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褂子慢慢發黃,強坨就有十歲多了。這年春上,有一日,有慧阿娘背著藥箱子剛要出門,公社幹部跟在大隊書記後麵進屋了。有慧阿娘招呼說:“稀客啊,有事?”大隊書記說:“你急嗎?不急就說個事。”原來,縣裏有個女幹部,犯了錯誤,放到漫水來改造。想來想去,住在有慧屋合適。公社幹部說:“我們曉得你,你有文化,人又好,教育女同誌,你很合適。”有慧阿娘說:“安排了,我就服從。”大隊書記說:“你要不要同有慧商量?”有慧阿娘說:“他是個直人,沒事的。”有餘屋前堆了很多杉木,公社幹部問:“修新屋嗎?”有慧阿娘說:“隔壁餘哥屋的,他屋要樹新屋了。”

第二天,漫水來了個女幹部。引女幹部來的還是那個公社幹部,他像領貴客進屋似的,望著有慧阿娘說:“慧大姐,人我給你引來了。她姓劉,你叫她小劉就是了。麻煩你啊。”公社幹部中飯都沒吃,說完話就走了。

小劉立不是,坐不是的。有慧阿娘說:“小劉同誌,我屋隨便,隻有我男人家,兒子強坨。你隨便啊。”

有慧阿娘早給小劉預備了房間,領她進去,說:“鄉裏條件不比你城裏,屋裏到處稀爛的。也還算幹淨,你將就著住吧。”

小劉放下行李,跑到廚房取了水桶,問:“慧大姐,井在哪裏?我去擔水。”

有慧阿娘去搶水桶,說:“不要你擔水,屋裏有男人,哪要你擔水!”

小劉死活要去擔水,有慧阿娘搶了半天,隻得由她去了。鄉下人看城裏女人,頭一個就是白不白。小劉擔水從村子裏走過,路上就淨是看熱鬧的人。

“長得白哩,像個白冬瓜!”

“白是白,比不上有慧阿娘白。”

“好看是好看,也比不上有慧阿娘。”

“她犯什麼錯誤?”

“聽說是男女關係。”

有個叫秋玉婆的女人說:“搞網絆!”

漫水人說男女私通,叫做搞網絆。誰和誰私通了,就說他們網起了。有慧阿娘見小劉後麵有人指指點點,她耳朵根子就發熱。好像人家說的不是小劉,說的是她自己。夜裏,有慧阿娘去有餘屋。有餘正在中堂做木匠,曉得有慧阿娘有話說,就放下手裏的斧頭。有慧阿娘說:“餘哥,小劉住在我屋,我就要管她。她哪怕犯天大錯誤,也是來改造的。有人背後說她,不好。”有餘阿娘也在中堂忙著,把劈下的木片打成捆,旺坨和發坨給媽媽做幫手。有餘阿娘聽見是講大人的事,就說:“你兩弟兄進去,早把作業做了。”

強坨喜歡在巧兒屋做作業,他倆同班同學,都上小學三年級。強坨在隔壁偷聽到了大人的話,跑出來問:“什麼是搞男女關係呀?”

有餘揚手輕輕拍了強坨屁股,說:“大人說話,不準聽!”

有餘阿娘笑笑,說:“一個女的,聽男的說,我想去睡覺。女的也說,我也去睡覺。他們倆,就是搞男女關係。”

巧兒也跑了出來,說:“媽媽,我剛才說,作業做完了,我要睡覺了。強坨說,我也要睡覺了。我倆也是搞男女關係呀?”

有餘笑得眼淚水都出來了,一把拉過巧兒,說:“你亂講,爸爸打爛你的屁股!快去睡覺了!”

強坨纏著要跟媽媽一起回去,叫他媽媽趕走了。有餘說:“我明天去說說。最喜歡嚼舌的是秋玉婆,她不起頭說,人家不會說的。”

有餘阿娘說:“秋玉婆嘴巴最爛,你是不好說她的,我去說。”

有慧阿娘走了,有餘對自己阿娘說:“你嘴巴笨,說不過秋玉婆。我不怕,我去說。”

有餘阿娘說:“我要你不要去說!”

有餘聽著有些怪,說:“我還怕她?”

有餘阿娘把頭偏向一邊,說:“你不怕,我怕!”

有餘說:“你怕,那你還爭著去說?”

有餘阿娘說:“她要亂說讓她說去,說出麻煩了有幹部管!”

有餘生氣了,說:“你說的什麼話?一個女人家,到漫水來改造,已經是落難的人了。聽人家在背後亂說,我們不管?我說,你就沒有慧老弟母曉得事!”

有餘阿娘也來了氣,高著嗓子說:“我是沒有她曉得事!有她曉得事,也不用秋玉婆在背後說她了!”

“秋玉婆說什麼了?慧老弟母有她說的地方嗎?那年她自己害病害成那樣,不是慧老弟母救她,她早到閻王爺那裏去了!”有餘嗓子也高了。

有餘阿娘說:“你朝我叫什麼?秋玉婆哪個跟她有仇?她哪個的爛話不說?”

兩口子吵半天,有餘阿娘就是沒點破那層紙。原來,秋玉婆在外頭說,強坨是有餘的種。有餘也聽出來了,隻是裝糊塗。他曉得話說穿了,不好收場。又怕兩口子為這事吵起來,傳到慧老弟母耳朵裏就不好了。

有餘不做聲了,悶頭想了會兒,說:“放心,我不會無緣無故找她去說,我自有辦法。”

有慧阿娘睡覺前,先去小劉房裏看看。小劉正攤開本子寫字,望見有慧阿娘進屋了,忙招呼道:“慧大姐,你坐啊。”

有慧阿娘說:“日子是春上了,夜裏還是有些冷。你被子太薄了。”

小劉說:“我蓋慣了,不冷。慧姐姐,我其實比你大。”

有慧阿娘望望小劉,說:“你城裏人,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就是年輕些。鄉裏人看城裏人,個個都漂亮!”

小劉笑笑,說:“慧姐姐其實比城裏人還漂亮!城裏人漂亮是穿衣服穿出來的,鄉裏人漂亮是天生的。慧姐姐是天生的漂亮女人。”

有慧阿娘紅了臉,說:“小劉你說到哪裏去了,鄉裏人哪敢同城裏人比!”

