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裏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
俗話說,木匠看凳腳,瓦匠看瓦角。說的是木匠從凳腳上看手藝,瓦匠從瓦角上看手藝。外鄉人從漫水過路,必經這棟大木屋,望見屋上的瓦角,裏手的必要讚歎:好瓦角,定是一戶好人家!
木屋的瓦簷微微翹起,像老鷹剛落地的樣子。屋脊兩頭像鳥嘴朝天的尖兒,就是漫水人說的瓦角。瓦角扳得這麼好看,那瓦匠必是個靈空人。鄉下人看匠人手藝,有整套的順口溜,又比如:泥匠看牆角,裁縫看針腳。
扳得這麼好瓦角的瓦匠,就是這屋子的主人,餘公公。漫水這地方,公公就是爺爺。餘公公的輩分大,村裏半數人叫他公公。餘公公大名叫有餘,漫水人隻喊他餘公公。餘公公是木匠,也會瓦匠,還是畫兒匠。木匠有粗料木匠,有細料木匠。粗料木匠修房子,細料木匠做家具。平常木匠粗料、細料隻會一樣,餘公公兩樣都在行。漫水人說話沒有兒化音,獨把畫匠師傅叫成畫兒匠。興許曉得畫畫兒更需心靈手巧,說起這類匠人把話都說得軟和些。畫兒匠就是在家具或老屋上畫畫的,多畫吉祥鳥獸和花卉。不隻是畫,還得會雕。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還叫千年屋,也叫老木,或壽木。如今家具請木匠做的少了,多是去城裏買現成的,亦用不上畫兒匠。餘公公的畫兒匠手藝,隻好專門畫老屋。
漫水的規矩,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老屋要兒子預備。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餘公公的老屋是自己割的,他六十歲那年就把老兩口的老屋割好了。不是兒女不孝順,隻是兒女太出息。兩個兒子都出國了,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德國。女兒離得最近,隨女婿住在香港。美國那個叫旺坨,德國那個叫發坨。兩兄弟在外麵必有大號,漫水人隻叫他倆旺坨和發坨。女兒名叫巧珍,漫水人叫她巧兒。兒女不當官,不發財,餘公公竟很有麵子。逢年過節兒女回不來,縣裏坐小車的會到漫水來,都說是他兒女的朋友。漫水做大人的見著眼紅,拿自家兒女開玩笑,說:“我屋兒女真孝順,天天守著爹娘。不像餘公公兒女,讀書讀到外國去了,爹娘都不認了!”做兒女的也會自嘲:“有我們這兒女,算您老有福氣!要不啊,老屋都得自己割!”
餘公公的老屋是樟木料的。他有一偏廈屋的樟木筒子,原來預備給兒女們做家具。兒女們都出去了,餘公公就選了粗壯的割老屋。漫水這地方,奶奶,叫做娘娘。餘娘娘還沒打算自己做壽衣壽被,一場大病下來人就去了。隔壁慧娘娘把自己的壽衣壽被拿出來,先叫餘娘娘用了。第二年,慧娘娘的男人家有慧公公死了。有餘和有慧,出了五服的同房兄弟。慧娘娘雖把自己兩老的壽衣壽被做了,老屋還沒有割好。慧娘娘沒有女兒,隻有個獨兒子強坨。她就自己做了壽衣壽被,等著兒子強坨割老屋。強坨說:“我自己新屋都還沒修好,哪有錢割老屋?就這麼急著等死?”話傳出去,漫水人都說強坨是個畜生。鄉裏人修屋,就像燕子壘窩,一口泥,一口草。強坨新修的磚屋隻有個空殼,門窗家具還得慢慢來。兒子隻有這個本事,慧娘娘也不怪他。怪隻怪強坨嘴巴說話沒人味,叫她做娘的沒有臉麵。慧公公沒有老屋,餘公公把強坨叫來:“你把我的老木抬去!”慧公公睡了餘公公的樟木老屋,漫水人都說他有福氣。
二
漫水地名怎麼來的,村裏沒人說得清。要是去城裏查縣誌,地名肯定是有來曆的。漫水人不會去想這些沒用的事,隻把日子過得像閑雲。心思細的,隻有餘公公。他兒女們都說:老爹要是多讀些書,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漫水隻有餘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漫水這麼多人家,隻有餘公公栽各色花木,芍藥、海棠、梔子、茉莉、玉蘭、菊花,屋前屋後,一年四季,花事不斷。有人笑話說:“餘公公怪哩,菜種得老遠,花種在屋前屋後!”
餘公公的菜地在屋對門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餘公公擔著筲箕,筲箕裏是些豬糞或雞屎,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一條大黑狗,歡快地跟在身邊跳。黑狗風一樣的蹦到前麵,忽然停下來,回頭望著餘公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飛跑,回過頭的身子彎得像弓,隨時會彈出去。餘公公喊道:“你隻顧自己瘋,你瘋啊,你瘋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聽懂了,搖搖尾巴,身子一彈,又飛到前麵去了。
山上有茂密的樅樹,春秋兩季樹林裏會長樅菌。離山腳三丈多的地方,樅樹有些稀疏,那裏就是餘公公的菜地。餘公公爬坡時,腳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了,又蹦下來,屁股一撅一撅,往後退著走。黑狗那吃力的樣子,就像替餘公公使勁。餘公公說:“不中用的東西,你還拉得我動?”黑狗肯定又聽懂了,搖搖尾巴,腦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
餘公公施肥或鋤草的時候,同黑狗說話:“你要是變個人,肯定是個狐狸精!”黑狗是條母狗,身子長長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紅色的嘴好比女人塗了口紅。村裏別人的狗都是黃狗、灰狗或麻狗,隻有餘公公屋裏是條黑狗。那些黃狗、灰狗或麻狗,又多是黑狗的子女,總有四五十條。前年開始,黑狗不再生了。過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輕女人,喜歡蹦跳,喜歡撒嬌。餘公公逗它:“崽都生不出了,還這麼瘋,不怕醜啊!”
