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坐下,孫萍就將自己的躺椅搬過來。兩人相距不遠也不近。孫萍告訴他,鎮裏對今天發生的兩件事反響很強烈,群眾都說孔書記真有水平,一天時間就將當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難纏的人都擺平了。孔太平問孫萍還聽說其它情況沒有,孫萍說別的沒有,就隻看見趙衛東趙鎮長在街上攔住肖副書記的車,似乎是回縣裏去了。孔太平心裏又有些不爽,趙衛東同肖副書記是高中同學,關係不同一般,二人這一路同車,也不知會說些什麼對他不利的話。孔太平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開口問孫萍在地委組織部有沒有比較好的關係。他以為孫萍會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孫萍隻說了她有一個校友在組織部當幹部科科長後,就沒有下文。幹部科正好管著孔太平這一類幹部的升遷,孔太平對孫萍一下子重視起來。
這時,小趙走過來,說何站長已答應了,但他希望孔書記表個態,在鎮裏財政收入情況好轉以後,采取某種形式給教育站增加四萬塊錢。孔太平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沒門。過了一會兒,他又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先例不能開,黨委和政府不是個體商店可以討價還價。小趙回屋不久,何站長一個人提著大提包出來了。他有些垂頭喪氣地同孔太平打了個招呼。孔太平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將他叫住,然後又叫起小趙和老柯過來,他要小趙和老柯護送何站長到銀行去,將錢存起來,以免出現意外。何站長苦笑著說,別人搶劫偷盜我都能對付,我隻怕你孔書記。大家都以為孔太平要發脾氣,誰知他竟哈哈大笑起來。
老柯從銀行裏回來後,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兩人說了一通悄悄話。老柯告訴孔太平,趙衛東這一陣在鎮裏放風說孔太平要回縣裏去當商業局長。孔太平心裏響了一下。公社書記去當商業局長,看起來是平調,實際上是降職使用。這種類似的職務一般隻給鄉鎮長,而書記則大多是到人事、財稅、公檢法等要害部門,或者到縣委大辦去,否則就有問題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來時的冷清場麵,一定是這個原因,他沒有責怪老柯不及時通風報信,老柯有老柯的難處,與他太親近了,萬一趙衛東當了鎮委書記,他的處境會不妙的。他原諒了老柯還因為今晚的氣氛已發生了變化,大家公開地說西河鎮唯有他孔太平才能鎮住,別人都不行。他對後麵這句話感到特別舒服。但他心裏還是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讓趙衛東出一回醜,殺殺趙衛東身上的那股邪氣。他將小趙叫來,問他知不知道趙鎮長現在在哪。小趙這次真算見識了孔太平的厲害,他不敢說假話,如實說趙衛東晚上才回去,整個白天趙衛東都在財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趙說趙衛東是擔心鎮裏今天有事萬一用得著他,才沒有走的。孔太平心裏清楚趙衛東是怎麼個想法,趙衛東一定是打算出來收拾殘局的。他沒有將這一點戳穿,他心裏在擔心趙衛東將財政所控製得太死了。鎮裏分工,他管人事幹部,趙衛東管財政金融。他在內心作檢討,今後對趙衛東分管的這一塊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後,院子裏靜下來,天上的星星此時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起小時在河灘乘涼時有人喊狼來了的情節,他覺得如果現在能找到這個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過後,孔太平矇矇矓矓地感到有人用什麼東西往他身上遮蓋著。他以為是孫萍,睜開眼睛一看,是婦聯主任,他沒有作聲,又將眼睛閉上。剛剛睡著,忽然有人將他搖醒了。搖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訴他,派出所將他的那幾個客戶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問為什麼抓他們,洪塔山說是因為有幾個姑娘陪他們玩。這話讓孔太平一下子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從頭到尾細問了一遍。
