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艱難(1 / 3)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陽一樣烤得人渾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車的前排上,兩條腿都快被發動機的灼熱烤熟了。車上沒有別人,隻有他和司機小許,按道理後排要涼快一些,因為離發動機遠。孔太平咬緊牙關不往後挪,這前排座如同大會主席台中央的那個位置,絕不能隨便變更。小許一路罵著這鬼天氣,讓人熱得像狗一樣,舌頭吊出來尺多長。小許又說他的一雙腳一到夏天就變成了金華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沒有褪毛。孔太平知道小許身上的汗毛長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裏奇怪,小許模樣這麼白淨,怎麼也會生出這許多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問小許是不是過去吃錯了什麼藥。小許說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來他馬上又聲明自己在這方麵當不了冠軍,洪塔山才是鎮裏的十連冠。孔太平笑起來,說洪塔山那身毛沒有兩擔開水泡他幾個回合,再鋒利的刀也褪不下來。二人說笑一陣,一座山穀黑黝黝地撲麵而來。吉普車轟轟隆隆地闖了進去。小許伸手將車門打開,並說,孔書記,到了你的地盤,違點小規也不怕了。孔太平沒說什麼,他先將車上的拉手握牢,另一隻手也將車門打開。一股涼風從腳下吹向全身,酷熱的感覺立即消散了許多。

剛剛有些涼爽的感覺,吉普車忽然顛簸起來,孔太平趕忙將車門關好。小許說不要緊,路上有幾個坑。孔太平卻厲聲說,關上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許沒敢吱聲,趕緊關上車門,同時減小油門讓車速慢下來。這以後,兩人都沒說話,路況好,車子走得平穩時,這種沉默有些不對頭。孔太平知道自己剛才說話聲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話說說,緩和緩和氣氛。他掏出煙,一次點燃了兩支,並將其中一支遞給小許。

小許抽了一口煙後,馬上告訴孔太平這是假的阿詩瑪。小許說,這煙是縣城南邊金家坳的農民做的。

孔太平說,金家坳是我縣唯一一個有希望進入億元級的村子哩。

小許說,若將那些假煙一查禁,恐怕同我們西河鎮的情況差不多。

孔太平說,是該查禁,不然國家的事就全亂套了。

小許說,昨天我聽人說了一副對聯:富人犯大法隻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賓館;窮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監牢。

孔太平想了想,覺得這副對聯有些意蘊,他問小許說,你還聽見什麼沒有?

小許說,洪塔山近期內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忽然敏感起來,他問,出什麼事?

小許說,縣公安局正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經濟上有問題。

孔太平說,不對,經濟問題應該由檢察院辦理。

小許說,那要麼就是嫖妓搞女人。

孔太平正要再問,迎麵一輛汽車亮著大燈撲過來,燈光刺得他倆睜不開眼睛。小許踩了一腳刹車讓吉普車停下,然後拉開車門跳到公路中間破口大罵起來。那輛車駛近了停在小許的身前,孔太平認出是一輛桑塔納。他馬上猜測可能是鎮裏養殖場經理洪塔山的座車。果然從桑塔納車門裏鑽出來的那個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機。小許用拳頭擂著桑塔納的外殼,說那司機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鎮裏亮著大燈會車。那司機分辯說,是因為小許沒關大燈他才學著沒關的。

小許說,今天得讓你付點學費,認清楚在西河鎮能亮大燈會車的隻有老子一人。

小許正要抬腳踢那桑塔納車燈,孔太平大聲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車後,那司機趕忙上前陪不是。孔太平支開話題,問那司機去哪兒。那司機說是送一個客人。孔太平見車內隱約坐著一個人,就揮揮手讓桑塔納開過去。桑塔納走後,孔太平又說了幾句小許,他擔心那車內坐的是養殖場的客戶。小許說那人絕不是什麼客戶,那副妖豔的模樣,一看就不是正經路上的人。聽說是個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數說小許了。倒是小許來了勁,不斷地說現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麼東西,居然坐起桑塔納來,書記鎮長卻隻能坐破吉普。小許說他若有機會、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讓他太囂張。

小許的話說得孔太平煩躁起來。這時,吉普車已來到鎮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讓小許停下車,打開車門時,他叫小許開車先走,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車消失在鎮子裏,四周突然靜下來。被太陽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月亮被醺醉了,滿麵一派桔紅。熱浪與涼風正處於相持階段,一會兒涼風撲麵,一會兒暑氣襲人,進進退退地教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

河堤外邊的沙灘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一些乘涼的男女青年,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話語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聲,順著河水一個漣漪就漂出半裏遠。孔太平想起小時候自己從縣城裏來鄉下走親戚時,舅舅帶著他走上幾裏路,同垸裏的男女老少一道來這河灘乘涼的情景。有天夜裏,滿河灘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聲狼來了狼來了,惹得許多人慌忙逃個不迭。後來舅舅大喊了一聲:說這麼多人還怕幾隻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聲製止了河灘上的慌亂,大家鎮定下來以後才知道是有人在閑著玩,目的是想嚇唬那幾個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著那人的耳朵,一使勁就將其扔到河水中去了。那人在水中掙紮時,大群女孩紛紛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說若是誰再敢撒沙子,他就將身上的衣服全脫光,這才將女孩子嚇退。那人從水中爬起來時,舅舅對他說了幾句預言,斷定其人將來不會有出息。孔太平記起這個故事,卻不記得舅舅所說的這人是誰了。在當時他可是知道這人的姓名的,時間一長竟忘了。忘不了的是這人如今也該四十歲了。