這時節,正是栽白菜的時候。餘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個月,嫩嫩的葉子起著細細的皺。蒜已長得半根筷子高,稈子粗粗地包著紅皮。辣子即將過季,改天得把辣子樹拔掉,再栽一塊白菜。快過季的辣子拌豆豉炒,或做爆辣子,都是很好的菜。村裏人叫這扯樹辣子,餘公公叫它罷園辣子。秋後快過季的西瓜,餘公公也叫它罷園瓜。罷園二字,餘公公在畫兒書上看到的。年輕時學畫兒匠,餘公公讀過幾本畫兒書。
餘公公慢慢收拾著菜地,突然想起好久沒同黑狗說話了。一回頭,見黑狗蹲在菜地邊上,一動不動望著山下的村子。二十多年前,縣裏來人畫地圖,貼出來一看,漫水人才曉得自己村子的形狀像條船。餘公公的木屋正在船頭上。船頭朝北,船的東邊是漵水。
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漵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某個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漵水的正源;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漵水流過那裏大片的橘園,橘園邊上就是縣城;西邊的山離村子近,山裏埋著漫水人的祖宗。墳包都在山的深處,那地方叫太平堖。漫水人都很認命,遇著爭強鬥氣的,有人會勸:“你爭贏了又算老幾?都要到太平堖去的!”人想想太平堖,有氣也沒氣了。
漵水河邊有寬寬的沙地,長著成片成片的柳樹。柳樹林又連著橘園,河邊長年烏青烏青的,沙地好種西瓜和甘蔗。哪個季節都是伢兒子的天堂,從深秋到冬天,河邊橘子紅了,甘蔗甜了,伢兒子三五成群,偷甘蔗和橘子吃。偷甘蔗也有手藝,用腳踩著甘蔗蔸子,悶在土裏掰斷,不會有清脆的響聲。一望無際的甘蔗地,風吹得沙沙地響,伢兒子在裏頭神出鬼沒。偷橘子吃的,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伢兒子也自有辦法,扯地裏枯草包著橘子剝皮,手上不再有氣味。有人發現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會叫罵幾句,哪個也不會當真。哪家都是養兒養女的,哪有不調皮的!
漵水要流到東海去,東海在日頭出來的地方。漵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長江,長江流到東海。山千重,水百渡,很遠很遠。說近也很近,漵水邊有座鹿鳴山,山下有個蛤蟆潭,潭底有個無底洞,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鑽個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漵水東岸,西岸是平緩沙灘,河水由淺而深。水至最深處,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東岸有個姑娘,很孝順,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變成烏龜,馱著姑娘沉到水裏去了。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做了千年不老的龍王娘娘。青石板原是烏龜變的,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來的。
餘公公還是伢兒子的時候,常在蛤蟆潭西岸遊泳,打死也不敢遊到東岸的潭中間去。餘公公沒聽人說過南海、北海或西海,隻聽說有東海,也隻聽說過有東海龍王。東海龍宮遍地珍珠瑪瑙,有美麗的龍女。漫水人望見太陽雨,總會念那句民謠:邊出日頭邊落雨,東海龍王過滿女!漫水人說過女,就是嫁女。遇上件好東西需得誇讚,必會說:龍王老兒的轎杠!
漫水沒有人見過海,日子裏卻離不開海。天幹久旱,依舊俗就得求雨,行祭龍王的法事。男女老少,黑色法衣,結成長龍陣,持香往寺廟去。一路且歌且拜,喊聲直震龍宮。人過世了,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又拿連綿十幾丈的白布圍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已行過了水陸道場,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度到極樂世界去。餘公公畫過很多老屋,年輕時雕過很多人家的窗格子,就是沒有雕過龍頭杠。漫水這副龍頭杠傳過很多代了,龍的眼珠子像要噴出火來,龍尾像隨時在甩動。餘公公常想:這龍頭杠怎麼不是我雕的呢?那龍頭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
前幾年,有個城裏人想買這副龍頭杠,價錢出到幾萬塊。強坨動了心,想把龍頭杠賣掉。龍頭杠是全村人的,世世代代都放在強坨屋。他公公、他爹爹,都是保管龍頭杠的。漫水很多事都說不清來龍去脈,人人隻知守著種種規款就是了。聽說強坨要賣掉龍頭杠,餘公公把強坨屋門拍得山響:“強坨,你出來!你要好多錢?我給你!”強坨說:“那個城裏人是傻子,一個龍頭杠他出好幾萬!信我,由我賣了,我做十副龍頭杠賠給大家!”餘公公揚起手就要打人,說:“放你的屁!如今是不信迷信了,不然要把你關到祠堂去整家法!”過去祠堂有個木籠子,男人若不孝不義,會被族人綁在裏麵,屁股露在外頭,任人用竹條子抽打。這叫整家法。一個村裏隻準有一副龍頭杠,強坨說賠十副龍頭杠,這話很不吉利。強坨這話很多人聽見了,都罵他說的不是人話。幾個年輕人一聲喊,就把龍頭杠抬到餘公公屋後去了。
龍頭杠搭在兩個木馬上,平時用厚厚的棕蓑衣包著。木馬腳上綁了貓兒刺,不怕老鼠爬到龍頭杠上去咬。貓兒刺形狀像貓,刺頭子又多又鋒利,老鼠不敢往上麵爬,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有個大晴天,餘公公解開棕蓑衣,細心擦著龍頭杠上的灰。心想:楠木真是好料,這龍頭杠也不曉得傳好多代了,蟲不咬,水不腐,隨便擦擦,亮堂堂的。慧娘娘望見了,過來說:“餘哥,龍頭杠祖祖輩輩在我屋的,隻怪強坨不爭氣。我想,龍頭杠要不要漆一漆?漆錢還是我出,功夫出在你手上。”餘公公還是很好的漆匠。餘公公搖搖頭,笑眯眯地說:“老弟母,我們漫水龍頭杠不要漆,永遠都不要漆。漆了,可惜了!”慧娘娘不明白,問:“餘哥,你是說……我聽不懂了!”餘公公嘿嘿一笑,說:“前年過年旺坨和發坨回來,我告訴他兩兄弟,有個城裏人要花幾萬塊錢買我漫水的龍頭杠。旺坨和發坨跑到屋後看了半天,說這龍頭杠是個寶貝文物,肯定不止這個價錢。兩兄弟都說,千萬不要去油,去漆,文物越舊越值錢!”慧娘娘聽著,嚇住了:“你也想把它賣掉?”餘公公笑了起來,說:“老弟母,強坨說這話不稀奇,你也這麼說我就稀奇了。我是不想弄壞文物!你想想,你我哪天閻王老兒請去了,用幾十萬塊錢的龍頭杠抬去,麵子天大!”