小劉問:“慧姐姐,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

有慧阿娘說:“我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哪裏人。我很小就流落在外,就像水上的浮萍,不曉得哪股風把我吹到漫水來了。”

“你說的也是漫水土話,你的腔調是外地人的,有些字音還是北方話。”小劉好像要從有慧阿娘的口音裏替人家找到故鄉。她一聲不響看了有慧阿娘一會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慧姐姐也是個苦命人!”

有慧阿娘也跟著她歎了一口氣,反過來安慰小劉似的笑笑。有慧阿娘不經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本子,趕忙把目光移開了。

小劉問:“慧姐姐,你認得字?”

有慧阿娘說:“哪敢在你們幹部麵前說認得字!我認得報紙上的字,曉得不講反動話。我認得藥瓶子上的字,曉得不用錯了藥。”

小劉合上本子,說:“慧姐姐,你曉得我犯的什麼錯誤嗎?”

有慧阿娘倒不好意思了,眼睛朝旁邊向著,說:“不管什麼錯誤,改造就行了。”

小劉歎氣說:“明天要出工,我哪有麵子見人!”

有慧阿娘說:“世上哪個人敢保證自己是幹淨的!你相信,鄉裏人多半老實,不敢當麵不給人麵子。你做事做人好好的,日久見人心,沒人敢欺負你!”

“我是自己這關過不了。”小劉說著就哭起來了。

有慧阿娘拉了小劉的手,說:“你莫哭,哪個敢保自己一世百事都順?你是一時不順,改造好了回去,照舊是我們的領導。你明天跟著我去出工,你隻貼身跟在我後麵,我替你給人家打招呼,告訴你認識人。人都熟了,你就曉得鄉裏人蠻好的。”

小劉揩揩眼淚,說:“慧姐姐,你去睡吧,我還要寫認識。”

有慧阿娘立起來,笑笑說:“有什麼好認識的!人和人,不就是相處得熱了,一時管不住自己!吃過虧,今後管住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清早,生產隊長吹了哨子,高聲叫喊:“十隊全體社員扯秧!”

有慧阿娘擔了筲箕,喊小劉:“走,出工去。”

小劉問:“還有筲箕嗎?”

有慧阿娘說:“你不要擔筲箕,我和我男人家擔就行了。”

社員們從各自屋裏出門,有擔筲箕的,有空手空腳的。走到村外田埂上,前麵的人不斷地回頭,他們都曉得後麵有個城裏來的女幹部。小劉空著手,走路就更不自在。有慧阿娘看出來了,悄悄地說:“小劉,你擔著筲箕,顯得積極些。”小劉接過筲箕擔著,走路的樣子果然自在多了。路上有正麵碰上的,有慧阿娘就大聲招呼,說這是哪個,那是哪個。有的是喊名字,有的是喊外號。有慧阿娘指著秋玉婆的兒子說:“他叫鐵炮!”小劉朝那人點頭笑笑,說:“鐵炮你好。”聽見的人都笑了,鐵炮很不好意思。小劉問:“慧姐姐,他們笑什麼呀?”有慧阿娘說:“他喜歡打屁,屁又很響,就像放鐵炮。他是個猛子,膽子大,村裏紅白喜,放鐵炮都是他的事。”說笑著,前麵就有人學放炮的樣子,喊著:“砰!砰!砰!”

早工是扯秧苗,早飯後再去插秧。來到秧田邊上,有慧阿娘一邊挽褲腳,一邊輕聲問小劉:“下過田嗎?”

“年年要支農,下過田。”小劉答道。

有慧阿娘就笑了,說:“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那就不怕。”

小劉把聲音放得很低,說:“我還是怕,怕螞蟥!”

有慧阿娘說:“不怕,我幫你看著。”

早上田裏很冷,社員們下田時,一片哎喲哎喲的笑鬧聲。今天大家叫得更加歡快,更加放肆。男人叫得癲,女人叫得瘋。隻有小劉沒有叫,咬緊牙齒忍著泥巴裏滲骨的冷。有慧阿娘也笑著,她曉得大家都有些人來瘋。田裏多了一個城裏來的女人,一個搞網絆的女幹部。

有慧阿娘見小劉扯秧很熟練,也就很放心了。她說:“小劉,要是評工分,你可以評七分!我也是七分。”

小劉說:“我是耐力不行,太累了還會發暈。”

有慧阿娘說:“多半是低血糖,莫要餓著就是了。”

小劉吃驚地望著有慧阿娘,說:“慧姐姐,你當得縣醫院醫生哩!我過去在鄉裏發過暈,一般赤腳醫生隻曉得籠統說這是暈病。我就是低血糖。”

“我哪裏敢算個醫生,半瓶醋都說不上。”有慧阿娘說,“你要是太累了,放心大膽歇歇,沒有人會說你偷懶。”

有餘一向討厭秋玉婆,出工時能離她多遠就多遠。平日碰著,也不太同她打招呼。今天他故意挨著秋玉婆,隻是不理睬她。秋玉婆年紀比有餘長二十歲,輩分比有餘低兩輩。有餘輩分高,不太理秋玉婆,她也不好見怪。倒是秋玉婆總有些巴結的樣子,老遠就會眼巴巴望著有餘。今天秋玉婆同有餘挨得近,她總是無話找話:“餘公公,你快修新屋了吧?”有餘說:“少買瓦的錢,秋玉婆給我借一點啊。”秋玉婆說:“餘公公笑我啊!我窮得鍋子當鑼敲!”有餘說:“都是一雙手、一張嘴,哪個比哪個富?”秋玉婆說:“餘公公莫說了,你是手藝樣樣會,有工分,有活錢。你屋沒有錢,河裏沒有沙!”有餘說:“老話說,百藝百窮!我就是會得太多了,哪樣都不精,哪樣都混不到飯。”旁人都聽見了有餘同秋玉婆的話,有人就插嘴:“餘叔叔,你這話就太過了。你手藝樣樣都精,人又好,眾人服。”

這時,突然聽見小劉哇地叫了起來。眾人都直了腰,朝小劉望去。原來,她腿上爬了螞蟥。有慧阿娘忙說:“莫怕莫怕,你立著莫動。”有慧阿娘怕世上所有軟軟的蟲,她扯掉小劉腿上的螞蟥,用勁往遠處摔。螞蟥被摔到鐵炮腳邊,鐵炮笑道:“慧叔母你來害我啊!”鐵炮把螞蟥捉起來,爬到田埂上,找一根小柴棍,把螞蟥翻了過來。裏外翻了個的螞蟥全是紅紅的血,看著叫人手腳發麻。鐵炮卻像繳獲了戰利品的士兵,高高舉著那紅紅的東西,說:“螞蟥切成好多段,就會變得好多條。隻有把它翻過來,曬幹了才會死。”鐵炮說的不是新鮮話,鄉裏人都以為螞蟥是這樣的。

鐵炮落了田,眾人看完把戲,又弓腰開始扯秧。聽得秋玉婆說:“一個螞蟥,也叫成那個樣子!聽她那叫聲,就像個搞網絆的!”