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外一個方向上。遠遠的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西河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往複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的確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是那個“殖”字壞了半邊,隻剩下“歹”在晃來晃去。舅舅的家就在養殖場附近,雖然離得不算遠,可他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有進過舅舅的家門。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去舅舅家坐一坐,不吃頓飯也要喝幾杯水。

孔太平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西河鎮任職已有四年了,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的是觀職。論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完全小學和一座初中,二是搞了這座養殖場。現在鎮裏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所以他對養殖場格外重視,多次在鎮裏各種重要場合上申明,要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養殖場。實際上,這座養殖場也關係到自己今後的命運。回縣城工作隻是個早晚時間問題,關鍵是回去後上麵給他安排一個什麼位置,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小鎮裏政治上是出不了什麼大問題的,考核標準最過硬的是經濟,經濟上去了就是一好百好。

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孔太平心情好起來,他還要加快步伐,迎麵走來兩個人影。不知為何,孔太平一分清那兩人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和徐書記,竟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裏。

楊校長走到他跟前時忽然停下來說,等一下,我屙泡尿。

徐書記嗯了一聲說,我陪你屙一點。

好半天沒見水響。楊校長說,媽的,白等了半夜,哪知他竟留在城裏偎老婆不回來。

徐書記說,這熱的天,再好的女人偎起來也沒味道。

楊校長說,人家不像我們這些窮教師,去年家裏就裝了空調,改造了自己的小氣候,你還當是大環境啦!

徐書記說,你別笑我土,我還真沒見過空調是什麼模樣哩!

楊校長說,恐怕是你不注意,縣城裏好多樓房的外牆上掛著些像麻將裏的一餅、二餅那樣的東西就是空調。

孔太平差一點笑出聲來。

楊校長繼續說,胡老師突然發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他媽的這是什麼道理!

徐書記說,鎮長書記隻管自己升官發財,哪裏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開車的小許在鎮委大院裏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給鎮裏買台桑塔納,不然出門太丟人了。

楊校長說,也是,縣裏隨便哪位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喂,老徐,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掙不出一滴。

徐書記說,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吧,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楊校長說,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死不死活不活反讓人難熬——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

一陣水響過後,兩人終於走開了。孔太平聽出他們要去鎮醫院。孔太平明裏暗裏聽慣了別人的牢騷話,他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後,心中的火氣也就去了多半。

孔太平沒走多遠就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組的孫萍。孫萍一個人正順著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見她那模樣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剛剛給男朋友寫完信。孫萍挺大方,說不是這兩樣,而是一個三年不通音訊的老同學突然莽撞地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孔太平問她感覺如何。孫萍說她發現老同學的文章太好了。孔太平提醒她留心對方是不是抄了哪個名人公開發表的情書。孫萍笑著表示了認同。接著她告訴孔太平,鎮裏人都知道他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鎮委院裏等著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孔太平問清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的以外,別人都是來伸冤告狀的,便多多少少有些放下心來。他告訴孫萍,這年頭隻要不涉及到錢,一切都好辦。說了一陣閑話後,孔太平要孫萍給他幫忙做件事,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的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孫萍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

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他,同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孔太平平常進出鎮子總是坐車,同鎮上的人見麵的日子不多,這般光景讓他有些吃驚,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孔太平看見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個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幾個人在一起打打麻將帶點彩犯什麼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麼多的貪官汙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貪汙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將槍口對準老百姓的人,日子從來長不了。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孔太平總算搞清楚,原來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用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夠買一台桑塔納。孔太平借口自己剛回,不了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麵走。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了,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孔太平沒有理睬。老人又說,這哪叫共產黨,連國民黨都不如。孔太平有點火,他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者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幹淨,讓你逃才逃得了。孔明知道關羽會放曹操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共產黨的恩惠卻想著國民黨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帳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到鎮委會裏同我打個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他什麼也不再說,一溜煙地回到鎮委院內。也不理睬別人叫他,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子大叫:老閻:老閻在家嗎?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應聲從自家門口鑽出來,孔太平要他馬上將派出所黃所長叫來。

他剛開門進屋,住隔壁的婦聯主任就送了兩瓶開水進來,並隨口問他怎麼這次出去時間延長了三四天。孔太平說,剛開始隻準備參觀一下華西村,後來大家都鬧著要去張家港市看看,參觀團的領導隻好修改日程安排。婦聯主任問他有些什麼收獲,孔太平一邊歎氣一邊告訴她,經驗很多,可是太先進了,他們一下子學不了,還得敲自己的老實鑼鼓。