為了招待那幾個客戶,洪塔山專門從省城請來幾個公關小姐,昨晚沒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養殖場四周圍牆上架有電網,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來,居然像特務一樣剪斷電網,從圍牆上爬進養殖場,又用麻醉槍將幾條大狼狗放倒,順順利利地鑽進客房裏,將那些男男女女光著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說他們事先還專門請派出所全體人員吃了一頓,明明白白地請黃所長高抬貴手給企業一條活路,黃所長已答應隻要不太出格,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洪塔山斷定他們出爾反爾隻是為了報複鎮委會和鎮政府,因此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麵調解不可。
洪塔山的養殖場提供的稅收占全鎮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時竟達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這幾個客戶又保證了養殖場銷售額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這一招實際上是衝著孔太平的咽喉而來,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涼颼颼的寒氣在彌漫,轉眼之間渾身上下又有了一種火燎火辣的感覺。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煙,吸了半截讓自己恢複冷靜。他要洪塔山嚴格控製此事的知情範圍,對養殖場內部的人要把話說絕,誰將此事告訴第二個人,就立即開除出場。對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暫時誰也不要說。而且他估計,派出所那邊也不會將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樣嚴格控製此事的知情範圍。
洪塔山當即回場處理內部事宜。
孔太平一個人想了好久,才決定將此事擴大到小趙那裏。他叫醒小趙並對小趙說這事到他那裏應該劃上句號,包括鎮長暫時都不要讓他知道,孔太平帶著小趙往派出所走去。
讓他們奇怪的是,派出所屋裏屋外竟是一片漆黑。他們對著緊閉的大門叫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開門。孔太平心裏窩起一團火又不能發泄出來,他強忍著讓小趙別再叫了,幹脆回去睡覺,明早再來。
天亮後不久,洪塔山又跑來了,他告訴孔太平,五更裏場裏值班人員接到一個客戶家裏打來的電話,那個客戶的老婆因為打麻將也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家裏要他趕緊回去救人。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氣地擺脫他,說自己總不能連臉也不要吧。他洗臉刷牙時,洪塔山一直在旁邊催促著說,我的好書記,你動作快點吧!去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將自己如何在場裏作的安排,一一對孔太平作了彙報。孔太平沒有挑出什麼毛病,就說他是亡羊補牢。
派出所半掩著的大門前,一隻肥豬正在拉屎,熱騰騰的白氣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從門縫裏飛出半截磚頭,砸在豬身上發出肉奶奶的一聲響。大肥豬一下子竄出老遠,並且像有繩子牽著一樣,從門縫裏拖出一個人來。三人一碰麵,孔太平發現他正好是黃所長。
黃所長拿著一把掃帚說,孔書記和洪老板一大早結伴而來,是不是向我們這些窮公安捐贈點什麼?
孔太平說,黃所長你也別叫窮,我們不會在你這兒揩油吃早飯,還是讓我們進屋去說話吧!
黃所長做一個請的手勢。派出所辦公室的確有些寒磣,兩隻破沙發上,幾團黑棉絮從窟窿裏往外翻著,水泥地麵上盡是大坑小坑,辦公桌上油漆已經剝落了許多,上麵印著的一條毛主席語錄已經是殘缺不全了。
洪塔山說,黃所長辦公條件這樣艱苦可不行,什麼時候閑了到養殖場去走一走,我送幾套辦公用品給你們。
黃所長說,洪老板這麼慷慨,我卻不敢接受,艱苦點好,免得落下個腐敗的嫌疑。
黃所長接著說,照我多年辦案的經驗,無論是當領導的,還是當老板的,如果是主動登我這破門檻,一定是有求於我。
孔太平說,黃所長你也別繞彎子了,我們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話說回來,你這兒也太森嚴了,個個腰間都別著一把鐵公雞,好人也還怕槍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個眼色,洪塔山忙說,請黃所長高抬貴手,將我那幾個客人放了。小弟我還懂得規矩,知道如何感謝你們。
黃所長正色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別說我們這兒沒有你們的什麼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會絕對按法律條文辦事,要謝你們到北京去對著天安門磕幾個響頭就行。
洪塔山說,黃所長別戲弄我,我的職工昨晚親眼看見你的兩個副手帶人衝進客房裏,將那幾個人帶走的。
黃所長說,這不可能,他們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不同官場和生意場,勾心鬥角互不買賬。我們這兒是軍令如山倒,官大一級壓死人,管你沒商量!