有餘立了起來,冷冷瞟著秋玉婆。旁邊幾個人也立起來了,望望有餘,又望望秋玉婆。秋玉婆感覺有些不太對勁,也立起來了。有餘見她立起來了,也不望她的臉,隻瞟著她的腿腳,輕聲道:“好鑼不要重敲,好鼓不經重捶!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秋玉婆自知理虧,紅了臉,說:“我又沒說什麼。”

有餘說:“沒說什麼就好,說了等於放屁!好了,做事!”

有餘弓下腰,眾人都弓下腰了。秧田很大,田的那頭在說什麼,有慧阿娘不曉得,小劉更不曉得。

鐵炮隱隱感覺到他娘又在那邊講爛話,他猜到肯定是在講城裏來的女幹部。鐵炮是個老實人,娘的嘴巴常弄得他沒有麵子。

聽得嗚的汽笛聲,有人喊道:“放喂子了,吃早飯了。”漫水三公裏之外有座火電廠,每天定時放兩次汽笛,一次是上午八點半,一次是下午兩點。漫水人叫它放喂子。漫水沒有一個鍾,沒有一塊表,喂子就是大家的時間。

吃過早飯,落雨了。雨越落越大,簷水成瀑。春上雨多,雨隻要不太大,仍是要出工的,壟上便盡是蓑笠農人。這會兒風卷暴雨,滾雷不斷。天都黑了下來,閃電扯得天地白一陣,黑一陣。聽到雷聲,有餘想到了秋玉婆。漫水人把說人壞話,造謠生事,都叫講冤枉話。講冤枉話,會遭雷打的。有餘活到快四十歲,從來沒見哪個被雷打過。雷打死人的事常有,都是聽來的遠處的事。

有餘不出工的時候,就在屋裏做木匠。晚上也做,雞叫半夜才去睡覺。他在盤算修新屋,屋前屋後堆滿了杉樹。杉樹是南邊山裏買的,從漵水放排下來,放到村前西邊山腳的千工壩,鄉裏鄉親幫著扛回來。漫水南上幾十裏,先人在漵水築了一道壩,分出一支水,順著山腳流過漫水,又從北邊那片橘園流入漵水。這條水渠,叫做千工壩。千工壩流過之後,漫水南北自流灌溉,良田連綿萬頃。河裏那道壩很平緩,魚可上下,船帆暢通。

平時別人家修屋,必是請木匠先樹起屋架子,再慢慢裝壁板和門窗。有餘心上有譜,先把壁板和門窗做好,統統堆放在屋前屋後,拿油毛氈和稻草蓋著。萬事齊備了,隻要把屋架子樹起來,一聲喊就有新屋住了。鋸板子要幫手,隻要喊一聲,有慧就來了。有慧手上有蠻勁,拉半天鋸不用歇氣。有餘過意不去,時常停下來抽煙。弟兄倆卷著喇叭筒,說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回,有慧說:“餘哥,我阿娘說,人是猴子變的,你相信嗎?”有餘說:“老弟母書讀得多,她說是的,肯定就是的。”有慧說:“山上還有猴子,怎麼不變人呢?”有餘笑笑,說:“那我就搞不清了。”

今天不用鋸板子,有慧就蹲在有餘前麵啞看。有餘在做門板,拿刨子刨著。正好是星期日,伢兒們都沒有上學。強坨同巧兒撿起地上的刨花,摳了兩個洞,當眼鏡戴著玩。旺坨初中了,發坨上五年級。他兩兄弟年紀不大,卻不能光顧著玩了,得幫大人做事。兩兄弟把父親做好的方料,先搬到屋簷下碼著。炸雷打得屋子發震,一屋人默默地做事。

有餘開玩笑,說:“慧老弟,眼睛是師傅,我要是你,看了這麼多年,肯定是半個木匠了。”有慧在有餘麵前從來認輸,說:“我有你這麼靈空,也修新屋了。”有餘說:“修屋是燕子壘窩,一口泥,一口草,你莫急。你哪年修屋,我工錢都不要,飯都不要你屋供!”有慧嘿嘿地笑,說:“等我修屋,等到胡子白!我是沒本事了,隻看強坨長大了有本事不。”

雨越落越猛了,看樣子歇不住。有餘遞過煙袋,叫有慧卷喇叭筒。抽煙的時候,有餘望望對麵田壟,雨水漫過田坎,滿眼盡是小瀑布。千工壩的水也漫出來了,流成幾個更大的瀑布。山上必定也有水流下來,隻是叫樅樹擋住了,又罩著很濃的霧,看不見。有餘想,漫水這地名,就是這麼來的嗎?

餘公公曉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卻並不曉得她正坐在屋後生氣。他把早飯和點心一餐吃了,擔著筲箕又上山去。木馬腳上的貓兒刺太久了,應該剁些新刺回來換上。老鼠爬上去咬爛了龍頭杠,他就要遭一世的罵名。

黑狗又跟著他,呼呼地飛到前麵,忽又停下來等他。餘公公越是笑罵,黑狗蹦跳得越高興。餘公公每次出門,慧娘娘屋黃狗也會跟上半裏,路上總會碰到什麼稀奇東西,停下來東嗅西嗅,就慢慢跑回去了。餘公公就會望著黑狗說:“看你養的好兒子!”