孔太平開始解上衣鈕扣,並說自己要衝個澡。婦聯主任說,你衝你的澡,我說我的話。孔太平說,那我就脫褲子了。婦聯主任笑著說,你那東西我家裏也有,嚇不著人。婦聯主任說笑之間人也起身站起來,她跨過門檻後又回頭告訴孔太平,他不在家時,宋家堰村超生了一個人。她說,本來差一點就是三個,另兩個被她抓住了時間差,搶先將工作做妥當了。孔太平說,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他歎了一口氣,隨手關上門,一個人怔了一會兒後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這些騷女人,老子非要用焊槍將那兩塊皮焊到一起不可。

孔太平打開水龍頭,放水衝了一陣身子,他剛用肥皂將身子塗抹一遍,水龍頭裏就沒有水了。他打開窗戶探出頭衝著樓下叫道,一樓的,等會兒再用水好不好,讓我將澡洗完。叫了兩聲,水龍頭裏又有水了。他趕忙湊過去。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孔太平一怔,馬上意識到一定是老婆打來的,目的是探聽他的行蹤,她總是懷疑自己在鎮裏有別的女人,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車跑來或在半夜三更打來電話。孔太平衝出衛生間,抓起電話大聲說,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經準時回到鎮裏,你該放心了吧!別用什麼孩子不聽話,鑰匙找不見了等借口來掩蓋自己的別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這種小聰明!他吼了一通後,電話裏竟無一點反應。他又說,有話你就快說,不聲不響地到頭來還得我付電話費。電話裏輕輕地響了一下,接下來是一串蜂鳴聲。孔太平愣了一會,伸手撥了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一陣後有人拿起了話筒,他對著話筒說,我愛你,你放心,我不會三心二意的!電話裏忽然傳出兒子的聲音,兒子說,你是誰,不許你愛我媽媽,我媽媽隻能讓我爸爸愛!孔太平說,兒子,我就是你爸爸!兒子在那邊歡叫道,媽媽,爸爸要愛你!孔太平放下電話,繼續將身上的肥皂液衝洗幹淨。

派出所黃所長進來時,孔太平剛剛將褲子穿好,天氣太熱,他懶得再穿上衣,光著膀子,開門見山地問抓賭的情況。黃所長說他們的確是選擇了鎮上幹部發工資的前幾天行動的,因為這時幹部們口袋裏都是癟的,無錢上麻將桌,這樣可以減少許多麻煩和難堪。隻不過他們沒有考慮到鎮上那些個體戶竟敢公開抵抗,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收上來。他們準備明天先放幾個女人,探探風向。孔太平沉吟一會兒後,表態不同意這種做法,他說政權機構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就會失去威信。孔太平答應鎮裏出麵幫他們維持一下,條件是收上來的罰款二一添作五,兩家對半開。派出所長不同意,他們正指望用這筆錢添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訴他,老百姓已猜出他們是想買輛桑塔納,他們若真的這麼做,會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將這批罰款分一半出來,捐給鎮裏,專門發放拖欠了幾個月的教師工資。黃所長有些鬆口了,隻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覺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難,公安部門也同樣困難。孔太平思考了半天後改變主意,提出隻要明天一天,到時收到多少算多少。黃所長很高興地同意了。

門外響起了高跟鞋的磕磕聲。孔太平連忙抓住上衣往頭上套,孫萍進來時,他那銅錢大的肚臍眼還沒有蓋住。孫萍剛坐下,黃所長便起身告辭,那模樣似乎有點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沒留住,隻好由他去了。

孔萍將烏黑的披肩長發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樣垂著,然後說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孫萍已拿過他喝過的茶杯,有模有樣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卻來不及,他看著孫萍那粉做的一樣好看的手,心裏咚咚地響了兩下。

孫萍抬起頭來說,孔書記這茶葉太好了,是哪個村裏做的?

孔太平說,我這茶葉算什麼好,這回出去考察,你們地委組織部的人那茶葉才真叫好哩,一連八九天,就是看不見他們茶杯裏有哪隻葉片是兩芽的。

孫萍說,那還不是下麵鄉鎮的幹部送給他們的。其實我們鎮上也應該搞點特製土特產,這對開展工作有好處。

孫萍這話是雙關意思,暗裏還指疏通關節可以早點向上提拔。孫萍是昨天回到鎮裏的,她在地區團委工作,團委同組織部在一層樓上辦公。她這次回去休假,剛好遇上東河鎮的段書記鬼頭鬼腦地在組織部門口轉,一看就知道是上門送禮的。孔太平本來對孫萍說話的口氣有些惱火,但她話裏的內容卻很重要。東河鎮的段書記是他的主要競爭對手,地縣領導連續三次考察,都是孔太平排第一,老段排第二。這次地委組織部組織外出考察,人員名單都是戴帽下達的,上麵沒有東河鎮的段書記,他原本有些暗暗高興,沒料到人家卻來了這一手。

孫萍說,現在考察幹部並不是光看政績。

孔太平說,我不會這麼賤,胡子一大把了,還低三下四地去巴結那些二十來歲的毛頭科長。不說這個了,說說醫院裏的情況吧!