三
餘公公喊了黑狗,說:“你望傻了啊!莫望了,我們回去!”餘公公扯掉幾株辣子樹,摘下上麵的辣子,差不多有一餐菜了,就說:“回去吃早飯去!”剛想下山,餘公公回頭望望身後的林子,想:幹脆撿幾朵樅菌去。人家撿樅菌要滿山鑽,餘公公隻去幾個地方。每回餘公公提著樅菌出來,碰見的都要說:“這山是你屋菜園啊,你撿樅菌就像去菜園掐蒜!”餘公公隻是笑,也不告訴人他的樅菌是哪裏來的。這會兒餘公公對黑狗說:“你莫要跟腳,我就回來!”黑狗偏一偏腦袋,望著餘公公的背影到林子裏去了。
餘公公徑直去了一個山窩堂,那裏有個大刺蓬,樅茅鋪得滿地。針一樣的樅樹葉,漫水人叫它樅茅。回去二十年,漫水人會把樅茅扒去當柴燒,現在開始燒藕煤。扒樅茅的扒叉,過去家家戶戶都有好幾把,如今看不見了。餘公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曉得哪個山窩堂好長樅菌,哪個山坎坎好長蕨菜。別人扒樅茅也是滿山鑽,卻摸不出撿樅菌的竅門。餘公公一路上就想著:那個刺蓬裏肯定生了一窩好樅菌!他走到刺蓬前麵,拿棍子扒開刺蓬,果然就望見裏麵生了好多樅菌。大的有半個手掌大,傘一樣撐著;小的像扣子,圓溜溜的閃著藍光。撿大菌子過癮,吃還是小菌子好吃。就像捉泥鰍,捉喜歡捉大的,吃喜歡吃小的。餘公公把一窩樅菌一朵一朵撿好,回頭卻見黑狗遠遠地立在那裏,就說:“叫你莫跟腳!你想去告訴人家啊!這是我的菜園,不準說!”
下山時,餘公公望望田壟中的村子,通通都是兩三層的磚屋。白白的牆,黑黑的瓦。隻有自家是木屋,遠看很不起眼。記得從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見炊煙慢慢升到天上去。旺坨和發坨都說過,想把舊木屋拆了,改修磚房子。餘公公不肯,說:“你們人都不回來了,我修新屋做什麼?”兩兄弟就安慰老爹:“我們也會回來養老的!”餘公公不做聲,心上想:哪個稀罕磚屋?哪有住木屋舒服!木屋是餘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塊椽木、一釘一瓦,都經過他的手。哪怕有人樹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換。
餘公公屋同慧娘娘屋隻隔著菜園子。一邊是慧娘娘屋的菜園,一邊是餘公公屋的菜園。慧娘娘屋菜園一年四季種各色菜蔬,餘公公屋菜園子一年四季栽各色花木。屋場前後的菜園土很肥,慧娘娘屋的菜卻沒有餘公公屋山上的長得好。慧娘娘自己動不得手了,就總罵強坨:“人勤地不懶!你看看餘伯爺,人家菜園還是黃土坡上,辣子馱斷了樹!”強坨說:“我又不是菜農,又不靠賣菜賺錢,有吃就夠了!”餘公公不會去說強坨,人家畢竟不是他親侄子。若是他親侄子,他會說:種地是種臉麵,地種得不好,見不得人!餘公公是個要臉麵的人,他的事就樣樣做得好。
慧娘娘屋有條黃狗,是餘公公那黑狗的兒子。黃狗望見娘回來了,又是蹦跳,又是打轉轉。黑狗很有母儀,立在地場坪望一望黃狗,慢慢走到自家簷前,抖一抖皮毛,趴下。餘公公進屋做早飯,自言自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次說過這話,他都會在心上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喜歡說這句話!人開始說冗話,就是老了。餘公公的日子過得很慢,家家戶戶都吃過早飯了,他才開始慢慢地淘米下鍋。有回巧兒回家,見老爹慢慢地淘米,就說:“爹,現在城裏人都不興淘米了,工廠出來的大米是不用淘的。您老還是淘米,其實很好。”巧兒是想說,老爹很講衛生。這年月在城裏,吃的用的都不放心。餘公公並不曉得城裏人的恐懼,他隻是把日子過成了習慣。
樅菌很不容易洗幹淨,粗手粗腳吃著必定有泥沙。餘公公細心地洗著樅菌,聽見黑狗突然汪汪地叫,同時也聽見有人喊著:“收爛銅、爛鐵、鴨毛、鵝毛……”他趕緊跑出去看,怕黑狗惹事。他出門晚了一步,黑狗已經惹事了。慧娘娘屋的黃狗已咬了收破爛的外鄉人。慧娘娘也跑出來了,嘴裏不停地喊道:“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咬得重不重?”外鄉人卷上褲子,哎喲哎喲的,說:“你看你看,牙齒印這麼深!你看你看,開始出血了。”慧娘娘作揖打拱的,說:“真是對不住,我跑都跑不及,就出事了!你是年輕人,多原諒!”外鄉人也不算很蠻,隻說:“原諒?您老人家是要我原諒人,還是原諒狗?”慧娘娘說:“原諒人,也原諒狗。我養的兒子蠢,養的狗也蠢!隻要聽見人家的狗叫,它就撲上去咬人!”餘公公笑了起來,說:“老弟母,你是說這狗娘聰明呢,還是說狗兒子蠢?這個蠢兒子,可是聰明娘養的!”外鄉人聽著怪怪的,說:“我痛得要死,您二老還在說笑話。我死是死不了,就怕狂犬病。”慧娘娘忙往屋裏走,走幾步又慌慌地回頭,說:“年輕人,我進屋取錢,你去打疫苗,錢我出。”餘公公忙喊住慧娘娘,說:“老弟母,錢我出,你莫管。禍是我黑狗惹的,它不叫,黃狗不會咬。”慧娘娘不理餘公公,進屋去了。沒多時,兩個老人都從自己屋裏出來,手裏都拿著錢。餘公公笑著說:“老弟母,你莫和我爭,養不教,母之過。黑狗到底是做娘的,哪個喊它亂叫!”慧娘娘不開臉,也不答話,徑直把錢放在外鄉人手裏,說:“價錢我曉得,多幾塊零星錢你不用找了。”餘公公把外鄉人手裏的錢搶過來,又把自己的錢塞過去,說:“年輕人,你不能拿她的錢。”慧娘娘開腔了,衝著餘公公說:“你錢多,那是你的錢!”外鄉人看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熱鬧,說:“今天我碰著兩個怪老人了!我該要哪個的錢呢?算了算了,我都不要了,莫耽擱我的生意!”餘公公把外鄉人一推,說:“你快拿了錢走,我不留你吃早飯!”
