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傑搶救,已經不及,隻得仍過坐船,望見前麵一千號大戰船已經斷了鐵纜,四散分開,多半已換了韃子旗幟,忠誌之士紛紛落水殉國。回顧隻剩了十六號戰船相隨,便奮力奪路,衝出重圍。十六號船又隻剩得十號。又遇了狂風大作,波浪掀天。世傑號令眾將道:“我衝出重圍並非逃生,正是就死,不過不願將我這幹淨身軀死在騷韃子之手罷了。我今便鑿船自沉,爾等兵士,有願逃生的,隻管各自散去。”眾兵一齊大呼道:“我等願隨將軍盡忠社稷,不願偷生!”說罷,也不等鑿船,紛紛赴海。世傑歎道:“愧煞一班反顏事敵之臣也!”說罷,也一躍自沉。這十號船飄在海上,空無一人,正合了一句古詩:“野渡無人舟自橫。”
且說張弘範大獲全勝,便率領大軍殺奔厓山而來。用藤牌擋住了弩箭,一擁上岸,任情殺戮。胡仇本來奉了世傑將令,留守厓山。及至韃兵上岸,情知抵敵不住,然而徒死無益,於是雜在難民之中,走到海邊,覓了一號漁船,出海去了。這且按下不表。
卻說弘範攻下了厓山,就在祥興帝的行宮置酒大會。又在那裏磨崖勒碑,刻了“張弘範滅宋於此”七個大字。他自以為莫大之功,要為天下後世留個古跡。誰知後來到了明朝,有一位大儒者,姓陳名獻章,表字公甫,生在新會白沙鄉,人人都稱他白沙先生。這位白沙先生見了他這七個字,便道:“這七個字紀不盡他的功勞,待我同他加上一個字罷。”便在張字上麵加上一個“宋”字,變成“宋張弘範滅宋於此”。看官,張弘範的初心勒了這塊碑,不過要紀他是元朝開國的功勞,誰知被陳白沙先生輕輕的加上一個“宋”字,反紀了他背叛祖國的罪惡。正是要求留芳千古,轉變了遺臭萬年。此時媚外求榮諸君,也要留心提防,不要後世也出一位大儒,在台銜上麵加上“中國”兩個字才好呢!閑話少提。
卻說張弘範磨崖紀功之後,便班師回大都去。仍把文天祥安放在後軍,一路同行。經過吉州地方,天祥身經故土,想起當時克複及以後失敗情形,不勝憤恨。遂不吃飯,打算絕食而死。說也奇怪,俗語說的:七天不吃飯,便要餓死。這位文丞相卻是不吃了八天,依然無恙。沒了法,隻得仍舊吃飯。一路上緩緩而行。直到十月,方才到了那個甚麼大都。張弘範便去複命,並奏聞捉了文天祥來。元主忽必烈便叫張弘範勸他投降。
弘範奉了他的聖旨,便置酒大會。請了一班降臣,讓天祥坐了首席。酒過三巡,弘範開口道:“宋家江山已無寸土,丞相已無所用其忠了。倘肯投降天朝,少不免也是個丞相。丞相何苦執迷不悟呢?試看我們這一班,那一個不是中國人?一個個都是腰金帶紫的。人生求的,不過是功名富貴。天亡宋室,丞相必要代他恢複,這不是逆天麼?到了吉州時,丞相絕食,八日不死,可見後福正是無量。望丞相仔細想來。”文天祥道:“我若肯投降,也不等今日了。我豈不知腰金帶紫的快活?但是我坐視國亡不能救援,死有餘辜,怎敢還望腰金帶紫?並且這等胡冠胡服,隻合胡人自用,中國人用了,我覺得非但不榮耀,倒是掛了反顏事敵的招牌,寫了賣國求榮的供狀!諸君自以為榮,我文某看著,倒有點代諸君局促不安呢。”一席話說的眾人滿麵羞慚,無言可對。弘範強顏道:“丞相忠義,令人愧服。”宴罷,就叫人打掃一間公館,送天祥去居住。
次日複命,說天祥不肯降的話。元主道:“這是你不善詞令之過。朕再派人勸他,看他肯降了,你羞也不羞!”弘範一場沒趣,退了出來。元主就叫丞相博羅勸令文天祥投降。博羅奉旨,便在宰相府召集百官,叫人請天祥來。天祥來到,走至堂下。看見博羅居中坐下,一眾文武百官侍坐兩旁。仆人傳令行庭參禮,天祥聞說,翻身便走。仆人追上,問是何故。天祥道:“我並未投降,便是個客,如何叫我拜起他來?士可殺不可辱!你去告訴你家丞相,要殺便殺,下拜是萬萬不能的。”仆人回去,告訴了博羅。博羅隻得撤了中坐,請天祥來,以客禮相見。博羅道:“宋家天下已經亡了多時,你隻管不肯降,還想逃到那裏去?”天祥道:“縱使無路可逃,還有一條死路是可走的。當日被你家伯顏將我拘住,辱我三宮,那時便想以一死報國。因為念著老母在廣東無人侍奉,並且兩位王子尚在浙地,還想奉以中興,恢複故土,所以忍恥偷生。到了今日,已是絕望,但求早賜一刀。”博羅道:“你家德祐皇帝被我天朝擒來,還未曾死,你們便立了皇帝。這等算得忠臣麼?”天祥道:“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德祐皇帝北狩,國中無主,所以另立皇帝,以主宗社。何況二王皆是我度宗皇帝之子,有何不忠?難道那一班奴顏婢膝投降你家的,倒是忠臣麼?”博羅道:“你家德祐,沒有詔旨叫他做皇帝,這便是篡位。”天祥道:“德祐皇帝北狩之後,端宗皇帝方才登位,怎麼是篡?況且是我家天下,我家人自做皇帝,也要算做篡位,然則你們平白無端恃強淩弱硬來奪我江山,這又算甚麼?”博羅怒道:“你立了兩個皇帝,到底有甚麼功?”天祥笑道:“為臣子的豈可存一個‘功’字在心裏?譬如父母有病,為人子的延醫調治。父母痊愈了,豈能自許為功?”博羅道:“你立了二王,可曾治好了?”天祥道:“父母有病,明知不能治,也沒有不治之理。及至真正不能治,那是天命了。”博羅道:“你動輒以父母比君,你今日不肯投降,隻求速死,然則你父母死時,你為甚不死?”天祥笑道:“父母死,要留此身辦理後事,還要顯親揚名,如何便死?你隻管勸我投降,譬如父母死了,豈有另外再認別人做父母之理?我若投了降,便真是認別人做父母了。”博羅道:“你若投了降,少不得一般的封侯拜相,豈不是顯親揚名麼?”天祥道:“事了異種異族的皇帝,辱沒及於祖宗,遺臭且及萬世,何得謂之顯揚?”博羅大怒,喝叫推出去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