餘公公曉得山上哪裏有貓兒刺,上山沒多久就剁好了。餘公公眼尖,下山的時候,看見幾處樅菌,順手摘了回來。路過慧娘娘屋門口,餘公公喊道:“在屋嗎?”喊了好幾聲,不見慧娘娘答應,餘公公就推開她屋門,把樅菌放在門檻裏。

餘公公在屋後綁貓兒刺,聽得慧娘娘在身後說:“餘哥,樅菌我要了,錢退你的。”餘公公立起來,回頭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氣的樣子,就說:“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認真!”慧娘娘說:“人是黃狗咬的,錢不要你的。”慧娘娘說著,把錢放在龍頭杠上。餘公公笑笑,說:“你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慧娘娘也笑了,說:“哪個脾氣壞?《三字經》上明明說,養不教,父之過。你說,養不教,母之過。不是雙我嗎?”讀書人說得含沙射影,漫水人隻用一個字:雙。餘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兩條狗在身邊鬧,黃狗跳得高高的,黑狗隻是應付著,懶得奉陪的樣子。餘公公說:“黃狗沒良心,又懶。每回我出門,它都搖著尾巴跟著,都是半路上跑回來了。它娘好,跟前跟後,趕都趕不走。”慧娘娘說:“畢竟,我是黃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門,黃狗是左右不離的。人都像狗這麼忠,世上就相安無事了。”聽上去,慧娘娘真是在說狗,不是在雙人,就曉得她消氣了。

餘公公把新剁的貓兒刺綁在木馬腿上,再揭開棕蓑衣擦龍頭杠。慧娘娘湊近嗅嗅,說:“你聽聽,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幾朝幾代了。”餘公公說:“你鼻孔好,我是聽不見了。”漫水人講話有古韻,聲音用聽字,氣味也用聽字。聞氣味,說成聽氣味。慧娘娘說:“我就是鼻孔太好,聽不得太香的東西。過去年輕人用花露水,我聽見就腦殼暈。你屋種的花,我樣樣喜歡,就是不喜歡梔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餘公公擦著龍頭杠,說:“那你不早講,早講我就把它剁了。”慧娘娘忙說:“莫剁莫剁,我不喜歡,人家喜歡。世上的事都依我,那還要得?”餘公公說:“那就信你的,不剁。”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幫著擦龍頭杠。慧娘娘說:“我小時候看過一次舞滾龍,記不清在哪裏看的了。漫水龍燈是竹篾皮紮的,糊上皮紙,裏頭點燈。滾龍全用黃綢子紮,上頭畫龍紋。漫水龍燈夜裏舞,我看見過的滾龍日裏舞。我是幾歲看的,也忘記了。”慧娘娘從來不講自己過去的事,從來不講自己娘屋在哪裏。漫水伢兒子都有外婆,強坨沒有外婆。曉得慧娘娘不想講,餘公公也從來不問。聽慧娘娘講起小時看過滾龍,他也不往她過去的日子引,隻說:“十裏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隻拜生靈。對河那邊,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靈。”先年屋裏老了人,頭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靈。

慧娘娘問:“餘哥,閻王老兒真識貨嗎?他曉得這龍頭杠是文物?強坨說它值幾萬,你信?”餘公公說:“龍頭杠是漫水的寶貝,無價!莫說它雕得這麼好,莫說它傳了多少代,就是這麼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麼是文物?舊!什麼文物最值錢?稀奇!”慧娘娘笑笑,說:“餘哥,看我兩人哪個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後生家抬著我滿村打轉轉,我要徑直上山。八抬八拉,推來推去,吆喝喧天,熱鬧是熱鬧,我怕吵。”餘公公放下抹布,說:“老弟母,你比我小,身體又好,肯定走在我後麵。你看你,七十三了,頭發還烏青的!”慧娘娘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兩個老人說起生死大事,就像說著走親戚。日頭慢慢偏西,天光由白變紅,龍頭杠上浮著薄薄的玫瑰色。

慧娘娘是梳著髻子來漫水的,髻子上別著白亮亮的銀簪子。她中年時剪過短發,老了又梳著髻子,仍別著那個銀簪子。她的頭發又黑又濃,未見過半根白發。她到老都沒用過洗發水,常年隻用燒堿水洗頭發。拿一把幹淨稻草燒了,把稻草灰放在筲箕裏,用熱水淋上去,底下拿臉盆接著。濾下的熱騰騰的黃水,就是洗頭發的燒堿水。慧娘娘每次洗了頭發,手心點一點茶油抹勻,往頭發上輕輕地揉。燒堿水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日頭曬過幹草的香味。餘公公隻是啞看,從來不對人說,卻曉得慧娘娘頭發好,就搭幫燒堿水和茶油。看著年輕人用各種香波和乳膏,心上就想:你不如用燒堿水和茶油。他也隻是這麼啞想,從來不說出來。

夜裏,餘公公去慧娘娘屋裏,喊了強坨:“你明天起個早,幫我把筒子盤出來。”強坨問:“餘伯爺,你要做什麼?”慧娘娘就說強坨:“你一聽不就曉得了,還要問!”割老屋的木頭叫筒子,漫水人都曉得。

強坨起了大早,幫餘公公盤筒子。早就割好的老屋,慧公公先用掉了。餘公公有一偏廈屋的樟木料,割得好幾副老屋。餘公公身子硬朗,原先也不急著割。昨天下午,慧娘娘講到生死大事,餘公公心頭一驚,就想:還是把老屋先割了。

強坨盤了一大堆筒子出來,問:“餘伯爺,差不多了吧?”

餘公公說:“全盤出來。”

強坨望望坪裏堆的樟木筒子,說:“一副千年屋,差不多了啊!”

餘公公說:“你莫管,再盤幾筒出來。”

吃過早飯,餘公公下鋸的時候,慧娘娘問:“餘哥,割老屋是好事,要看日子。你看了嗎?”

餘公公說:“擇日不如撞日。蟲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曉得明年我還割得動嗎?”