外鄉人推著推車走了,黃狗開始朝天狂叫。慧娘娘罵道:“你現在曉得叫了?你叫有人聽嗎?有人替你咬人嗎?”
這時候,圍過來幾個看西洋景的村裏人,開始說笑話:“慧娘娘,人哪會替狗去咬人?隻有狗替人去咬人!”
餘公公說:“你們慧娘娘正在生氣,你們還在挑撥!你是說黃狗替我去咬人?我同那個外鄉人有仇?”
有人又開玩笑,說:“黃狗真是個孝子,最聽娘的話。娘一聲招呼,兒子就撲上去了。”
“真是這樣的娘,那就不是個好娘。”
“兒子也不是好兒子,哪有好事壞事都聽娘的?”
慧娘娘聽得臉上發青,轉身進屋去了。餘公公朝那些開玩笑的人歪嘴作臉的,壓著嗓子說:“你們莫像逗小伢兒!慧娘娘真生氣了!幸好強坨不在屋,不然更不得了!”
餘公公拖住一個小伢兒,說:“你把慧娘娘的錢送去!告訴你,不要放在她手裏,放在她枕頭底下。”小伢兒不肯,他娘做聲道:“去不去?餘公公叫你做事,你聽話!”小伢兒接過錢,曉得這任務神秘,詭裏詭氣一笑,故意放慢了腳步,悄悄溜進慧娘娘屋去了。大人們都笑了,隻道如今小伢兒都是精怪!
餘公公回到屋裏,又慢慢地做飯吃。心想:今天早飯和點心飯一餐吃了。漫水人不像城裏人說吃中飯,他們說吃點心飯。做飯炒菜的時候,餘公公老想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狗惹的禍,你同人計較什麼呢?難怪都說老怪物,人是越老越怪了。餘公公的菜是罷園辣子燒樅菌,滿屋子樅菌的香味。菜裏還放了些菊花瓣,漫水隻有他老人家把菊花當香料。他的菜園裏栽了很多菊花,小的有拳頭大,大的有飯碗大。飯快吃完的時候,餘公公嚼了一粒沙子,嘴裏很不舒服。必定是樅菌洗得不幹淨。餘公公做事最細心,今天是心上有事。
四
慧娘娘屋後也是菜地,菜地裏打了一口搖井,搖井四周鋪著青石板。慧娘娘洗衣、洗菜,都在搖井邊的青石板上。有時強坨惹她生氣了,也獨自搬了小凳坐到這裏來。今天她是生餘公公的氣。那老的說,蠢兒子,也是聰明娘養的。不是罵我嗎?想著強坨不爭氣,慧娘娘眼淚就出來了。揩幹眼淚再想想,強坨也隻有這個本事。他書不肯讀,隻有賣苦力的命。漫水把老婆叫阿娘,強坨阿娘嫌家裏窮,走了好多年了。強坨在窯上替人做磚,掙幾個辛苦錢。一個孫兒、一個孫女,也都不是讀書的料,十五六歲就打工去了。強坨早出晚歸,日裏隻有慧娘娘在屋。
聽著菜園裏的吱吱蟲聲,慧娘娘心想:今年是聽不見幾回蟲叫了。她想起前幾天餘哥說的話:蟲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蟲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曬雨淋,生兒養女,老了病了,閉眼去了。漫水人都不在意慧娘娘的名字,隻依她男人家有慧的輩分,叫她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慧娘娘年輕時很怕蟲子,望見棉花樹上肥肥的綠蟲,全身皮肉發麻。有一回,慧娘娘望見灶頭死去的蟲子,問她男人家有慧:“夜裏吱吱叫的就是它嗎?”有慧說:“不是它,還有誰?蛐蛐!”有餘正好在她屋說話,聽見了,說:“我看都不要看,就曉得不是蛐蛐,是灶蟣子!”有慧是個強人,說:“餘哥,你做功夫手巧,我承認!蛐蛐,灶蟣子,一回事,我都不曉得?”有餘笑著說:“有慧,你的眼睛,看馬同驢子,都差不多。你說的話,隻有你阿娘信!”有餘這話惹了有慧的心病,兩人都不說話了,埋頭抽旱煙。有餘自己找梯子落地,說:“不信,我去捉個蛐蛐來!”蛐蛐叫聲四處聽得見,想捉個蛐蛐卻不是件容易事。
天上好大的日頭,有餘出門捉蛐蛐。他耳旁盡是蛐蛐叫,就是找不到蛐蛐洞眼。伢兒時,他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看各色蟲蟻。長到做爹了,再不能趴在地上。他在地頭到處翻,心上就在算賬。一年有三個月聽見蛐蛐叫,人要是活到七八十歲,二十來年都在聽蛐蛐叫。聽了二十來年蛐蛐叫,一世就過去了。望見過蛐蛐的,又沒有幾個人。不是望不見,望見了,等於沒望見。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大事,哪有心思在乎蛐蛐呢?有餘小伢兒時捉過蛐蛐,他認得蛐蛐。伢兒時捉蛐蛐很裏手,多年沒捉就手生了。
有餘捉了個蛐蛐回去,有慧早把這事忘記了。有慧說:“認得蛐蛐算個卵本事!”有餘弄得沒臉,望望有慧阿娘。蛐蛐停在他手心,一蹦,逃走了。有慧阿娘臉都熱了,忙說:“餘哥,你慧老弟的脾氣你是曉得的,莫把他的話當數!”有餘笑笑,說:“又不是伢兒了!”有慧也笑笑,把煙袋遞給有餘,叫他自己卷喇叭筒。有餘抽著喇叭筒煙,說起小時候抓早禾郎的事。漫水人說的早禾郎就是蟬,抓早禾郎是伢兒子夏天必要玩的。聽得早禾郎“吱——”地叫,伢兒子弓著腰,循聲往樹上望。望見了,偷偷爬上去,拿手掌猛捂上去,就抓住了。有餘說:“我做伢兒子時,才不去爬樹哩!我拿長長的竹竿,竹竿頭上綁個篾皮圈圈,圈圈上纏滿蜘蛛網。望見早禾郎了,把竹竿伸過去一巴,就到手了。”有慧笑得被煙嗆了,說:“餘哥,又不是你一個人玩過!”有餘說:“那我問你,叫的是公早禾郎呢,還是母早禾郎?”有慧並不感興趣,隻說:“你抓早禾郎也要分公母!”有餘說:“你就不曉得!動物跟人是個反的!人是女人漂亮,動物是公的漂亮。雄雞比母雞漂亮,雄孔雀比母孔雀漂亮。早禾郎也是公的會叫,母的不會叫。蛐蛐也是的,公的會叫,母的不會叫。夜裏叫的都是公蛐蛐,它在喊母蛐蛐。”有慧嘿嘿一笑,說:“餘哥,你夜裏吹笛子,也是喊母蛐蛐?”有慧阿娘白了男人家一眼,說:“你嘴巴不上路!”
