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仇道:“同是大家的公事,也不必論甚麼年老年少,將來的事自有將來的辦法。依在下的愚見,不如先商量定了這回的事為是。前日匆匆拜見,不及細談一切。不知老護衛有何主見,我們何不先把這個細談談呢?”九疇道:“此刻那韃官兒還是隻許我帶一百人去。我先是怕搬運人夫不夠,和他們爭論。後來他索性說不必我的人搬運,他自著人來代我搬運了,隻叫我帶幾名隨從的人進去。我想這也罷了。昨日忽然又有一個韃子來說,叫我即刻進京。我因又和他爭論,說我是奉了皇帝上諭,齎國書來的,你們禮當迎接,不能像這麼呼來喝去的。那韃子就去了,到此刻還沒有回信。”宗仁道:“老護衛爭的是。我們既是堂堂正正的來,自然該當和他講禮法。”說罷,大家散坐。
宗、胡兩個卸去了胡冠胡服,照著品級換上了中國冠裳。九疇又把國書取出,添注上宗、胡兩個欽差名字。過了兩天,隻見來了兩個韃官,帶了一大隊韃兵來,說是來迎接國書的,並請欽差同去。程九疇、宗仁、胡仇三人和韃官見過禮,便一同上馬。用黃亭抬著國書在前,三人隨後跟來。走到下午時候,到了他那甚麼大都的地方,先在驛館歇下。
過了一宿,韃官叫人備了三乘轎子,請三人坐上。又把轎簾放下,轎夫抬起便走。仍然是國書在前,三人隨後。走了好一會,走到了一個所在。把轎子直抬到二門之內,方才歇下。三人下得轎時,那韃官也自到了。三人抬頭一看,見大堂上掛著“理藩院”三個大字的堂額。程九疇不覺發話道:“我們堂堂天使,怎麼打發到這個所在來?”宗仁四顧,不見了抬國書的黃亭。便問道:“我們的國書那裏去了?”那韃官道:“已經送到禮部衙門去了。你們且在這裏住下,待我們奏過皇上,自有回話。”說罷去了。便有兩個韃子來,引三人到了內進。
三人此時手無寸柄,隻得暫時住下。不一會,二三百個韃兵把金銀緞絹與及三人的行李都搬來了,隻放下便走。三人隻得叫從人收拾過,靜聽消息。
到了次日早上,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幾十個韃子一擁而進,卻都站在大堂上麵。內中就有兩個韃子到裏麵來招呼三人道:“我們大老爺來了,要見你們呢。”三人移步出來,隻見一大群韃子正在那裏擁擠不開。居中擺了一把椅子,一個韃官坐在上麵。旁邊地上鋪了兩大條羊毛地氈,那些韃子一個個都盤膝坐在西麵一邊。
當中的韃官指著東邊對三人道:“你們就坐在那裏。”程九疇道:“我們中國人向來沒有坐地的,不像你們坐慣。”胡仇便接口道:“快拿椅子來。”那韃官道:“也罷,拿椅子來。你們坐了好說話。”當下就有那小韃子取了三把椅子來,三人一同坐下。那韃官先發話道:“你們到這裏是做甚麼的?”程九疇道:“本大臣奉了楊太妃及皇上諭旨,齎國書來投遞,要通兩國情好。國書已被你們取去,怎麼還佯作不知?”那韃官道:“不是帶有銀子來麼?”程九疇道:“金銀絹匹都在這裏,是送你們的,可來取去。我們國書內聲明要覲見三宮的,怎麼沒有回信?”那韃官道:“不必覲見,我們早代你們覲過了。”宗仁道:“我們覲見三宮,還有事麵奏。”那韃官道:“我們也代你奏過了。”胡仇道:“這又奇了。我們要奏甚麼事,你怎麼知道,能代我們奏呢?”那韃官沒有話說,站起來走了。跟來的韃子,也都一哄而散。
宗仁歎道:“像這種人,猶如畜生一般。莫說內裏的學問,就是外麵的舉動,一點禮儀也不懂,居然也想入主中國,豈不要氣煞人麼!”九疇歎道:“如今的世界,講甚麼學問!隻要氣力大的,便是好漢。你看殺一個人放一把火的,便是強盜,殺遍天下人放遍天下火的,便是聖祖、神宗,文、武皇帝!我朝南渡之後,隻有一個嶽鵬舉,一個韓良臣。鵬舉被秦檜那廝把他陷害了。就是良臣也未竟其用。以後竟然沒有一個英雄豪傑,怎麼不叫人家來蹂躪呢?”宗仁道:“真個嶽、韓之後,就竟然不曾出過一個良將,這也是氣數使然。”九疇道:“甚麼氣數不氣數!依我看來,都是被那一班腐儒攪壞的。負了天下的盛名,受了皇帝的知遇,自命是繼孔、孟道統的人,開出口來是正心、誠意、閉下口去是天理、人欲。我並不是說正心、誠意不要講,天理、人欲不要分,也不是同韓侂胄一般見識,要說他是偽學。然而當日強鄰逼處,土地淪亡,偏安一隅的時候,試問做皇帝的,還是圖恢複要緊呢,還是講學問要緊呢?做大臣的,還是雪國恥要緊呢,還是正心、誠意要緊呢?做皇帝的一日萬機,加以鄰兵壓境,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他卻開出口來便是正心、誠意。試問辦得到辦不到?自從他那麼一提倡,就提倡出一大班的道學先生來。倘使敵兵到了,他能把正心、誠意、天理、人欲說得那敵兵退去,或者靠著他那正心、誠意,天理、人欲可以勝得敵兵,我就佩服了!當時如果嶽、韓兩個提倡起武備來,對皇帝也講練兵,對朋友也講練兵,提倡得通國人都講究練兵,隻怕也不至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