孫萍說,胡老師可能是中暑了。但醫生還不敢貿然下結論,一般的中暑醒過來就沒事。胡老師卻是醒過來後又接著昏過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觀察。

孔太平嗯了一聲。孫萍繼續說,同胡老師一個病房裏還有宋家堰村小學的一個民辦教師,兩人的症狀幾乎一模一樣。

孔太平想了想說,我得馬上去看看,不然萬一出了事可沒法交待。

孔太平領著孫萍走到門口時,看到院子裏空無一人,他很奇怪,經常大家總是整個晚上都在外麵乘涼,怎麼一下子就變得不怕熱了哩!他下到院子中央大聲說,都睡了嗎?還沒睡的請出來一下。喊聲剛落,家家戶戶裏都有人從門裏鑽出來。孔太平告訴大家,他準備到醫院裏看看兩個住院治病的老師,誰家裏有暫時用不著的罐頭、奶粉、麥乳精什麼的,請先借給他用一用。孔太平一開口,幾乎人人都轉身進屋拿出一兩樣東西來,一會兒就積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兩隻口袋裝好後就往醫院方向走去。

走了半天,孔太平回頭一看,隻有孫萍一個人跟在後麵。往常這種事他不用開口,鞍前馬後總有幾個人跟著,特別是婦聯主任,哪怕是有意想甩也甩不掉。孫萍走上來,接過他左手提著的那隻袋子時,無意中碰了一下他的手。頓時,一種別樣的滋味襲上心頭。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大院裏的人為什麼要躲進屋裏,為什麼一個人也沒跟上來。他心裏罵一句:這些狗日的東西,是想創造機會讓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這裏,腳下邁動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孫萍跟不上,一會兒就被落開幾丈遠。急得她不住地叫著等一等。結果,二十分鍾的路程,他們隻用了十五分鍾。

一到醫院,孔太平就嚷著找院長。見麵後他二話沒說,就要院長寫一個收條,還注明時間是幾點幾分。寫完收條後,他們才去病房。一邊走院長一邊同他說了實話。胡老師他們的病因其實已查明了,主要是營養沒跟上,身子太虛了,又趕上雙搶季節農活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狀就特別嚴重。院長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知道現在教師的情況很複雜,搞不好一顆火星可以燎起一場大火,所以特別吩咐主治醫生將病情說含糊一些。院長說楊校長他們推測出了幾分,再三追問是不是有營養不足的問題,他們咬緊牙關沒有說出真情。孔太平聽說胡老師一家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敢花錢買肉吃,就連端午節時也隻是買了一堆雜骨熬上一鍋湯。而那個民辦教師情況更糟,民辦教師有個孩子在地區讀中專,為了供孩子上學,暑假期間,他除了下田幹活以外,每天還要上山砍兩擔柴挑到鎮上來賣。昨天中午他柴沒賣完,人就暈到在街上。院長的話讓孔太平心裏格外沉重起來。

孔太平出乎人意料之外來到病房,胡老師他們特別感動。楊校長和徐書記還沒走,他倆心裏對鎮委領導有些氣,聽孫萍說孔太平一到家就趕到醫院裏來,也不好一見麵就發牢騷,但臉上的表情沒有胡老師他們好看。孔太平不大理睬他倆。他詢問了胡老師和民辦教師的情況以後,當著大家的麵表了硬態,他說,這個月十五號以前不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兌現了,他就向縣委遞交辭職報告。孔太平這麼一說,楊校長就不好再掛著臉色了,他主動上去說自己想了個減輕鎮裏負擔的辦法,讓學生們再擠一擠,騰出幾間教室租給別人辦企業,隻要一個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學校就可以維持下去。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你不怕人背後罵,我還怕哩,你若是想當校長就隻管教書,若想做生意就將校長的位子讓給別人。

這時,門口跑進來一個女孩,衝著孔太平問他幾時回來的。孔太平反問她怎麼在這裏,是不是家裏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辦教師忙說是學校裏安排田毛毛來照料他的。田毛毛是孔太平的表妹,是他舅舅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在村辦小學裏當民辦教師。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經事,一下子就將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麵的走廊上,撒著嬌非要表哥給她幫一回忙。田毛毛長相很動人,孔太平從小就很寵這個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麵前表了態,一定要給田毛毛找個合適她的工作。他的確聯係了幾個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願去。孔太平以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開口答應了,誰知田毛毛竟要他寫個條子給洪塔山,讓洪塔山以優惠價賣給她一千隻幼甲魚。

孔太平很奇怪,就問,你要這東西幹什麼?

