故事十:苦晝短(原名)(3 / 3)

高清揚已經從ICU出來,但還是昏迷不醒。醫生說這是手術後遺症,什麼時候能醒,要看運氣。

一切都像男人給他看的那樣發展下去,高韶光更焦慮,每天都過得惶恐不安。

媽媽看他神色憔悴,勸他:“你先回去上班,你爸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醒。”

她以為他放不下工作,高韶光搖頭,沒說什麼。他走到醫院的樓梯,抱著腦袋坐下,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如果媽媽知道他不救爸爸,會怪自己嗎?怎麼辦?爸爸會死的!他到底催自己回家是為了什麼?

高韶光痛苦地揪頭發,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好幾個醫生跑過去。

“怎麼了?”高韶光頭皮一麻,跟了過去。

“56床心跳停了。”

話音剛落,高韶光的心跳仿佛也停了。

他茫然地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56床不是爸爸的床位號。

他蹲下來,捂著胸口,好痛,神經性胃痙攣,絞痛一陣陣襲來。他出了一身冷汗,全身不斷發顫,緊緊地咬著牙,好久,才吐出三個字。

“我願意。”

“高先生,你想好了?”下一秒,男人果然出現了,他有些疑惑地問,“你不是一直很怨他嗎?”

“可他是我爸爸啊。”高韶光抬起頭,喃喃道,“他是我爸爸……”

就算他有諸多不是,就算他讓他的成長充滿孤單,也並不那麼快樂,那也是他父親,他站起來:“我想好了。”

“好,如您所願。”男人打了響指,又兀地從他眼前消失。

這時,媽媽從病房跑出來,一臉驚喜道:“韶光,快來,你爸醒了!”

10、原來隻要一句,他就滿足了。

高清揚清醒過來,而且沒有任何腦梗塞的常見後遺症。

他就像睡了一覺醒過來,連醫生都解釋不清,直說是奇跡,做了檢查,確定沒問題,就讓他出院了。

高韶光心情複雜,但看到媽媽笑容滿麵,也就釋懷的。

父子倆許久未見,難得沒有劍拔弩張,和睦相處。高清揚也沒再對兒子挑毛病,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場,說早受不了醫院的病號餐。

高韶光清楚,他是想把那頓沒吃上的晚餐補上。他跟在父親身後,看著他像個家庭主婦在菜攤前挑菜,要有人問他身後那帥小夥是誰,便很驕傲地說。

“我兒子,剛從美國回來的。”

“這麼厲害?”

“還行,還行。”

高韶光看著他樂嗬嗬的樣子,發現爸爸真的老了,以前他從不誇他。

一家人開心地吃了頓飯,吃完飯,高韶光跟爸媽說,他準備回去把工作辭了,回國發展。

媽媽說不用這樣,他們老兩口能照顧自己,高清揚難得沒有反駁,隻讓他自己拿主意。高韶光很是詫異,但爸爸神情坦坦蕩蕩,他問之前為什麼催他回家。

“沒什麼事,想和你好好吃頓飯。”父親還是那坦蕩的模樣。

高韶光好氣又好笑,讓他放下項目,漂洋過海,就為了回來陪他吃頓飯。不過經過這場病,項目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收拾行李時,高清揚進來,他坐到床邊,歎了口氣。

“人長大了,行李箱卻小了。”

“過幾天就回來了。”

高清揚點頭,他今晚話似乎特別多:“我最煩看你收拾行李了,一收拾,你就要走了。”

“那你還送我出國?”高韶光脫口而出。

高清揚愣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好久才嗡嗡說:“爸爸希望你有出息。”

又是有出息,高韶光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很想問一下父親,有出息,比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還重要嗎?可他們到底不是那種坦誠相見的父子,麵對彼此的,最多還是沉默。

一般這種氣氛,高清揚早就站起來走了,但今天他一直坐著,靜靜地看著兒子整理行李箱,眼睛還有些濕潤,直到高韶光表示他要休息,他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似乎要拍拍兒子的肩膀。

但不知是兒子長太高,還是他老太快,竟要踮起腳,他力不從心地拍了兩下,說:“韶光,要好好照顧你媽。”

“這些年,苦了你。”

他又說了一句,說完,便蹣跚地走了。

高韶光站在原地,看著父親不再高大的背影,眼圈紅了,他無比慶幸做了交易,不然他聽不到這樣溫和安撫的話。

原來隻要一句,他就滿足了,也輕而易舉地原諒他曾經的嚴苛。

辦完手續,就馬上回來好好陪他。高韶光告訴自己。

11、哪裏好了,他都不在了。

但讓他料不到的是,高清揚第二天就去世了,他下樓摔了一跤,沒再起來。

高韶光看到一臉安詳像睡過去的父親,蒙了,他找了個無人的地方,瘋了般大喊。

“出來!你給我滾出來!”