慧娘娘搬了小凳,坐在餘公公前麵說話:“餘哥,你怎麼記得我是陰曆九月初十來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記了。”

慧娘娘這話問過千百遍了,餘公公每次都回答幾句現話,心上卻想:女人家老了,就講冗話。人和動物,真是個反的。動物是公的漂亮,嘴巴也多。公雞喜歡叫,早禾郎公的也喜歡叫。人是女的漂亮,嘴巴也多,老了講冗話。慧娘娘耳朵還很尖,頭發烏黑的,就是嘴巴老了,喜歡講冗話。餘公公拿斧頭剁筒子,說:“我年輕時的事,記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記不住。那年,糧子從漫水過路,陰曆九月初八到的,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參軍吃糧,娘不準。娘身體不好,說,餘坨,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沒有去。娘這句話我一世記得。初十,慧老弟把你引回來了。聽說慧老弟引了個阿娘回來,我娘說,糧子的衣服變了,世界也變了。”

“搭幫你慧老弟,要不我不曉得在哪裏落難。”慧娘娘每次都說這句話。

斧頭剁出的木片子,箭一樣的往地上射。餘公公說:“老弟母,你人到我後邊來,木片子不認人,怕打著你了。”

慧娘娘立起來,笑道:“老了,就攔路了。打死還好些,省得在世上受苦!”

慧娘娘把凳子搬到餘公公身後,望著他一斧一斧地剁。心上想:餘哥也是七十七歲的人了,這麼老了還自己割老屋,世上隻怕沒有第二個這樣的木匠。樟木很香,聽著這香氣心上很安靜。

慧娘娘說:“餘哥,你說做城裏人有什麼好呢?死了一把火燒了!不如鄉裏人,還有個老屋睡!”

餘公公說:“人死如燈滅,燒了還是煮了,哪個曉得?國家領導人老了,那麼大的官,不說燒就燒了?一把灰,丟在海裏!”

慧娘娘嘖嘖幾聲,說:“那海裏的魚,人還敢吃?”

也不要餘公公句句話都答,慧娘娘隻顧自己說話:“迷信你說有沒有呢?秋玉婆講了一世冤枉話,死了還叫雷打脫了下巴。”

漫水人都相信,講冤枉話會遭雷打。哪裏都有嘴巴臭的人,像秋玉婆這麼喜歡嚼舌的人少有。那年有餘修新屋,忙到秋後打過晚稻,農事就閑了。有餘的老屋拆了,住到了有慧屋。有餘要在秋月裏樹好屋,要在新屋裏過年。秋玉婆在背後說雙雙話:“有餘和有慧本來就是一屋人,樣樣都是共著的。又來了個城裏專門搞網絆的,樣樣都搞到一起去了。”有天,有餘正在做屋架子,綠幹部突然來了。有餘笑著招呼:“綠幹部,稀客啊!”綠幹部的叫法,漫水人喊了快二十年。綠幹部也不生氣,他早就習慣了。今天綠幹部臉色不太好,很生氣的樣子。有餘以為又有什麼運動來了,臉色也正經起來。每逢運動,綠幹部總是到漫水蹲點。綠幹部問:“人呢?”有餘沒頭沒腦,問:“哪個呀?”綠幹部說:“我婆姨!”有餘更加奇怪,說:“你婆姨?”綠幹部臉色鐵青,說:“你漫水人有遠見,給我起個外號,綠幹部!我婆姨給我戴綠帽子,放在你漫水改造。”有餘這才明白,說:“小劉原來是你阿娘!”綠幹部說:“什麼小劉!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搞男女關係!”

有餘遞上煙袋,請綠幹部卷喇叭筒。綠幹部搖搖手,自己摸出紙煙,抽出一支敬給有餘。點上煙,有餘說:“你阿娘出工去了。我是要樹屋,請了假。”

綠幹部罵罵咧咧,又被煙嗆著了,太陽穴上的青筋脹成幾根蚯蚓。有餘說:“綠幹部,小劉來漫水大半年了,沒人曉得她是你阿娘。護你的麵子,她瞞得天緊。今天你來了,就好言好語。想要離婚,到民政局去就行了,不要到漫水來吵。”

綠幹部眼睛紅紅的,說:“你講得輕鬆!要是你老婆偷人呢?”

有餘笑笑,說:“綠幹部,你對哪個漫水人這麼說話,都會挨打。我不打你,我要告訴你,你阿娘偷人,隻怪你自己。”

綠幹部聲音比有餘還高,說:“放屁,怪我?我兒女都做出了三個!”

有餘放下斧頭,坐在屋架子上,雙手抱胸,望著綠幹部,話不高聲:“綠幹部,做得兒女出,就是男子漢?俗話說,一條鴨公管一江,一條腳豬管一鄉。腳豬算男子漢嗎?你脾氣不改,你不像個好男子漢,你阿娘還會偷人。”

綠幹部坐在刨木花裏,眼淚一滾出來了。有餘遞過煙袋,綠幹部接了。綠幹部卷了喇叭筒,說:“兒女都還沒成人,不然我離了算了。”

有餘說:“我看小劉是個好人,她來漫水大半年,沒人把她當犯錯誤的人。等她散工回來,你多說幾句溫暖話。大半年,你沒來看過,她也沒回去過。你不來,是你不對。她沒有回去,是她怕見你。”

綠幹部抽旱煙不習慣,一口又嗆了。他咳了半天,歇下來,說:“我平日哪有空?今天是星期日。有餘,我倆打交道快二十年了。你是第一個敢同我對著幹的人,我一直以為你對我有意見。你知道小劉是我老婆,還替她說話,為我夫妻好。你是個好人。”

有餘笑道:“漫水沒有壞人!你要我講句直話嗎?”

綠幹部望著有餘不做聲,不曉得他要講什麼天大的事。有餘說:“你聽得進,我就講。漫水離縣裏近,不論來什麼運動,都先到漫水試點。每回試點,你都是蹲點的。蹲來蹲去,你把漫水的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蹲點越蹲官越大,你是年年雀兒現窠叫。你是上下都不討好。”

綠幹部抬起頭,問:“你說漫水沒有壞人,那地富反壞右呢?”

有餘就不說話了,撿起斧頭敲屋架子。木匠樹屋都要人打下手,有餘隻是自己幹。他隻要樹架子那天,再喊鄉裏鄉親幫忙。蓋瓦也要人幫忙。架子樹起來了,瓦蓋好了,裝壁板和門窗,都不要幫手。這個秋月,每日都是日頭天。夏秋兩季,隻要不落雨,漫水的男人多光著上身做事。有餘的上身叫日頭曬了四十多個夏秋,皮色又黑又亮。長年拿斧頭剁來剁去,臂上的肌肉鼓得緊緊的。

有餘嘭嗵嘭嗵敲了老半天,歇下來,說:“我講了那麼多話,你隻曉得問一句,地富反壞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錯誤,都怪你自己!抗美援朝你來漫水,屁股上還背著坨爛鐵,都沒人怕你。今天你屁股上鐵都沒有了,還有人怕你?記得那年,我慧老弟母說你是綠林嗎?”