孔太平說,不看僧麵看佛麵,昨晚我就親自來過,無論怎麼叫你們都不開門,現在是第二次了,你總該給我們一個準確的信息吧!
黃所長說,我們借貴處寶地安營紮寨,哪敢得罪你們,昨晚上所裏的同誌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規定,家屬是不能管公事的,孔書記你也別見怪。我這就去替你們查,看看是否有人搞潛越,有事沒有通過我。
黃所長讓他們坐一會,自己去去就來。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對罵了一聲,媽的!果然,隻一小會兒他就轉回來了,進門就說,是抓了幾個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沒什麼問題,剛剛放了他們。孔太平和洪塔山趕到門口一看,果然有幾個男女在往門外走,洪塔山一喜說正是他們。黃所長連聲說誤會誤會,並將他倆一直送出門。孔太平心裏覺得奇怪,跨過大門門檻後,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派出所的幾個人正相對而笑。
洪塔山也沒顧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連同客戶和公關公小姐們一起,六七個人一齊擠進桑塔納裏,向養殖場急馳而去。
孔太平剛回到鎮委會,小趙就迎上來告訴他,昨天夜裏,山裏的一個村子裏發生了泥石流,其中一個百來人口的垸子幾乎完全被毀,死了九個人,牲畜還沒有準確統計,最少也有四十多頭。孔太平頭皮一下子麻木了,血氣阻在那兒,仿佛要脹破頭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驕陽,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可山裏就是這樣,隔著一道山梁,一邊暴雨成災,一邊赤地遍野。他讓小趙將昨晚扣下來的四萬塊錢全部拿出來,同時大聲吆喝,讓鎮委會在家的同誌作好準備,十分鍾以後隨他出發去救災。鎮裏隻留小趙一個人上傳下達,小趙將四萬塊現金交給他時,提議火速通知趙鎮長回來。孔太平沒有同意,他隻同意讓趙衛東在縣裏做些聯絡,盡可能多地弄一些救災物資資金回來。他對小趙說,你告訴趙鎮長,三天之內他要是不能搞到五萬塊錢現金、一萬斤糧食,我跟他從此就是仇人。
十分鍾以後,全鎮的幹部都出動了。孔太平帶上老柯、孫萍和婦聯主任坐上吉譜車在頭裏走了。路過派出所,他讓小許停一下車,自己跳下去找到黃所長,要他派兩個人去幫助維護治安。黃所長聽了情況後,連忙叫全所的人將自備的幹糧與治外傷的藥全都拿出來交給他,然後騎上那輛舊三輪摩托,親自往災區趕。黃所長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讓孫萍下車返回去,協助小趙通知鎮上各部門單位,輪流做些熟食送到山裏,同時動員鎮上的人將自家的舊衣舊物捐獻出來。
黃所長的三輪摩托拉著警報在前麵開道,半路上果然見到路旁的河裏在漲著濁水。被泥石流襲擊過的村莊田野真是慘不忍睹,半夜裏從家裏倉惶逃出來的人們,多數隻穿著一條褲衩。失去衣服遮護的女人們全都擠成團躲在一處小山凹裏,高高低低地一聲接一聲地哭著。男人們望著麵目全非的垸子,一聲不吭地怔在那裏。天上還在下著雨,泥濘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體上流淌著。孔太平記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學,就想將災民轉移到學校裏去躲一躲,他蹚過齊腰深的泥濘過去看時,才發現學校已被毀得幹幹淨淨,就連學校操場邊的一棵有八百多年樹齡的銀杏樹,也被連根拔起,滾到很遠的一處山崖下。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後,縣裏的領導趕來了,趙衛東也坐著他們的車子趕回來。一見麵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他在心裏還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裏去組織救災的後勤保障工作。這時,天已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裏沒有休息好,白天裏一急一累,外加太陽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他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時,突然一陣暈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早有醫生上來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一搭腔才知道他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嫖妓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那幾個人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交待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什麼。洪塔山據此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有點惱火了,他生氣地質問洪塔山說,你是不是還想我去給養殖場當拉皮條的幹爹!