田毛毛說,當然不是放在家裏養,是別人托我要買的。

孔太平說,毛毛,你別以為現在錢好賺,生意場上的深淺變化太莫測了,你涉世太淺,經不住這種折騰。

田毛毛說,就這一回,賺點小錢將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說,你要是想買什麼就對我說。

田毛毛一撇嘴說,罷罷,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隻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來,他抽出筆,就近處找到一張處方箋,隨手寫了幾行字後遞給田毛毛。他告訴田毛毛,幼甲魚平常賣時要二十五塊錢一隻,他讓洪塔山用十八塊錢一隻賣給她。他要田毛毛別出麵,直接將條子交給那要買幼甲魚的人,然後按差價的百分之五十拿回她應得的那一份錢。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當,再三叮囑她,要她一手交條子一手收錢。田毛毛不以為然地要他別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返回到病房時,醫院院長正同楊校長談給自己的孩子換個班的事,院長說現在的班主任對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視。楊校長先否認有歧視這回事,但還是同意考慮,隻不過得找個恰當的理由。孔太平來也就是看看,並沒有具體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撫慰了幾句,便轉身往回走。

院長送了一程後正要打住,孔太平卻要他一起走一走。一路上,院長不斷講些小故事,逗得孫萍笑個不停。院長說現在搞計劃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針鋒相對地讓男人去結紮,免得他們搞些借腹懷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隨計劃生育工作組到一個村裏去打堡壘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纏著他們,非要代兒子做結紮手術,工作組不同意,老頭反將工作組的頭頭訓了一通,說他們挫傷了他計劃生育的積極性。孫萍的笑聲讓孔太平心裏很難受,他知道孫萍是下來鍍金的,時間一到就要飛回去,再艱難的工作,在她來看也隻是談笑之間的事。然而,對他們來講,越是讓局外人發笑的事情,做起來越要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鎮委會院子裏依然沒有人,孔太平拖著院長在院子裏的空竹床上坐下來,直到有人從屋裏走出來他才放其回去。孔太平回屋再次衝了一個澡,然後也搬了一隻竹床到院子中間。他還沒下樓就發現院子裏滿是乘涼的人。

坐定後,不斷有人湊過來問這問那。食堂炊事員最後過來,該問的別人都問了,炊事員就問華西村那麼富,饅頭是不是還用粉蒸。一院子的人都笑起來。孫萍一邊笑一邊說,何師傅,你這種問法,真有點毛主席的味道哩!孫萍這話提醒了孔太平,別人都睡著了以後,他還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裏細細琢磨。人再富吃的饅頭也還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髒東西多數是二把手偷偷扔的,這都是基本規律,到哪也改變不了。孔太平下決心要在三天之內搞清楚,自己不在鎮裏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也要看看鎮長趙衛東的政治手腕有沒有長進。

雞叫過後,天氣轉涼了。孔太平咳嗽一陣,翻身吐痰時,看見一個人影在一旁徘徊,有點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認出是副鎮長老柯。老柯平時跟他跟得很緊,有什麼小道消息絕不會放在心裏過夜。現在連老柯都猶豫起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個對策。

天亮以後,孔太平讓辦公室主任小趙通知早飯後開一個黨委、政府和人大負責人會議。小趙告訴他,趙鎮長原定今天到縣裏去要錢,這時恐怕已經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趙與趙衛東是親戚,他有意說,鎮長知道我回來了,怎麼連照麵也不打一個就走,該不是我哪兒對不住他吧!小趙是孔太平與趙衛東之間有些摩擦以後,孔太平有意提拔起來的。老柯開始還替他擔心,唯恐小趙為虎作倀。但後來的情況讓老柯打心裏佩服孔太平,小趙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後,常常直接從孔太平那裏領略到許多暗含殺機的話語,小趙當然會轉告趙衛東,可趙衛東又不能就這些話有所表示和反應,那樣就等於出賣了小趙,由於這種顧忌,趙衛東不得不多方作些收斂。

趙衛東果然沒敢走,而且是第一個趕到會場。等人一到齊,孔太平就宣布開會。他說今天會議議題有兩個,第一個議題是如何搞好社會治安,協助派出所收繳賭博罰款。孔太平沒有說出自己昨晚與黃所長協商達成的協議,隻說今天在家的幹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帶隊。有兩個人當即表示不同意這麼作,其中就有老柯。老柯平時總與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對,反讓大家迷惑不解起來,一個個都不敢輕易表態。事實上,老柯的反對是孔太平會前安排的,什麼原由他卻沒有說明。孔太平借口讓大家再想想,轉而進行第二個議題。他先問趙衛東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趙衛東說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問了幾個人,得到的答複是最少的也有二十天了。這時,孔太平才說,第二個議題是幹部休假問題。因為雙搶已基本結束,所以他提議鎮裏的幹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優先照顧三十天以上沒有回家的人。大家對這提議都表示讚同,隻有趙衛東不同意。但一點用處也沒有。孔太平說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鬧離婚時,組織上一概不負責任。大家都笑著勸趙衛東接受這個提議。趙衛東隻好勉強地笑著答應了。孔太平又要小趙以組織的名義通知趙衛東家裏,從今天起給他七天休假。孔太平說,趙鎮長太累了,必須強製他休息一陣。說著,他就回到第一個議題。九點鍾時,他一敲桌子,說不能占了趙鎮長等人的休假時間,第一個議題過後再說。