從那個下午開始,有慧阿娘會留心地裏每一個蟲子,哪怕是螞蟻、蜘蛛、蝴蝶。它們也分公母,有家室,養兒女。一生一世,日曬雨淋,好不辛苦!那時候,有餘阿娘生了旺坨和發坨,巧兒還沒有生。有慧阿娘還沒有生強坨,她心想:地上的蟲都會生養,自己就不生個一男半女!有餘說有慧:“你說的話,隻有你阿娘信。”有慧聽著不舒服。他阿娘的來路,漫水人是當故事講的。有日清早,有慧沒事到城裏去,天沒黑就帶了個女人回來。女人十七八歲,穿著緞子旗袍,手裏挽個包袱。女人跟在有慧背後,頭埋得很低。有人問:“有慧,哪個啊?”有慧說:“關你卵事!”女人進了有慧屋,沒有做酒,沒有拜堂。有慧爹娘早不在了,就他孤身一人。懶人自有懶人福,有慧是出名的懶人。他不要人保媒拉線,就把阿娘帶進屋了,還是漫水最漂亮的阿娘。好多年過去,漫水老輩人還會記得那天的事。有人記得有慧阿娘的旗袍,過去是財主人家小姐穿的。有人記得她的頭發,梳了個油光水亮的髻子,髻子上別了個白亮亮的銀簪。有人記得她的臉皮,白白的不像鄉裏人。過了幾天,聽見她開腔了,講的是遠路話。
漫水人老少都曉得,有慧的漂亮阿娘是他騙來的。世上哪有蠢女人會上有慧的當呢?有慧並不聰明,他阿娘並不蠢。漫水人最覺稀罕的,是有慧阿娘還認得字!有慧阿娘來的時候,漫水認得字的沒幾個人。有一天,北方幹部念報紙,鴨綠江的“綠”字,念成“綠色”的“綠”,有慧阿娘抿了嘴巴,忍住不笑。幹部看見了,問:“你笑什麼?”有慧阿娘說:“我沒有笑。”幹部說:“你抿著嘴巴笑!”有慧阿娘隻得說:“念鴨‘錄’江,不念鴨‘律’江。”幹部嘿嘿一笑,說:“綠帽子的綠,我不認得嗎?”有慧阿娘臉紅了,眼睛在幹部臉上瞪了半天,說:“你現在穿的軍裝是綠色的,你投誠以前是‘綠林中人’,不讀作‘律林好漢’。你講誌願軍的意思也是錯的,誌願不是支援的意思。”曾為綠林的幹部並不生氣,很傲慢地問:“你說不是支援,那是什麼呢?中國人民誌願軍,不是去支援朝鮮打美帝國主義嗎?”有慧阿娘說:“誌願,就是自覺自願。”那位幹部在漫水就有了個外號:綠幹部。漫水人背後叫他綠幹部,當麵還是叫他的職務。
有慧阿娘平日不太做聲,那天當著眾人講了好多話。漫水人像遇了大仙,隻道有慧阿娘嘴巴這麼會講!漫水沒有女人認得字,她認的字比綠幹部還要多!綠幹部的興趣比漫水人更大,散會後就問人:“她是誰的婆姨?”這話漫水人聽不明白,他們不曉得“誰”是什麼,也不曉得“婆姨”是什麼。有慧阿娘告訴漫水人:“誰”,就是漫水人講的“哪個”,“婆姨”就是“阿娘”。綠幹部曉得她是有慧阿娘了,就動員有慧參加誌願軍。有慧說:“我阿娘告訴我,誌願就是自覺自願。我不曉得自覺是什麼,隻曉得自願是什麼。我不自願!”
有慧不願意當誌願軍,漫水好幾個人也不願意了。鼓動有慧參軍的人很多,他們都在綠幹部麵前講爛話。綠幹部就對有慧說:“你拖了大家的後腿!”有慧聽不懂他的話,說:“人隻有手和腳,哪有後腿?又不是豬,又不是牛!”綠幹部說:“根子在你阿娘那裏,她拖你的後腿!”有慧偏了腦袋,樣子像個鬥雞,說:“不準你說我阿娘!她曉得人隻有手和腳,沒有後腿!人和畜牲她是分得清的!”綠幹部的手朝有慧一點一點的,說:“你今天要講清楚,你說誰是畜牲?”有慧吼了起來:“巴不得我去參軍的人,都是畜牲!”有慧的話哪個都聽明白了,隻是沒有人往那上頭點破。綠幹部卻抓住他的辮子不放,硬要他說清楚誰是畜牲。有餘上來勸架,說:“莫為一句話爭了。有慧聽不懂你北方幹部的話,我也聽不懂!漫水人自古就沒聽哪個講人有後腿,又不是故意和你擺龍門陣!”