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這全鎮財政頂梁柱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麵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好不好!
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又不是我的,辦垮了我還可以正好去幹個體。
洪塔山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複,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的,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脖子的幾個客戶,實際上也在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了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
他告訴洪塔山,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它法,假如這個連環計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結果。
西河鎮雖然山高溝多,畢竟隻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鍾頭。洪塔山將那幾個客戶領上山時,孔太平也不失時機地將黃所長叫到身邊,借口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萬一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孔太平正在點頭,洪塔山他們走攏來了。幾個客戶嚴肅的麵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還向黃所長說,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年紀稍大一些的姓馬的客戶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塊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位姓馬的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作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萬。他們身上沒有帶太多的現金,當場一人寫了一張欠條給洪塔山,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他們回去以後馬上將錢彙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信得過他們,所以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孔太平見他們正按自己預計的去做,必裏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並且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幹部群眾作了宣布。受了災的那些人更是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大家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一樣。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悄悄地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這些人心裏也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盡管這幕戲隻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說,王八案子取消,放他們一馬。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給黃所長。幾個客戶也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麵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到派出所去將身份證拿走,交代材料當麵在派出所毀掉。
他們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站在樹蔭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好久,黃所長先找到話題,他說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了說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連忙作了一番解釋,說自己這樣作也是窮怕了,明裏是一級政權,可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隻好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黃所長說,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隻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孔太平歎氣說,我也說實話,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幹了,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幹了也得有個體麵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黃所長說,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幹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一份,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黃所長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裏有個底。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譜,但別的你可不要找我。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了。黃所長問他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他後麵的話是在試探,因為百分之百有問題的領導,在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裏的人探聽,以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聯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麵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黃所長告訴他,許多案子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作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裏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災民總算都安置下來了。資金緊巴巴的,但總算對付過來了。孔太平沒有讓洪塔山先將客戶們的捐款墊付出來,他想著冬天,那時才是真正的困難,得預防著點。那幾個客戶回去後,怕郵寄出問題,包了一輛出租車親自將錢送過來。孔太平讓小趙將錢分文不動地存進銀行。
孔太平剛剛鬆口氣,又馬上擔起心來,因為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麼樣努力奔波也隻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一半稍多一點。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後,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鎮委會的會計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會計提出先將小趙存的那筆救災款子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撤誰的職。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孔太平心裏早就料到了這一著,他估計這是趙衛東他們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