孔太平知道別人都不願上街和群眾對著幹,他開這個會的真正目的隻是放趙衛東的假,收罰款的事他自有主張。散會後,幾個幹部圍著他說,他們還以為他今天隻是傳達出外考察的情況。孔太平說這事過一陣有了空再坐下來細細地說。接著他又指出他們用詞不當、考察情況隻能彙報,不能傳達。幹部們都說,你是一把手,怎麼能向我們彙報哩,隻能是我們向你彙報。孔太平對這種回答在心裏表示滿意,他已經看出來剛才的會開始立杆見影了。

小趙按孔太平的吩咐,讓稅務所和工商所的頭頭帶著所有的人都來鎮委會開會。同時又以鎮委會的名義發示了一個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的罰款通知書的人,在今天之內將全部罰款送交到鎮委會,否則後果自負。稅務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領著他們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沒有向他們作什麼交待,隻是叫他們一個個跟緊些,路上說說笑笑可以,但不準打打鬧鬧。當然製服是必須穿的,這是孔太平讓小趙通知他們時最鄭重地重申的一點。轉了一圈回來,孔太平讓他們集中在二樓會議室打撲克下棋,自己則一個人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見了人也不說話,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頂多隻是用鼻子哼一聲。從街上往回走時,他到鎮廣播站裏去了一趟。他剛回到鎮委會院子,鎮上的幾個高音喇叭就同時響了。先是報時的滴滴聲,然後女播音員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離鎮委會上午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離鎮委會下午下班時間還有七個小時。無論是鎮委會院子裏還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了那種最後通牒的倒計時的味道來。

孔太平上到二樓會議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這一次人人麵孔必須十分嚴肅。天氣很熱,一出門大家身上的製服就被汗水濕透了。因為鎮裏一把手在頭裏帶隊,他們也不好說些什麼,加上心裏對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讓他們做起來挺認真。冷冰冰鐵板一塊的模樣在小鎮的窄街上流動時,雖然已近夏日正午,卻也有一股涼颼颼的東西直接滲到四周的空氣中。

孔太平正在當街走著,一輛桑塔納迎麵駛來。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車,理也不理,昂著頭仍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桑塔納趕緊靠到街邊,接著個子和模樣都讓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從車子裏鑽出來,老遠就大聲說,孔書記,我有急事正要找你。孔太平說,過了今天再說,今天我沒空。洪塔山還要開口,孔太平突然說,你那養殖場的幹部有沒有人賭博?惹毛了我,就是經濟命脈,我也要查封。洪塔山一愣說,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孔太平說,我正想見識一下,在西河鎮有誰屙得出三尺高的尿!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場上煉成精怪了的人,他意識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馬上露出一副骨頭軟了的模樣說,我這飯碗還不是書記你給的,我可不敢讓它變成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洪塔山站在街邊,一直等到孔太平領著那群人走過去後,才轉身上車。

上街轉了兩圈,食堂的飯已熟了,還不見有誰送罰款到鎮委會來。孔太平心裏有些不踏實,卻不讓表情露出來。他讓兩位所長帶著自己的人到鎮委會食堂去吃飯,一個人也不許回家。有幾個女人推說家裏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開始沒有阻攔她們,等她們走到院子門口時,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來,將她們罵得狗血淋頭,一聲聲都是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就是家裏死人失火,也必須堅守崗位到最後一刻。孔太平罵她們時,許多人都從院門外邊往裏望,那些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能聽清的。孔太平平時對人態度不錯,從不直接批評普通幹部和群眾,對女同誌尤其和氣。這也是他老婆對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起來,大家立刻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和關鍵性。

女人們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讓事務長公開地大張旗鼓地到鎮委會門前的商店裏搬回四箱啤酒,然後自己親自帶頭上陣,舉著酒杯同大家一起鬧酒。稅務和工商的幹部酒量都練就得比較大,孔太平又讓鎮裏一些會鬧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時間,食堂裏碗盞叮當人聲鼎沸。轉眼間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讓事務長再去搬了兩箱回。事務長搬了啤酒回來後,悄悄告訴孔太平,說是外麵有些人借故有事,在偷偷地看動靜。孔太平說自己心中有數,讓他別著這個急。事務長剛走,老柯又湊過來,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斂,這麼大吃大喝傳出去影響不好。孔太平說他現在不管好不好,隻想影響越搞越大,大吃大喝多數時是一種工作方法。

一頓飯用了兩個小時,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興,連那幾個挨了訓的女人也都帶著醉意說孔太平工作確實有方,跟著他她們願意指哪打哪。孔太平沒有醉,他隻喝了很少幾杯酒,看見拐角處有人在偷偷張望,他故意大聲說,那好,下午依然是一邊休息一邊待命,一過六點鍾就行動。

下午三點鍾,廣播喇叭裏說離鎮委會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三點過五分,小趙接待了第一個來交罰款的人。緊接著交罰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樣,一串接一串地來了。交完罰款,他們都要問一個相同的問題,就是交了罰款以後還會不會吊銷他們的營業執照。稅務所和工商所的人聽了很奇怪,他們從沒有說過要吊銷誰的執照的話。孔太平不讓他們將謎底揭穿,他要他們對那些人說,現在個體戶太泛濫了,該關的就要關,該管的就要管。這話一點也沒有違反國家政策,但從孔太平嘴裏說出來時,卻有一股子殺氣。孔太平說,現在這個時候,當領導的就是要時時透露一點殺氣給人看。

孔太平看著小趙的登記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個人,抽屜裏的現金塞得滿滿的,臉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開心時,派出所黃所長急匆匆地闖進來。

黃所長腰裏吊著一隻手槍,見了麵就嚷,孔書記,你可不能將我們的油水揩幹淨了呀。

孔太平說,哪裏哪裏,我們絕對保證隻收今天一天,以後的全歸你。

黃所長說,你們還會給我以後,不到天黑就會收光的。

孔太平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小趙,我們收了多少人的罰款?