綠幹部說:“我早在四八年就投誠了。”

有餘說:“你升不了官,隻怕就是你早年做過綠林。綠林就是壞人?未必!你承認自己是壞人嗎?漫水往南六十裏大山衝裏,過去也有綠林,逢趕場的日子,就在那裏關羊。攔住的人,交錢就放人。實在沒錢,也不害你。其實,他們都是窮人。日子苦,窮人搞窮人。”

綠幹部說:“隻要到關鍵時候,有人就抓我曆史問題的把柄。我那時候多大?十四歲!家裏沒吃的,跟著人家上山了。屁事都不懂。幹了不到一年半,我就投誠了。”

有餘繼續敲屋架子,說:“你曉得自己不是壞人,就莫隨便說人家是壞人。我活到四十多歲,漫水老老少少兩千多人,我個個都曉得。討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壞的人沒有。整人,都是跟你們學的。過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關到祠堂籠子裏,籠子外放一根竹條子,哪個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長到這麼大,隻聽見過去整過一回家法。你們蹲點蹲來蹲去,整過多少人?”

綠幹部聽著,望望四周無人,說:“有餘,你說的句句都是反動話。相信我,我不會說出去。”

有餘笑了,說:“你說我也不怕,有人證明嗎?我還會說你造謠誣陷哩!”

綠幹部說:“有餘,我真的不會說的。”

“你要說就說!”有餘笑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綠幹部自己抽煙,望望天上的日頭。他在等老婆回來。他沒有手表,不像別的幹部。一隻雄雞叫起來,惹得整個村子的雄雞都叫了。雄雞叫過之後,村子更加安靜。隻剩有餘的斧頭聲,嘭嗵嘭嗵寂寞地敲著。天上沒有半絲雲,日頭像停在那裏不動了。綠幹部無話找話,問:“那個被整家法的人還在嗎?”

有餘說:“怎麼不在?我不想點他的名,他到土改時是最紅的人。過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們手上成了寶貝!”

中午收工時,小劉跟在有慧阿娘後麵,有說有笑地進屋。看見她男人家坐在屋裏,臉色立馬就白了。有慧阿娘說:“綠……綠幹部,你來了啊!”原來,有慧阿娘早曉得小劉是他阿娘了,她就連有餘老大都沒有告訴。小劉和有慧阿娘貼心,手指縫縫裏的話都說。

“小劉在漫水很好,群眾關係也好。你們說話,我去做飯。”有慧阿娘剛出門幾步,小劉就跟著出來了。

有慧阿娘說:“小劉,你倆說說話,怎麼出來了?”

小劉說:“我要去擔水。”

有慧阿娘高聲喊她男人:“有慧,你去擔水。”

有慧正在有餘那裏看熱鬧,很不情願地過來。自從小劉來了,有慧就沒擔過幾回水了,總是小劉爭著擔水。沒等有慧過去,小劉說:“慧姐,你讓我去擔水吧。我心上亂,要想想。”

有慧阿娘就朝有慧搖頭,叫他莫過來了。有慧又去幫有餘搬木頭。有慧阿娘把飯煮上,過來對綠幹部說:“她不曉得哭過好多回了。她說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兒女還小,你們都作好的打算。你莫再罵她。她是想著兒女,不然死的心都有。她說你是個好人,就是脾氣不好。夫妻間哪有不吵的?籠屜裏的碗都有相碰的。她的錯誤不會再犯,你的脾氣也要改改。”

綠幹部說:“你餘老大也是這麼說我的,你們都商量好了?”

有慧阿娘說:“你說的什麼話?漫水隻有我曉得你倆是兩口子!你愛聽就聽,不進油鹽也沒辦法。你想想吧,我要炒菜去了。”

有餘望望日頭,說:“發坨、強坨、巧兒,還在哪裏瘋?”一大早,發坨引著強坨和巧兒,到河邊扯豬草去了。餘娘娘在屋裏聽見,猜發坨必定引弟弟和妹妹到河裏洗澡去了。她不做聲,怕男人家發脾氣。有餘也猜小的到河裏洗澡去了,就擔心他們去蛤蟆潭。有餘小時候,漵水河裏的水更深,他也喜歡去河裏洗澡,時常見大船扯著白帆在河裏走。看見船家行著船吃飯,真是羨慕極了。

忽聽到幾個小的在追打,就曉得他們回來了。有餘虎了眼睛,望著發坨:“過來!”發坨曉得自己犯事了,一邊往爹身邊移著身子,一邊拿手護著腦袋。有餘抓住發坨的手膀,拿指甲一劃,一道白白的印子。啪的一掌,發坨被打在地上。有餘指著發坨罵道:“這麼大的人了,不曉得帶個好樣,我剝了你的皮!”

有慧阿娘忙跑出來,拉起發坨攬在胸前,朝有餘說:“哪興你這麼打伢兒?你手重,哪經得你打?不能隻怪發坨,強坨也不小了。強坨,一定是你要哥哥引你去洗澡的!”

強坨說:“蛤蟆潭我不敢去,發哥說不敢去是婊子養的。”

有餘手裏拿著弓尺,揚手就朝發坨打來。有慧阿娘轉身護著發坨,弓尺打在她身上,啪地斷了。有餘阿娘跑出來,罵她男人家:“你隻曉得打人!生兒養女,你沒有痛過!你要打從我打起,都是我生得不好!”

發坨躲在慧叔母身子前麵辯解:“我沒有說!”

巧兒說:“就說了!”

強坨也說:“他發誓願,說不敢去蛤蟆潭就是……”強坨話沒說完,被他娘扇了一巴掌。強坨打哭了,嘴裏咿裏哇啦不曉得嚷著什麼話。有餘阿娘過來拉發坨,嘴裏嚷著:“蛤蟆潭你也敢去,那裏有無底洞,有烏龜精,你是不要命了啊!”發坨怕媽媽也會打人,躲在慧叔母懷裏不肯出來。

秋玉婆正好路過,站在那裏看把戲。她見有餘護著強坨,他的阿娘護著發坨,就說:“侄兒也是兒,手板手心都是肉。餘公公疼侄兒比親兒子還疼,明理的人就是這樣的。漫水哪個不講餘公公好?他是對人家的人比對自家的人好,明理啊!”