他不動聲色的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裏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別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慍怒起來,他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裏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一陣子就光了。他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現在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上主要幹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別的,隻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裏的工作都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麵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裏盡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安安靜靜地休養一陣。孔太平從這話裏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裏,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後開始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裏。後來,他清點起口袋和抽屜裏的錢,連毛票一起,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裏很熱,鎮上又停了電,隻靠自己用扇子搧風,實在夠嗆。他想起家裏空調的舒適,老婆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裏忽然有了幾分期盼。
正在這時,表妹田毛毛敲門進來了。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鏈,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則問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將幼甲魚按數給她了。
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麼?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不過我想你到時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你父親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幹了一仗?想必身體沒什麼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那麼樣,一天到晚都在那一畝半田裏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
孔太平說,怎麼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裏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一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吃吃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幼甲魚取了一個什麼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來。
田毛毛說,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沒聽清,隨口反問了一句。
田毛毛說,現在小家電等商品不是流行什麼迷你型嗎,這幼王八也是一種迷你型。
孔太平差一點沒將手中的茶杯笑跌落了。田毛毛得意時,那種嬌態特別讓人喜愛。田毛毛將一隻紅絲線係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還搬出賈寶玉作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幹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單就三十大幾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幹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就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並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閑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裏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一畝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麵積後,他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幹什麼,一邊在心裏作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他不肯表態做舅舅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著嘴氣衝衝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過,她連頭也不回一下。他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田毛毛這才回一句話,她說孔太平這個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又到辦公室裏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區日報上有一篇消息說是西河鎮黨委政府高度重視教育,然後將孔太平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全部補發了等幾個例子舉出來。孔太平一看文章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因為本縣的本鎮的業餘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在每一處都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的。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隨後他想起孫萍同自己打了招呼,說是回地區領工資去。孔太平讓小趙將這張報紙剪下來,貼到會議室裏的榮譽欄上去。小趙隻將報紙剪下來,但沒有上樓去貼。小趙說,辦公室剩下的最後一點漿糊剛才已徹底用完了,趙鎮長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幹部職工工資。孔太平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漿糊。小趙沒作聲,拿上鑰匙趕緊去了。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個徹徹底底,下午幹脆去養殖場看看,再順便看看舅舅,處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農藥的問題。
養殖場占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幾十個水泥池子裏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據說這是全省最大的專門的甲魚養殖場。以前這兒規模很小,隻能從別人那裏買來幼甲魚自然喂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洪塔山來了以後,第一下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不讓甲魚冬眠,一隻幼甲魚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養殖場規模,並創出了西河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當當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近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隻見成千上萬隻幼甲魚像一朵朵印花一樣趴在池邊的沙地上,那種嬌小玲瓏的樣子實在有幾分可愛,孔太平想著田毛毛給這些小家夥取了個“迷你王八”的名字,一個人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某一時刻裏,他不經意地咳嗽了一聲,隻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遠處和更遠處,默默的騷動過後,印花般的小家夥都不見了,池邊隻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圍牆牆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他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別人到養殖場裏胡來。他規定鎮裏的幹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政府辦公室出具的通行許可證。