有人在背後說: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來的!她認的幾個字都是逛堂板行的公子哥兒教的!有一日,綠幹部同人擺龍門陣,說:“堂板行,我們北方叫窯子,大城市叫妓院。裏邊的女人,我們老家叫窯姐兒,大城市裏叫妓女。你們南方叫啥來著?叫婊子!婊子見過的男人太多了,生不出的。不信你們看吧,生不出的!”綠幹部正說得口水直噴,有餘過來聽見了,鋤頭往地上一杵,說:“哪個畜牲在放屁?”圍坐在綠幹部身邊的人忙立了起來,隻有綠幹部一個人還坐在地上。有餘說:“你是個男人,講話就要像個男人!你那天問人家,哪個是畜牲。我今日告訴你,背後講人家妻室兒女,就是畜牲!難怪人家背後喊你綠幹部!”眾人圍成一圈,綠幹部坐在地上,樣子有些狼狽。他隻好立起來,拍拍屁股,說:“你發啥火?又不是講你阿娘!”綠幹部這話說壞了,有餘扛起鋤頭就要打人。眾人忙抱住有餘勸架,說:“算了算了,莫和北方佬一般見識!”有餘推開眾人,說:“你們都是漫水男人,漫水沒有嘴巴像女人的男人!”眾人臉有愧色,抓的抓耳朵,摸的摸腦殼。有餘指著綠幹部,說:“不要以為你屁股上挎把槍哪個就怕你了!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夥就是坨爛鐵!告訴你,漫水沒有不幹不淨的女人!你要是亂說,我把你嘴巴撕齊耳朵邊!”
事情過去好久,有慧請有餘去屋裏喝酒。有餘說:“又不是過年過節的,喝什麼酒?”有慧說:“餘哥,我想請你,你老弟母也想請你。”有餘聽了這話,不好再推托。進了有慧屋,飯菜已經擺在桌上,隻不見有慧阿娘。有餘問:“老弟母呢?”有慧說:“她在灶屋吃,我兩弟兄喝酒。”有餘說:“那不行,又不是過去了,哪有女人家不上桌的?”有慧說:“你老弟母說了,今天讓我兩弟兄好好說話。”
不曉得有慧要說什麼話,有餘也不問他。兩人隻是喝酒,東扯葫蘆西扯葉。酒喝得差不多了,有慧說:“昨天夜裏,老子打了綠幹部一餐!”有餘愒著了,問:“聽說綠幹部被人撲了黑,你搞的?”有慧嘿嘿笑著,說:“他媽媽的,哪個喊他嘴巴上長了塊牛麻牝?”有餘說:“我就要說你幾句了!老弟,男子漢,明人不做暗事。他嘴巴不幹淨,你堂堂正正找他。夜裏撲黑,不算本事!”有慧說:“他屁股上有槍!”有餘把筷子一放,鼓著眼睛說:“我當著他麵說過,隻要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夥是坨爛鐵!我當麵罵他畜牲,他屁都不敢放!”聽有餘說了這話,有慧眼皮都抬不起了,端了酒杯說:“好,不講這事了。”有餘說:“慧老弟,這話到這裏止。聽說,縣裏來人查案子,說漫水有壞人,想殺害幹部。抓到了,要坐牢的!你千萬莫到外頭去吹牛!”
有慧說:“餘哥,你夜裏吹笛子,你老弟母聽著,手忍不住打拍子。”
有餘說:“慧老弟,你馬尿喝多了。”
有慧說:“我還沒有醉!餘哥,我阿娘是我從堂板行領回來的。”
有餘把筷子往桌上一板,說:“有慧,你放什麼屁!”
有慧搖搖手,說:“餘哥,你莫發火。我過去不爭氣,放排,拉纖,擔腳,幾個辛苦錢,都花在堂板行了。我阿娘,早幾年我就認得了。世道變了,不準有堂板行了。那年我上街,街上碰到她。我喊她,問她到哪裏去。她就哭,不曉得到哪裏去。我說,我屋就我一個人,你願意,跟我回去。”
有餘猛喝一口酒,說:“老弟,你一世隻做對一樁事,就是把老弟母引進屋了。她是個好女人家!你樣樣聽她的,跟她學,你會家業興旺!”
有慧搖頭歎氣:“我人蠢,沒有她心上靈空。聽你吹笛子,我是個木的,她聽得有味道,手不聽話就輕輕拍起來了。”
有餘說:“老弟,你莫講了,我再不吹笛子了,好嗎?”
有慧說:“餘哥,哪個不要你吹笛子了?她喜歡聽你吹笛子,又不犯王法。她認得字,寫得出,曉得好多事。她的世界比我大,古人的事,遠處的事,她都曉得。我不曉得哪輩子修來的,有她做阿娘。”
有餘這回笑了,說:“漫水人老少都說,你是懶人自有懶人福。慧老弟,幾輩子修來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漫水有句老話,從良的婊子賽仙女。老弟母自己今後心正人正,沒人敢說她半個不字。聽我的,今後漫水哪個再敢說那兩個字,我打死他!”
從那以後,有餘多年沒有吹過笛子。夜裏沒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聽見,就忍了好多年。有慧說他喊母蛐蛐的那個夏天,他夜裏在地場坪歇涼吹過幾回笛子。有慧一說,他又不吹了。他把笛子藏了起來,慢慢就忘記笛子在哪裏了。發坨三歲那年,翻箱倒櫃找玩的,把笛子翻了出來。發坨把笛子當竹棒棒敲,媽媽看見了,忙搶了過來,說:“你爹的笛子,敲炸了不得了!”發坨愒哭了,半天哄不回。有餘拿過笛子,逗發坨玩,就吹了起來。發坨聽見笛子聲,就不哭了。哄好了發坨,有餘就不吹了。發坨不依,纏著他爹,叫他不停地吹。有餘心上是沒有譜的,他不愛吹現成的歌,自己愛怎麼吹就怎麼吹。吹著吹著,眼睛就閉上了。他就像進了對門的山林,很多的鳥叫,風吹得兩耳清涼,溪水流過腳背,魚蝦在腳趾上輕輕地舔。第二日,有餘去有慧屋擺龍門陣,有慧把煙袋遞過去,說:“餘哥,你夜裏吹笛子,又是喊母蛐蛐吧?”有餘臉紅得像門神,心想哪個再吹笛子就不是人。
五
慧娘娘眼睛有些不好了,耳朵很清楚。蛐蛐的叫聲,她聽得見。餘公公的菜園一片金黃,菊花開得熱熱鬧鬧。慧公公在的時候,總會笑話:“餘哥,菊花是炒著吃呢,還是打湯喝?”
有回,餘公公請慧公公去喝酒,慧公公問:“今日是什麼日子?”
餘公公說:“好日子。你叫老弟母也來。”
也是這個季節,菊花開得金黃,山上長著樅菌。餘娘娘也還在世,她做了四個菜,一碗樅菌炒肉、一碗黃燜鯉魚、一碗蔥煎豆腐、一碗清炒白菜。
四個老人坐上來,慧公公又問:“什麼好日子?”