一聽就是雙雙話,有餘阿娘對她說:“秋玉婆,你是老鼠子偷鹽吃,嘴巴鹹啊!我屋的事,你莫管!”

秋玉婆說:“我哪管得了?又不是打我的兒!我的兒我是舍不得打,我養的狗都舍不得打!人也好,狗也好,我隻認親的,不認野的!”

有慧阿娘拉著發坨往屋裏去,回頭又喊兒子強坨:“你進自己屋去!人有屋,狗有窩,莫在外頭亂叫!”

秋玉婆一聽,叫了起來:“慧娘娘,你雙哪個?”

有餘阿娘曉得慧老弟母不會相罵,立馬接過腔去:“秋玉婆,她罵自己兒子,你管得寬啊!”

秋玉婆更是起了高腔,朝有餘阿娘拍手跺腳的:“我講她,你也幫腔?曉得你倆共穿一條褲子!你們樣樣都是打夥的,屋打夥住,兒打夥養!你屋是共產主義哩,樣樣共哩!”

有慧蹲在屋前,本來半句話不講。女人相罵,就讓女人罵去。男人插手女人的事,漫水人是會笑話的。可聽秋玉婆說得太難聽了,他忽地站了起來,徑直朝秋玉婆撲去。早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忙拉住有慧說:“動不得手,動手就要出大事。”

這時候,綠幹部從屋裏出來,說秋玉婆:“你剛才說啥來著?你誣蔑共產主義!”

秋玉婆沒想到綠幹部會在這裏,反而得了理似的,說:“你是縣裏幹部,你評評理!我哪句話錯了?有餘樹屋,有慧天天幫忙拉鋸;有慧養兒,有餘是幫了忙的。換工抓背,都是活雷鋒,我是講好話!有慧屋裏來了個城裏專門搞網絆的女幹部,我從沒講過半句怪話。”

綠幹部突然麵上鐵青,頭往秋玉婆衝著,鼓起眼睛,罵道:“我操你媽!”

秋玉婆被罵蒙了,綠幹部怎麼會罵娘呢?她怕幹部是有名的,不曉得自己犯了好大的事,掉頭就想跑開。四周立了很多人,她就像被圍獵的野獸,衝開一個口子跑了。

小劉擔水回來,一聲不響進屋了。她聽見了秋玉婆的話,走過的時候頭埋得很低。有慧阿娘立在門口喊:“吃飯了!”

有餘阿娘過來喊發坨,有慧阿娘說:“伢兒不曉得事,嫂嫂莫罵他了。”

有慧屋吃飯時,不見小劉上桌。綠幹部從小劉屋裏出來,說:“她不想吃,我們吃吧。”

吃過中飯,有餘蹲在地上抽了會兒煙,又嘭嗵嘭嗵做屋架子去了。天氣有些悶熱,強坨早沒事了,他和巧兒並排坐在門檻上,扯著喉嚨高聲喊著:“布穀布穀送風來哪,嗬——嗬——”伢兒們相信隻要這麼叫喊幾聲,就會起風。

生產隊長的哨子響了:“出工了,栽油菜!”九油十麥,陰曆九月,正是栽油菜的時候。有慧阿娘站在小劉門外喊:“小劉,你快吃點東西吧,你有低血糖,餓不得。”

小劉開了門,眼睛又紅又腫,說:“慧姐姐,我這樣子見不得人,下午你幫我請個假。”

有慧阿娘曉得綠幹部在裏麵,就說:“我幫你請假,你兩口子好好講講話,莫吵。”

夜裏,鐵炮到有餘屋賠禮。他的輩分更小,依漫水的叫法,他叫有餘太太,叫有餘阿娘太婆。他說:“日裏的事,我聽人講了。我娘她嘴巴討嫌,漫水人都曉得。太太和太婆莫把她放在心上。”

有餘說:“我是個直腸子,話說了就說了。說了你娘幾句重話,你也莫放在心上。”

有餘阿娘說:“鐵炮,你還要去給慧太婆賠個禮,慧太婆你是曉得的,漫水人哪個在她手上沒有恩?”

鐵炮忙說:“我就去,我就去。我這個娘,講也講不變,罵也罵不變。六十多歲的人了,看她哪日到頭!”

綠幹部到漫水不久,小劉就回城裏去了。出門前,小劉在屋裏拉著有慧阿娘手,流著眼淚說了半天話:“慧姐姐,十多個月,不是你,我熬不過來!你慧哥、你餘哥、你餘嫂,都是漫水最好的人。”

小劉走後沒幾日,有餘就要樹屋架子了。已到初冬,油菜長得尺把高,麥子長得手指長。大清早,薄薄的霧氣中,剛剛出來的太陽,就像鍋裏蒸熟的雞蛋黃。落了一夜的白霜,貼地的草木上都像撒了一層石灰。

吃過早飯,有餘屋坪前麵來了許多男人。有餘阿娘特意買了紙煙,笑眯眯地散給大家。有的接了煙馬上點燃,有的接過煙夾在耳根上。六封屋架子已擺在屋場上,立屋柱的塽墩岩整整齊齊,像挨地擺著的石鼓。有人留意到了,說:“餘叔,你沒聲沒氣的,就在哪裏搞來這麼好的塽墩岩?”有餘開玩笑說:“菩薩送了一個夢,告訴我哪裏有現成的塽墩岩,我昨日取回來的。”原來是前幾年,有餘去山裏幫人家樹屋,主人家是個岩匠師傅。有餘就不收岩匠工錢,岩匠就打了塽墩岩送來。有人說到塽墩岩,大家都來看,都說塽墩岩好,岩料好,打得好,抵得過去財主家的。