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後來同趙衛東的摩擦出現以後,他也不願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擴大化,正走著圍牆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又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牆角上的瞭望塔,就在眼皮下麵,養殖場圍牆呈現出一個“凹”字形,在凹字的凹處是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田,一個老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老人抬頭望了望塔棚,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聲: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這次連頭也沒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無益,他走下塔棚,來到養殖場辦公室,正好碰見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說著什麼。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就問洪塔山怎麼帶頭違反規定,隨便放人進來。洪塔山分辯說田毛毛是養殖場的客戶,田毛毛也說自己在同洪塔山談一筆生意。孔太平不準他們之間再搞什麼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隻能到此為止。田毛毛說她也不想再做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現在同洪塔山談判的是有償租借土地的問題。孔太平馬上想到那塊凸進養殖場的充滿農藥味的棉花地,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洪塔山說,希望孔書記能支持這項交易,棉花地的問題不解決,萬一被客戶發現,有可能危及整個養殖場的生存。
田毛毛說,那塊凸進來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事操作起來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親人雖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會讓步的。
田毛毛說,我才不怕他,那地本來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說,你難道不了解土地是你父親的命根子!
田毛毛說,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孔太平說,冒這個險我們可要慎重,我看還是將圍牆加高幾米。
洪塔山說,這個也行不通,田細伯連現在的圍牆都要推倒,說是擋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風。
田毛毛說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後,孔太平有一陣思緒老也集中不起來,心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洪塔山以為是屋裏太熱了,就要引他到客房裏去,打開空調涼爽一下。孔太平拒絕了,他婉轉地告訴洪塔山,鎮裏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設法要從養殖場挖走一砣油,而自己從明天開始休假,鎮裏又等著錢發工資,沒人撐腰時希望他妙巧對付。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說他隻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高,出去躲它一陣再回來。孔太平沒有說這樣做妥不妥,隻說沒事時,洪塔山可以到縣城他家裏坐一坐,接下來孔太平問起那幾個客戶的情況,洪塔山回答說那個姓馬的昨晚還給他打了個電話,並且還讓轉告對孔書記的問候。孔太平知道他這是賣乖,卻不戳穿他。依然接著客戶的話題問洪塔山對那些人的作法怎麼看。洪塔山狡詰地回答,他沒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讓他各方麵都收斂一點,特別要注意別撞在公安局那夥人的槍口上,見洪塔山有意不正麵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說了。隔了一陣,他還是放心不下,就換了一個方式,他告訴洪塔山,自己有意讓他當上全縣人大代表,並且爭取當上省人大代表,現在的關鍵是這一段時間裏不要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抹屎,若是又髒又臭了,那他就無法提名他當候選人。洪塔山趕緊表態,說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囑了一些話,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將他送到養殖場大門口後,人已轉了身,又回頭對孔太平說,鎮裏的司機小許,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機過不去,總是將吉普車攔在路當中,不讓他們的桑塔納舒舒服服地走。洪塔山說開始他那司機同他說時他還不大相信,但是前天傍晚,他坐在車上時正好遇上了。小許的車故意在旁邊慢慢地擠他們,弄得桑塔納差一點掉到路旁的小河裏去。孔太平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還是說回去後問一問小許,看看到底是他的車出了毛病還是人出了毛病,再作處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邊上,三戶人家共著一個屋基場。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來家裏,早就在門口守候著。她進屋時,舅舅正在後門處用水衝洗著腦袋,屋裏有一股農藥味。孔太平開玩笑說是田毛毛身上化妝品的香氣。舅媽泡了一杯茶端上來,田毛毛要孔太平別喝這燙人的茶,自己進房拿了一杯涼茶給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涼茶,拿起熱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興,說他也守著老規矩,一點開拓思想也沒有,這熱的天,放著涼茶不喝,而去喝熱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過來,找了張凳子坐下,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煙,自顧自地抽起來。
屋子裏忽然沉靜下來。孔太平趕緊主動開口問,棉花長勢很好吧!舅舅磕了一下煙灰說,不怎麼樣。孔太平說,能這樣已經夠不錯了。舅舅不高興地說,你不要當幹部當修了,同前幾年比起來,這棉花要遜好幾分,連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覺得自己可恥。他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孔太平說,大外甥,你能不能讓洪塔山將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孔太平說,為什麼呢,全鎮上的人都指望靠它發家致富。舅舅說,你這話不對,我就不指望它。舅媽插嘴說,你別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什麼事都要以你的意誌為轉移。舅舅不作聲了,低頭吸煙的模樣讓孔太平看了後,心中生出許多感概來。他說,舅媽,不要緊,我就是想多聽聽舅舅的想法。舅舅將一支煙抽完後,站起來,拿上一把鋤頭,帽子也沒戴便往門外走。舅媽說,太陽這麼毒,你光著頭去哪?她沒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說,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熱浪逼人,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出許多彎彎扭扭的光線,就像是白日裏燃在野外的火苗。舅舅在前麵緩緩地走著,一隻狗趴在屋簷下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連叫也不願叫一聲。幾頭牛在一片小樹林裏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牤蟲,發出一聲聲響來,卻一點也不驚人。炎夏的午後鄉村,比半夜還安靜,半夜裏可以聽見星星在微風中唱歌,可以聽見悠遠的曆史,在用動人和嚇人的兩種語調,交叉著或者混雜著講述一代代人的過去故事。驕陽之下,淳厚的鄉土在沉默中進行一種積蓄。孔太平跟著舅舅走過一壟壟莊稼時,心裏都是一種無語的狀態。兩個人終於來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問,你怕農藥嗎?
孔太平說,不怕!
棉花葉子被太陽曬蔫了,白的花朵和紅的花朵也都變得軟綿綿的,垂著花瓣,頗像女孩子那絲綢的裙邊。
孔太平問,這地能產多少棉花?
舅舅說,從來沒有少過兩百斤。
孔太平心裏一算帳,也就兩千幾百來塊錢,他正要說種棉花比養甲魚收入低得太多了,舅舅指著養殖場的圍牆說,都是洪塔山,將這麼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毀了,也將這兒的好男好女給毀了。過去村裏一個二流子也沒有,現在遍地都是遊手好閑的人,等著天上掉麵粉、下牛奶。他還想要我這塊田,沒門兒。
孔太平說,有些人隻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說,吃喝玩樂也是分工分的嗎?我雖未出門,可心裏明白,這圍牆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角色?大外甥,別看洪塔山現在給你賺了很多錢,可你的江山將會被他毀掉。
孔太平說,我哪來什麼江山。
舅舅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大河裏乘涼時,半夜裏有人喊狼來了的情形嗎?