小趙心領神會,馬上說,才二十多個。

黃所長說,趙主任,你別太小瞧我們的偵察能力了,你們已經收了三十九個人的罰款,正負誤差不會超過兩人。

孔太平心裏吃了一驚,他怕事情搞僵,忙說,我們也沒料到局勢會變化得這麼快。

黃所長說,你大書記也別挖苦我們,我們有我們的難處,槍杆子不能對著人民專政,人民公安是保護人民,不像你們人民政府是管著人民。

孔太平說,都是為公家賣力。我看這樣,鎮裏這邊就收到現在為止,剩下的都讓他們去派出所。

黃所長很幹脆地說,不行。

孔太平一見黃所長的態度很強硬,就先拐個彎說,要不這樣,剩下的還是你們收,至於我們已經收了的,找個機會,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這邊一軟,黃所長就不好再強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開始協商。孔太平想了想,見找不出合適的理由,隻好答應他。黃所長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趙先將現金送到銀行裏存起來。小趙從未見過這麼多錢,一個人不敢去,就叫上小許開車送。他倆剛上車,馬達尚在嗚嗚叫著沒有發動起來,辦公室電話鈴突然響了。孔太平拿起話筒一聽,竟是趙衛東。

趙衛東上午出了大院門,其實並沒有回去,孔太平不便問他躲在哪裏。趙衛東說,有人給他透露消息,派出所準備派人半路攔劫,將鎮裏收到的罰款控製在手裏,爭取分配的主動權。黃所長判斷鎮委會的人不敢將這筆巨款存放在辦公室,一定會在天黑之前送到銀行裏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銀行與農業銀行附近分別把守著。孔太平心裏很惱火,他沒料到黃所長竟會這麼幹。不過他又有點不相信。他將小趙從車上叫下來,讓小許開著車出去轉了一圈。小許回來時說情況真如趙衛東所說,不僅銀行門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鎮委會大院門口也有一個拿著對講機的警察在望風。孔太平不由得對趙衛東心生些許謝意來。

他冷靜地想了一陣,終於有了對應的辦法。首先他親自給縣教委、電視台和縣裏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打了電話,請他們今晚來西河鎮參加一項重要活動。接著又給洪塔山打電話,調他的桑塔納去接縣電視台的記者。然後他讓小趙坐上小許的車,到兩家銀行門口去逛幾趟,將黃所長的人從鎮委大院門口調開。小趙和小許一動身,大門口的那個警察果然就尾隨而去了。接著洪塔山的桑塔納準時開了進來,洪塔山也隨車來了。他還是找孔太平有事。孔太平讓老柯去縣裏將一應人等都督促來。

孔太平在等待鎮教育站何站長的空隙裏,聽完洪塔山要說的事。洪塔山的養殖場裏,昨天來了幾個客戶,偏偏甲魚池旁邊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農藥。洪塔山怕被客戶碰見會有不利因素,影響他們之間產銷合同的簽訂,就親自去勸那打農藥的田細伯稍緩兩天再打,結果雙方幾乎發生了衝突,田細伯差一點用鋤頭敲碎了洪塔山的頭。田細伯是孔太平的親舅舅。孔太平聽了又氣又笑,他答應明天抽空去幫助他處理這事。兩人分手時,孔太平告訴洪塔山,他寫了一個條子,答應給人一些幼甲魚,希望洪塔山給個方便。洪塔山說得很漂亮,他說隻要是孔書記的指示,他絕對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辦。

洪塔山剛走,教育站何站長就來了。孔太平非常嚴肅地先要他用黨性來作擔保,然後才告訴他,無論他想什麼辦法,一定要緊急通知全鎮各學校校長,晚上八點鍾準時趕到鎮委會會議室開會,而且必須保密,開會之前不能讓消息走漏給外界。何站長有些摸不著頭腦,孔太平不肯透露半點信息,隻說絕對是不讓他們吃虧的事。何站長見模樣真的有好處;就使出絕招,站到鎮外的必經之路上,分別告訴一些回到各村的人,讓他們給村小學校長捎信,說是有民辦教師轉正指標下來,要連夜討論。