餘娘娘說:“問你餘哥。”
餘公公搓腳摸手的,對他阿娘說:“還是你說吧。”
餘娘娘說:“今日是陰曆九月初十,你餘哥記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進屋,五十年了。”
餘公公沒有抬眼,望著桌上的菜,說:“你兩老沒有拜堂,沒有做酒。按電視裏說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爛,不得鏽,好。”
慧娘娘忙把筷子放下,撩起衣襟揩眼淚,說:“這日子,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記了。餘哥,你哪裏記得呢?”
餘公公說:“人老了,年輕時的事記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記不住。那年糧子過路,陰曆九月初八到的,在漫水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參軍吃糧去,我娘不準。娘病著,說,餘坨,你敢走!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沒有去。娘這句話我一世都記得。初十,慧老弟把老弟母引回來了。聽說慧老弟引了個阿娘回來,我娘說,糧子的衣服變了,世界也變了。娘的話,我都記得。”漫水老輩人,軍人就叫糧子。
慧娘娘揩幹眼淚,說:“我搭幫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曉得在哪裏落難。”
餘娘娘就笑,說:“老弟母,好日子,敞口喝酒!”
慧娘娘說:“我一世跟著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腳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罵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我頭上動過。”
慧公公笑道:“我把你當菩薩供著,還嫌沒有天天燒香哩!”
餘公公端了酒杯,說:“我們四個老的,今天都要喝酒!慧老弟總問我,菊花是炒著吃還是打湯吃,今日菜裏都放了菊花!”果然,四碗菜裏都有黃黃的菊花瓣。
慧公公問:“餘哥,吃得嗎?”
慧娘娘不等餘公公回答,自己先夾了幾片,說:“菊花入中藥,怎麼吃不得?”
餘娘娘說:“你餘哥強,硬要把菊花當香料放。我曉得,他就是要同慧老弟爭,看菊花能吃不能吃。”
慧娘娘望望自己男人家,又望望餘公公,說:“他兩兄弟,一世都在爭。不爭大事,盡爭些小伢兒的事。年輕時為個蛐蛐,兩個也要爭。”兩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碰碰杯子,笑了起來。
慧娘娘喜歡吃菊花,說:“菊花當香料放在菜裏是好吃,不曉得淨炒菊花好不好吃?”
日頭開始偏西,井邊的石板地到了陰處,開始變得清冷。慧娘娘仍坐在那裏,想起死去的男人,眼淚又出來了。她望著菜園過季的辣子樹,說:“你是好啊,兩腳一伸去了好地方了,留我在世上受苦!你養的兒子蠢,養的孫兒、孫女也蠢。一屋都是不讀書的!我是個蠢的,我也認了!我哪樣事不會做?我要是再多讀幾句書,再大的世界都去闖!漫水的伢兒女兒,幾個不是我接生的?漫水的人老了,不都是我去妝屍?”
慧娘娘年輕時是漫水的赤腳醫生,哪家有人頭痛腦熱,她背著藥箱就跑去。藥箱是餘公公做的,用的是好樟木料,漆成白色,鎖扣下麵畫了個紅十字。哪個的阿娘要生了,慧娘娘更加跑得飛快。背著木箱跑快了,箱子裏的藥瓶會碰碎。年輕男人隻要看見慧娘娘跑,就曉得哪家要生了,會接過她的箱子,跟在她後麵跑。年輕人手上有勁,懸空提著箱子跑,不會碰碎藥瓶。日子久了,都成了規矩。年輕男人碰上慧娘娘飛跑,他不接過藥箱,會落得人家去說。漫水四十歲以上人的生辰八字,慧娘娘個個都記得。糊塗的爹娘,收親過女對八字,記不準兒女落地的時辰了,就說:“問問慧娘娘就曉得了。”慢慢地,後來不興接生婆了,女人都去城裏醫院生。比慧娘娘老一輩的人講,從前漫水哪家女人要生了,一邊預備著喝喜酒,一邊預備著打喪火。自從慧娘娘做了接生婆,漫水沒有一個難產死的女人。
慧娘娘進男人家十二年,才生了強坨。巧兒也是那年生的,比強坨小三個月。那年,漫水的接生娘死了,村裏幾個大肚子,都愁著沒人接生。大肚婆都掐著手指算日子,猜哪個先出窯。不曉得哪來的說法,漫水人開玩笑,把女人生產喊作出窯。哪個女人膽子大,幫人家把毛毛接下來了,她就一世都是接生婆。女人肚子越來越大,離生死關越來越近。她們嘴上隻把這事當笑話,找信得過的女人說:“你來幫我接啊,生死都放在你手裏。你要是平日恨我呢,那天就手打發我回去了。”漫水已沒有接生婆,沒人敢答應人家。有慧阿娘沒有同人說,天天挺著大肚子,該做什麼照做什麼。有日深更半夜,有慧門前突然響起了炮仗聲。有餘兩口子離得最近,驚得在床上坐了起來。有餘對阿娘說:“你快去看看!”有餘很擔心,不曉得這炮仗是凶是吉。毛毛落地,馬上要放炮仗;人死落氣,也要馬上放炮仗。炮仗祛邪,生與死都要祛邪。隻是死人的時候,又放炮仗,又燒落氣紙。
有餘阿娘挺著大肚子,一步一挪跑了回來,驚喜得喘氣都粗重了,說:“老弟母生了,生了,生了個兒子!”有餘問:“哪個接的生?”有餘阿娘說:“神仙哩,老弟母自己接的生!”有餘聽得嘴巴都合不上,半天才說:“我是不方便去,你快去招呼,有慧是什麼都不曉得的。”有餘阿娘說:“我就去,就去。我是怕你擔心,先回來說聲。告訴你,我剛才出門,生怕看見落氣紙。”有餘長歎一聲,說:“天保佑啊!”
三個月之後,巧兒落地了。巧兒是慧娘娘接的生。漫水過去的接生婆,剪臍帶的剪刀就是灶屋的菜剪刀,放在火上燂幾下就用了。慧娘娘自己出了月子,就去街上買了醫生用的剪刀和紗布,替有餘嫂嫂預備著。巧兒要生那天,慧娘娘把接生要用的剪刀放在鍋裏煮著,把紗布放在蒸籠裏蒸著。巧兒是下午生的,幫忙和看熱鬧的女人多,慧娘娘有條有理地忙著,她們就像看西洋景。
巧兒生下之後,有餘屋招呼大家喝甜酒。有女人問:“慧嫂嫂,你哪裏曉得身下要貼一塊大紗布呢?你哪裏曉得紗布要放在蒸籠裏蒸過呢?”