孔太平說,記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舅舅說,還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麼想也覺得不像。
舅舅說,人是從小看大,小時候大人都說洪塔山不是塊正經材料。
孔太平說,大人們說過我嗎?
舅舅說,說過,說你能當個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災多難。
孔太平輕輕一笑。這時,從旁邊的稻田裏爬起來一隻大甲魚。舅舅上前一腳將其踩住,然後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揮臂就扔到圍牆那邊去了。跟著一聲水響傳了過來。
孔太平說,這兒經常有甲魚?
舅舅說,這畜牲厲害,那麼高的圍牆,它也能爬過來。叫它王八可真沒錯,過去除非病急了,醫生要用王八做藥,人才吃它,不然會遭到大家恥笑的,沒料到世事顛倒得這麼快,王八上了正席,養的人當它是寶貝,吃的人也當它是寶貝。
孔太平說,事物總是在變化。
舅舅拍拍胸脯說,這兒不能變。
這時,圍牆瞭望塔上出現一個人,大聲問誰往水池裏扔東西了。舅舅沒有好氣地說,是我,我往水池裏扔一瓶農藥。孔太平聽了忙解釋說是一隻甲魚跑出來,被發現後扔了回去。那個人認出了孔太平,客氣地招呼兩句又隱到圍牆後麵去了。舅舅說這圍牆裏的那些家夥,總將周圍村子裏的人當賊,其實他們自己是強盜,將最好的土地強買強要去了。舅舅自豪地聲稱,他們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還在想著那個喊狼來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怎麼現在無人喊狼來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裏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從頭到尾地陪他,他在四點半鍾左右就離開了舅舅,太陽太厲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鍾,為的是等出門到朋友那裏借一本有關美容化妝雜誌的田毛毛。他在舅媽不在場時,鄭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執意將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轉給洪塔山,很有可能會親手毀掉自己的父親。田毛毛還是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別誇大其辭嚇唬她。
天黑後,小許開車送他回縣城休假,一出鎮子,那輛桑塔納就從背後追上來,鳴著喇叭想超車,小許占住道死也不讓。孔太平隻當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聽著錄音機放出來的歌聲。壓了二十來分鍾,桑塔納幹脆停下不走了。小許罵了一句髒話,一加油門,開著車飛馳起來。這時,孔太平才問小許為什麼同養殖場的司機過不去。小許振振有詞地說他這是替鎮領導打江山樹威信。孔太平要他還是小心點為好,開著車不比空手走路,一賭氣就容易出問題。他心裏卻認同小許這麼做,有些人不經常敲一敲壓一壓,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幾錢,腰裏別一隻豬尿泡就以為可以幾步登天了。車進縣城以後,小許主動說,隻要不忙他可以隔天來縣城看看,順便彙報一下別人不會彙報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著辦。
孔太平進屋後,老婆、兒子自然免不了一番驚喜。隨後,一家三口早早開著空調睡了。兒子想同孔太平說話,卻被他媽媽哄著閉上了眼睛。兒子睡著以後,孔太平才同老婆抱做一團,美滋滋地親熱了半個鍾頭。事情過後,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個大字,任憑老婆怎麼用溫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著老婆將半邊身子壓在他身上,說起自己在西河鎮發生了泥石流後,心裏不知有多擔心,她說她的一個同學的爸爸,當年到雲南去支邊,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車,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車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連一具屍體也沒找到。孔太平聽說老婆每天都打電話到鎮委辦公室去問,同時又不讓小趙告訴他,心裏一時感動起來,兩隻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摸起來,心裏又有些衝動的意思。不料老婆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鎮裏是不是有一個從地區下來的年輕姑娘。孔太平就煩她像個克格勃一樣,想將自己的什麼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說自己累了,想睡覺。他一翻身,不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孔太平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鍾才醒。睜開眼睛時,見老婆正坐在自己身邊,他以為自己隻迷糊了一陣,聽老婆說兒子已上學去了,連忙爬起來拉開窗簾一看,外麵果然是紅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卻一直在擔心,怕他睡出毛病,連班也不敢上,請了假在屋裏守著。他瞅著老婆笑了一陣,忽然一彎腰將她抱到床上,飛快地將她的身體脫了個幹幹淨淨。