從何站長告訴第一個人算起,到最後一位校長趕到教育站,總共隻用了一個半小時。來得最早的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完小裏沒有民辦教師,但他意識到這個會可能有其它目的。他問何站長時,嚇得何站長趕忙搖手叫他別瞎猜免得讓自己犯錯誤。楊校長不管這個,繼續追問是不是鎮裏想用那筆賭博罰款補發教師工資。何站長一方麵叫他別再說下去,一方麵又回答說這種推測有幾分道理,現在的事沒有比錢的問題更讓人敏感了,何況又是從派出所荷包裏掏出來的錢,那敏感程度則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長來了後,他們就不再說這個。校長們急著先要看文件。何站長拿不出來,便隨口說到時,縣裏領導要來親自傳達。校長們到齊後,派出所黃所長也來了。黃所長說自己是來幫一個親戚開後門的。何站長裝模作樣地記下了他那親戚的名字。黃所長忽然問,怎麼中學唐校長沒來。何站長本是將中學給忘了,他下意識地撒了一個謊說中學裏沒有民辦教師,倒是天衣無縫。黃所長走後,何站長越發感到楊校長的推測有道理。八點鍾時,他帶著一幫校長來到鎮裏,他一個人悄悄地將這一切都說給了孔太平,並重點申明自己是領會到領導的意圖以後,有意不通知中學唐校長與會,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懷疑。孔太平一點也沒有給他麵子,反說是畫蛇添足,不讓唐校長來才讓人懷疑。何站長想一想終於悟出道理來,現在哪個會議不是毫不相關的人坐半屋子,來與不來是對會議主題的態度問題。看著何站長灰溜溜地走到一邊,孔太平心裏又有些慨歎,他覺得文人的自作聰明真是又可嫌又可憐。這時,黃所長帶著他的兩個副手全副武裝地走過來。

孔太平老遠就衝著他們笑,並大聲說,天氣這麼熱,還這麼注重儀表。

黃所長說,我這是向稅務所和工商所學來的,有些事情是得用點威懾力量。

孔太平說,要是你威懾到黨委和政府頭上,那可就要犯大錯誤喲!

黃所長聽出這話的份量來,他不甘示弱地說,要不要我們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幾個公關小姐陪著來!

孔太平見好就收,他說,不用不用,我們這些作地方領導的還巴不得請兩名武裝警察站在門口哩,你們一威風,我們也跟著像個英雄形像了。

聽到這話的人都笑起來。孔太平趁機將黃所長等三人請進辦公室。跟著縣教委主任、電視台記者和縣委肖副書記都來了。孔太平讓記者們先打開攝像機,他一邊介紹情況時,他們就可以同時做節目采訪了。孔太平開門見山地對著攝像機鏡頭說,他代表全鎮五萬人民感謝鎮派出所在自己經濟狀況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仍向全鎮教育係統捐款人民幣十二萬元。黃所長一時沒反應過來,攝像的強光一照,三個人都有些發呆。肖副書記表揚他們的話,他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孔太平請他們一起到二樓會議室同全鎮教育界的代表見麵,走出辦公室時,室外的涼風一吹,他們才清醒過來。兩個副所長借口上廁所,便一去不回。黃所長挽著肖副書記,他不敢走,而且還在聚光燈下,親手將孔太平交給他的一大提包現金,轉交給何站長。在十幾位校長的掌聲中,黃所長還說了一些堂皇的話語。何站長抱著大提包發表講話時,黃所長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腳。

孔太平沒有還手,他小聲說,你應該感謝我讓你出了名,他們說了,這條新聞可以上省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另外上地區和省的日報一點問題也沒有。

黃所長說,你不該設下圈套讓我鑽。

孔太平說,我這也是沒辦法,鎮財政太窮了。

黃所長說,隻怕是有些事到時候我也沒辦法。

捐款儀式一結束,黃所長就走了。這時,校長們已知道民辦教師轉正通知完全是編造的,惹得他們一個個有喜有憂。喜自然是拖欠的工資可以到手了,憂則是回去沒法向民辦教師們交代。肖副書記隻對結果滿意,但對過程提出了批評。孔太平說,如果縣裏給他們鎮一百萬,他絕對負責一切都照黨章和憲法法律辦事。他說正確路線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批評歸批評,肖副書記也明白基層幹部的難處,他說自己在理論上是絕對不支持這種作法的。正經話說完以後,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給他當演員的勞務費。孔太平聽到大家都跟著肖副書記喊他孔導演,不由得苦笑幾聲。

大家一一告辭時,何站長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書記他們都走了,孔太平將何站長叫到辦公室,當著老柯和小趙的麵,他要何站長將十二萬塊錢中分出四萬塊錢給鎮委會。何站長有些不情願,他覺得教育站將各方情意都領了,不能隻得對折的好處。孔太平不說話,隻是陰著臉坐在那裏。小趙和老柯不停地勸何站長,要體諒孔書記的一片苦心,沒有孔書記這破釜沉舟的一招,這拖欠的幾個月工資可能再過一年半載也沒錢發放。何站長說這錢本來鎮裏就是要給的,現在名義上給了十二萬,可實際上隻得到八萬,這之間的虧空,教育站實在沒有辦法背負。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長還是不鬆口,孔太平火了,他指著何站長的鼻子說,老何,你別給麵子還不知道要。十二萬都給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錢,我要四萬自己也不敢都貪汙了,就這樣定了。就現在,你數出四萬給趙主任。說著他一甩椅子到院子裏乘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