巧兒在大人中間鑽來鑽去,她娘喊道:“巧兒,莫瘋!要樹屋架子了,打著了不得了!”巧兒挨了罵,就跑到有慧屋坪前,邀幾個女兒家踢房子。巧兒手腳麻利,撿了一塊瓦片,幾下就把房子畫好了。巧兒正踢得上勁,聽得大人們一聲高喊,她回頭望去,她屋的屋架子已樹起來了。女兒家們都不踢房子了,立著不動看熱鬧。有個女兒家問:“巧兒,你是哪間房?”巧兒說:“我爹說,等長大了,旺哥把左邊這頭,他是大房。發哥把右邊這頭,他是二房。”女兒家又問:“你呢?”又有女兒家就開玩笑,說:“巧兒就嫁人了,回娘屋住偏廈。”巧兒曉得這不是好話,女兒家們就追打起來。

屋架子樹好了,掐準了時辰拋梁。有餘怕人講他迷信,偷偷請風水先生看了時辰,隻悶在肚子不講出來。眾人心上都有數,嘴上也都不說。梁早準備好了,是一根樟木梁。看女要看娘,看屋要看梁。梁要選好木料,要粗大,要直。漫水這地方,選根大樟木做梁,眾人看著都眼紅。梁中間包著紅布,紅布上釘著銅鏡和古錢。古錢容易找到,銅鏡很難有了,多用玻璃鏡代替。有餘屋這塊銅鏡是舊屋梁上取下來,重新磨得亮光亮光的。

有餘看看日頭,曉得時辰到了。梁的兩頭套了新棕繩,一聲喊:“起!”兩頭立在屋架上的壯漢齊手動作,把梁平平正正地吊上去。梁剛安放妥帖,鐵炮就殺了雄雞,朝梁上拋過去。炮仗就響起來了,在場的人都齊聲高喊:“好的!好的!好的!”

依規矩,拋梁的雄雞是要送給木匠師傅的。有餘是自己修屋,雄雞就不用送人。鐵炮就開玩笑:“餘太太,你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有餘阿娘笑著接腔:“做事的,看熱鬧的,都來吃中飯!雞肉大家吃,雞湯大家喝!山上打野豬,見者有份!”

蓋好了瓦,屋樣子就出來了。屋兩頭的瓦角朝天翹起,沒人不誇有餘的手藝:“漫水第一,漫水第一!”

看有餘裝壁板,成了男人們的娛樂。從沒見過哪個先做好門窗和壁板,再來樹屋架子。看了幾天,他們信服有餘了,果然比別人修屋快。有餘說:“我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就先把門窗和壁板預備好。隻要屋架子一立,瓦一蓋,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天氣越來越冷,堂屋壁板還沒裝好,就在中間燒了一堆大火。每日都有人在堂屋裏烤火,擺龍門陣。有個落雨天,隊上沒有出工,有慧阿娘也坐到火堆邊上納鞋底。她問有餘:“餘哥,你柱子上寫的是什麼?像道士畫符,我是認不得。”

有餘笑著說:“老弟母,你字認得比我多,這幾個字隻有我認得。這是魯班祖師傳下來的,就是在料上做的記號,標明方位。這個寫的是東山,這個寫的是西山。左邊為東,右邊為西。前麵喊前山,後麵喊後山,前後又喊正地、順地。”

有慧阿娘左右望望,說:“左邊是南方,怎麼說是東方呢?”

有餘說:“木匠講的東方、西方是不一樣的。木匠以中堂屋為準,左手邊是東,右手邊是西。東為大,西為次。旺坨成親了住東頭,發坨住西頭。”

“你們兩老自己住哪頭呢?”有慧阿娘笑著。

有餘看看有慧阿娘的眼神,就曉得她在開玩笑。不等有餘答話,他阿娘就說了:“我們老了,哪頭都輪不到了,住外頭!兒女養大了不孝,爹娘不就趕出去了?”

有慧阿娘忙說:“嫂嫂你說得好哩!旺坨和發坨這麼懂事,哪會不孝?我強坨,我是不敢靠他。他那牛脾氣,強死了。”

有餘就專心做事了,聽她們兩大媳說話去。忽又聽有慧阿娘問:“餘哥,我從沒看見哪個木匠在板子上寫洋文啊!”

有餘有些不好意思,說:“旺坨告訴我的英語字母。我把每扇壁板都編了號,做好了就免得亂。六封屋,十幾間房,天幹地支編起來不方便,就用洋文編。我魯班祖師沒傳過這個,嘿嘿!”

有餘不要別人打下手,有慧閑著反正沒事,就在有餘身邊遞東遞西。由你們說天說地,他都不搭腔。有慧阿娘喜歡男人老實,生氣時卻會嚷他:“啞起個屍身!”

冬月二十,有餘進新屋。漫水進屋做酒,親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請,村裏其他人不需請,願意喝酒自己來,叫做喝鄉酒。親戚和同房叔侄得備禮,喝鄉酒的不拘備不備禮,不備禮的放一塊炮仗也行。

有餘人緣好,流水席從中午開始,天麻眼了還是炮仗不斷。秋玉婆也來喝鄉酒,她是跟著兒子鐵炮來的。通常喝鄉酒的不管備不備禮,一戶隻來一個人。秋玉婆母子倆都來,隻放一塊炮仗,有人就在背後講閑話。有餘兩口子倒是高高興興,不論哪個來了都高聲招呼。秋玉婆喊著賀喜,就挨著鐵炮坐下了。

秋玉婆眼睛跟著有餘打轉轉,等有餘走過身邊,她忙立起來,再次招呼:“餘公公,賀喜啊!”有餘拍拍秋玉婆的肩膀,笑道:“秋玉婆,您老多吃多喝啊!”秋玉婆拍著肚子,滿嘴油光,說:“今日是吃大戶,我敞開肚皮吃,把自己脹死!”同桌的就開玩笑,說:“死個老牛,吃餐好肉!死個小牛,吃餐嫩肉!”有人又說:“秋玉婆,你要是死了,我們打喪火吃三日三夜,熱熱鬧鬧把你抬到太平堖去!”鐵炮端著酒碗,斜眼瞟了他娘,說:“她死不上路的,漫水沒有幾個人喜歡她。她死了沒有人抬,拿釘耙拖出去!”鄉下人隻要場合對勁,拿生死大事開玩笑,沒人生氣。秋玉婆笑著說:“俗話說,討死萬人嫌!漫水好多人?要過三四代加起來,才上萬人。我要把上萬人的嫌都討盡了才死!”有人就喊了起來,說:“好啊,你是千歲不老的老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