恩愛一場,再吃點東西,就到了十一點,孔太平也懶得出門了,索性開了空調坐在屋裏信手翻著老婆喜歡看的那堆閑書。吃過中午飯,孔太平又開始睡午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半才爬起來,一個人在屋裏說,總在盼睡覺,今天算是過了一個足癮。傍晚,孔太平在院子裏捅爐子,住樓上的鄰居同他搭話。鄰居說,從昨晚到今天,他們總感到這屋裏有個男人,卻又不見露麵,還以為是什麼不光彩的人來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將鄰居罵了幾句,孔太平則說現在找情人挺時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這話別人沒聽進去,老婆卻聽進去了,晚飯沒吃兩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發上一個人暗自神傷。孔太平一個人喝了兩瓶啤酒,趁著兒子在專心看動畫片,他對老婆說,如果她總是這麼神經過敏,他馬上就回鎮上去。這一招很靈,老婆馬上找機會笑了一次,接著又裏裏外外忙開了。
孔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縣台的新聞節目後,換上皮鞋正要出門到縣裏幾個頭頭家走一走,電話鈴響了。孔太平以為是鎮委會哪一位打來的,一接電話才知道是派出所黃所長。
黃所長說,你托我問的那件事,我已問過,的確是存在的。
孔太平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連問了兩聲什麼後,才記起自己托他問的是洪塔山的事。他問,具體情況如何?
黃所長說,其它該要的東西都有了,隻是還沒有立項。
孔太平見黃所長將立案說成是立項,馬上意識到他現在說話不方便。他一問,果然黃所長是在公安局門房給他打電話。孔太平約黃所長上家裏來談,十幾分鍾後,黃所長騎著摩托車趕來了。進屋後,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說笑幾句。孔太平叮囑老婆不要進屋去,他們有要事要談。
黃所長告訴孔太平,有人聯名寫信檢舉洪塔山,借跑業務為名,經常在外麵用公款嫖妓,光是在縣城裏,那幾個在公安局掛了號的暗妓,洪塔山都同她們睡過。告狀信上時間、地點和人物都寫得清清楚楚。黃所長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麵有的連住旅店賓館的發票複印件都有。看樣子這幾個聯名告狀的人大有來頭,不然的話,是得不到這些材料的。孔太平聽黃所長說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們都是鎮上一些普通的幹部職工,因為種種原因同洪塔山發生了衝突,所以一直想將洪塔山整倒。但是他們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以至能弄成這麼完整的材料,隻要一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難逃。孔太平聽到黃所長說那住宿發票複印件上,有“同意報銷”幾個字,很明顯是從養殖場帳本上弄下來的。他馬上聯想到財政所,隻有他們的人在搞財務檢查時,才可能接觸到這些已做好帳的發票。黃所長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那些檢舉信從檔案中拿出來毀了。不過這種事他不能做,他是執法者,萬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議這事讓地委工作組的孫萍來做。因為她同管理這些檢舉信的小馬是大學裏的同班同學。接著黃所長又幫他分析誰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他斷定必是趙衛東無疑。因為現在幾乎每個在生意場上走的人,都有過這種黃色經曆,鎮上幾個小企業的頭頭,甚至半公開地同妓女往來,可除了家裏吵鬧之外,從來沒有人去揭發他們,主要是他們倒了無人能得到好處。洪塔山不一樣,養殖場實際上在控製著西河鎮的經濟命脈,誰得到他誰就可以獲得政治上的主動。孔太平覺得黃所長言之有理,趙衛東管財經而不能插手養殖場,權力就減去了一半,按照趙衛東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罷休的,而且這種作派也的確像是他慣用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