慧嫂嫂笑笑,說:“想都想得到。”
有女人問:“慧叔母,往日接生婆都把菜剪刀放在火上燂,你哪裏曉得剪刀要放在開水裏煮呢?”
慧伯娘又笑笑,說:“想都想得到。”
又有女人問:“慧伯娘,臍帶留好長,你哪裏學的呢?”
慧叔母還是笑笑,說:“留短了怕傷了毛毛肚子,留長了不方便。我是這樣想的。”
有一年,漫水要派人上去學赤腳醫生。村裏人想都沒多想,都說這事隻有慧娘娘做得了。她認得字,人又聰明,又肯幫忙。接生,她天生就會。女人都是要生的,沒有哪個給自己接過生。
強坨同巧兒隻隔三個月,一起滾大的。有餘做木交椅,做兩把,強坨一把,巧兒一把。有餘做木車,做兩架,強坨一架,巧兒一架。旺坨和發坨穿過的衣服分做兩份,強坨一份,巧兒一份。有天夜裏,有餘阿娘對男人家說:“有人背後講,原先以為他阿娘是不會生的,哪曉得十多年後又生了。不曉得是有慧不能生,還是他阿娘原先生不了?”有餘說:“生不生,觀音娘娘管的,你問我,我問哪個?”有餘阿娘說:“你還不明白我的話嗎?”有餘說:“我聽明白了,隻是不想聽!告訴你,人家說什麼,你不要插嘴。說得過分的,你就說他幾句。吃自家飯,管人家事,我最看不得這種人!”有餘阿娘說:“我是說,強坨算是算你侄兒,到底還是隔房的。我們平日對他好,有這樣子就行了。”有餘聽出些名堂來,問阿娘:“你到底聽到什麼了?”有餘阿娘說:“有人說,強坨隻怕不是有慧的,說有慧是個王八腦殼。”有餘問老婆:“我這回才聽明白。你是信了?”有餘阿娘問:“我信了什麼?”有餘說:“你問自己,有話就說。”有餘阿娘說:“我相信有什麼用呢?嘴巴長在人家身上!”有餘說:“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不怕。手腳長在自己身上,最要緊!人正不怕影子歪。”
有年,漫水替人妝屍的人也死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身子很硬朗的,說去就去了。漫水的接生婆有時會有幾個,妝屍的人永遠不會有第二個。老的妝屍人死了,總有接腳的頂上來。老輩人想想這事,都覺得很怪。可是這回,妝屍人自己死了,替她的人不曉得在哪裏。慧娘娘是赤腳醫生,守著老人落氣的。沒有人給妝屍的老人妝屍,她說:“我來吧。”喪家哭得天昏地暗,她招呼村裏人趕快燒水,問喪家壽衣壽被在哪裏。她得趁老人身子還軟和,快把澡洗了,穿上壽衣。慧娘娘已接生過很多毛毛了,但活到三十幾歲還沒有碰過死人。她是看著老人落氣的,心上並不害怕。她替老人妝屍的時候,口罩始終沒有取下來。口罩是搶救老人時戴上去的。
老人幹幹淨淨躺在案板上了,漫水人才回過神來,朝慧娘娘滿口阿彌陀佛,隻道她必定好人好報。慧娘娘取下口罩,說:“老人家做了一世善事,去得無病無痛。”
從那天起,漫水人不論來到這世上,還是離開這世上,都從慧娘娘手上過。
妝屍雖是積善積德,到底讓人有些怕。怕鬼,怕髒,怕邪。往日妝屍的每送走一個亡人,總有幾天人家不敢接近她。她的手是剛摸過死人的,人家不敢吃她拿過的東西,不敢同她挨得太近,不敢叫她進屋裏去坐。
慧娘娘妝屍,沒人怕她髒。隻是覺得有些怪,慧娘娘那麼愛漂亮,愛幹淨,怎麼敢碰死人呢?她的頭發總是梳得那麼水亮,她的衣服總是那麼幹淨整齊。哪怕是身上的補巴,她也比人家補得漂亮。
也有那嘴巴討嫌的,逗有慧說:“你那麼漂亮的阿娘,去給死人洗澡,不論男女都洗,不論老少都洗,你不怕嗎?她做的飯菜,你敢吃?”
有慧在外護阿娘,同人家吵架。回到屋裏,也同阿娘吵架,怪她不該學妝屍,又不是討飯吃的手藝。“你看病有工分,接生還有碗甜酒喝,妝屍得什麼呢?”
有慧阿娘說:“人都要死的,死人就得有人妝屍。”
有慧說:“我隻問你,你有什麼好處呢?”
有慧阿娘說:“做事都要有好處嗎?日頭照在地上,日頭有什麼好處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麼好處呢?餘哥你是曉得的,他給人家修屋收工錢,做家具收工錢,撿瓦收工錢,隻是給人家割老屋不收工錢。他得什麼好處呢?”
有慧說:“餘哥這規矩是他自己定的,別處木匠割老屋也收工錢。漫水又不是他一個木匠,他不收工錢,人家也不好收,都恨他哩!”
有慧阿娘說:“你是說,我替人家妝屍,也問人家要錢?人都死了,這錢還能要?你想得出啊!”
有慧忙說:“阿娘,你莫冤枉我!我沒說這話!我隻是不想你去妝屍,不想人家開我的玩笑。”
“哪個開你的玩笑,告訴我!哪天他死了,我不給他妝屍就是了!”說過這話,有慧阿娘很後悔。這話太毒了。
六
有慧阿娘有件醫生穿的白褂子,一年四季都白得刺眼睛。平日,白褂子疊得整整齊齊,拿幹淨布另外包著,放在藥箱子上麵。有事了,她一手拿著白褂子,一手背著藥箱子,飛跑著出門。到了病人屋裏,麻利地穿上白褂子,戴上口罩。病人就隻看得見她的眼睛和眉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細長細長的像柳葉。她把脈的時候就低著頭,病人又看見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結著薄薄一層絨毛。看完病,打完針,她取下口罩,撩一撩並沒弄亂的頭發,笑眯眯地說幾句安慰的話。這時候,若是夜裏,幽暗的燈光下,有慧阿娘就像傳說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頭從窗戶照進來,她的臉上好像散發著奶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