他已經答應交易了,他們明明還有一年。

“高先生,”男人又出現了,他躲過高韶光揮舞過來的拳頭,“請別激動。”

他又不急不緩道:“不是我違約,是您的父親不同意。”

“胡扯!我爸怎麼可能會知道?”

“你忘了嗎?”男人看著他,意味深長道,“高先生,其實我們很早之前就見過麵,我還抱過你。”

“這,這不可能——”高韶光不敢置信,可他仔細看男人的臉,一身黑西裝,無害優雅的笑容,他頭皮一麻,他們好像確實見過。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生過一場大病,天天睜開眼睛,就是醫院白花花的天花板。

他躺在病床上,媽媽照顧他,爸爸下班後才過來,他一進病房,媽媽就問。

“怎麼樣?”

“去借了,大家都說沒錢。”

媽媽唉聲歎氣,爸爸走過來,摸摸他的臉,他沒待多久,走之前,又說:“你別急,我一定會想辦法,就算是去當乞丐,我也會湊夠錢。”

沒人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反正他真的湊夠了手術費。

手術很成功,沒多久,高韶光也出院了,他那時隻有二歲,長大後,也忘了。

他隻記得,爸爸工作很拚,但再忙也會每天檢查他的作業,他總是要他有出息,還花了全部積蓄送他出國留學。其實,那年頭能出國的都是家裏有點底子的,留學並不適合他們這種小康之家,可爸爸還是讓他去了,在他心裏,出國就代表有大好的前程。

高韶光往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指著他:“你——”

“想起來了嗎?”男人微微一笑,“在你小時候,我就和你父親做過一場交易。”

男人打了個響指,高韶光在眼瞳裏看到,爸爸被巨額手術費逼得焦頭爛額,被貧窮壓得直不起腰,他四處找人借錢,借到無人可借,他甚至想和那些兒女患白血病的父母一樣,到廣場上當乞丐籌錢,然後,男人出現了。

“你父親用他三十年的生命,跟我換了能救你的財富,還有你生命的延續。本來按照命運的安排,那一年你會死在那場大病中……”

男人接下來說什麼,高韶光已經聽不進去,一切都明白了。難怪爸爸一直催自己回家,難怪他會說,要好好照顧媽媽,因為他早就知道,他命不久矣,他催他回家,真的隻是想見見他,一起吃頓飯。

高韶光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小到大,爸爸要瘋了般逼他學習,要他有出息,因為他不想他的兒子和他一樣,人到中年,一分錢難倒英雄,為一點錢向別人下跪求情,為兒子躺在病床上,他無力救他,自責難受,隻能以命換命。

他要他成功,他要他有足夠的財富,上能趕得上父母老去的速度,下能撐得起子女成長,就像這次一樣,他能有底氣地跟醫生說,馬上給我父親動手術,不用擔心錢……

“可我、我也和你做了交易了——”高韶光哽咽了。

“他不同意。”男人聳聳肩,“他說現在很好,他很放心。”

哪裏好了,他都不在了,高韶光眼睛紅了,他痛苦地捂住眼睛,晚了,太晚了。

男人看著他,想安慰又無從下手,最後,他學著高清揚拍拍他的肩膀,說:“高先生,都會過去的。”

12、可惜那時年少,他並不懂人生苦短。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

就算高韶光和母親多舍不得父親的離世,也漸漸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

高韶光去辦了離職手續,他回到老家,重新找了個工作,媽媽傷心了一陣子,開始幫他張羅相親,不過表示不逼他,要他喜歡才行。

“以後你爸就是逼你太緊了。”媽媽歎氣,“做什麼事,都從來沒有問過你的想法。”

高韶光笑笑,他怎麼也料不到,有一天他會懷念父親的逼迫,他總是讓他不快樂,卻也確實讓他沒為金錢所累。

後來,他還遇到知秋,談起過去的事,都笑了。

知秋說:“你的那封道歉,我收到了。”

高韶光愣了,他記得,他把那封信撕了。

“你爸給我的,撕得亂七八糟又粘起來,還跟我道歉,說他也明白,孩子長大了,會喜歡人是很正常的事,就是覺得學習更重要。”

高韶光沒料到爸爸還會去送信,他問:“你沒想過和我聯係?”

“想過,”知秋有些惆悵道,“不過你太遠,而我們又太小了。”

對啊,那時,他們都太小了。

高韶光笑笑,問:“信還在嗎?”

“在啊,回頭拍給你看。”

高韶光點頭,他還記得那封信,寫了很多道歉的話,還抄了一首他們都喜歡的《苦晝短》。

苦晝短,這首詩,還是爸爸逼他背的。

他依稀記得,那時放暑假,別的孩子都在外麵玩,他卻被關在家裏,背著無聊的古詩,邊背邊眼巴巴望著撒歡的孩子。有一天,他跑了出去,回來被罵了一頓,哭著睡過去,迷糊間聽到爸爸在說,這孩子,怎麼不懂,少一天是一天。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

苦晝短,可惜那時年少,他並不懂人生苦短。

他父親的人生,少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