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甫耽擱了兩天,便留下唐玨,隻和胡仇兩個扶了靈柩,取道廣信,望吉州去了。一路上曉行夜宿,在路上度了殘年,又遇著幾場春雪,在路上耽擱得日子不少。直至二月初旬,方才得到。這一天到得吉州地方,二人便先尋了一所廟宇,暫時安放靈柩。與廟中和尚說定了租金,揀定了殯房,便去迎請靈柩入廟。
及至入到廟時,忽見一個人素衣素冠的,也扶了一口棺材,在此停放。張毅甫不認得是誰,隻當也是一個運柩回鄉的人罷了。胡仇看那人時,不是別人,正是宗仁的第四兄弟宗智。當日在厓山水師之時,曾會過幾麵,因此認得。遂上前握手相見,問他從何處來。宗智道:“我一向跟隨張將軍在海上。厓山失敗那一天,張將軍見事機盡去,便自溺殉國。那時諸多將士都紛紛落水赴死。我想,倘一齊死了,張將軍之忠骸豈不要葬了魚腹?因此我雖然下水,卻仗著生平熟諳水性,在水底等張將軍氣絕了,仍撈起到船上去。扯起風帆,任風吹去,不兩天,吹到了潮州地方。我便置備了衣衾棺槨葬了。又想起文丞相的太夫人在惠州病故,經文丞相就在那邊寄厝了。當日文丞相曾有信給張將軍,說他日恢複江山,首先要奉太夫人遺骸歸葬故土。我葬過了張將軍之後,便想到惠州去,奉曾太夫人靈柩回來。然而苦於沒有盤費,所以在潮、惠一帶變了姓名,扮做江湖賣藝之流,混了差不多兩年,攢了百把兩銀子,才得把靈柩運到此地。”
胡仇、毅甫一齊拍手道:“奇,奇!我等奉了文丞相靈柩,也是方才走到,為何巧值到如此?”宗智驚道:“文丞相幾時歸天的?我一點不得知。”胡仇便把天祥就義的事述了一遍。宗智道:“這是我丞相忠孝之氣感動天地,所以才有這般巧遇。不然南北隔絕,道路險阻,雖約定日期,計程而進,隻怕也要有點參差,那有這般巧值呢?”這句話傳揚開去,一時哄動了吉州百姓,扶老攜幼都來頂禮膜拜。從此之後,天天在柩前致祭的,往來不絕。三人會在一起,揀了地,擇了日子,奉曾太夫人及文丞相兩口靈柩同日安葬。吉州百姓來會葬的,何止萬人空巷!
三人俟葬事完畢,封植妥備,遂打夥兒同到仙霞嶺來。此時金奎已把攘夷會的大堂,改做了大雄寶殿,供著如來三寶佛。他自己和所教的五百名彪形大漢,一齊祝發,扮了僧人。嶽忠和宗仁已改了道裝。馬頭嶺本有一所玉皇廟,兵荒馬亂之時,那道眾都不知跑到那裏去了。二人便占了玉皇廟,帶了三十名學徒,都扮了道眾,前去居住。表麵上是念經拜懺,骨子裏是讀兵書,學劍法。狄琪帶了史華,卻在蘇嶺結了個小小茅庵,扮了香火道人。在蘇嶺腳下,平坦的去處,也蓋了幾十間茅屋,居住了人家,都扮做了農夫,以耕田為業。內中備了一間寬敞高大房屋,狄琪不時到來,集了眾人講說忠義大節,又反複陳說韃子虐待漢人的情形。謝熙之在窯嶺蓋了一間道院,供了三清神像,也帶了一眾人,在那裏扮了道眾。清湖鎮開設了大客寓,帶著賣酒,便教唐玨去做當事,順便物色英雄。又南路上楓嶺、梨嶺、魚梁嶺等處,都建了廟宇。或僧或道,無非是攘夷會的人。從此南北七十餘裏,聲氣相通,仙霞嶺上又是一番景象。此時各處房舍,也有已經完工的,也有未曾完工的。塞斷山路的亂石,卻早已移開了。
胡仇等三人到了仙霞嶺,見金奎已淨了發,居然一個莽和尚。胡仇便道:“我們從此到這裏來,隻當是個投宿的過客了。”金奎道:“此時幾處荒嶺,卻被我們展拓開了,盡可找一處安歇。”遂把上項事一一告訴了。宗智聽得宗仁在馬頭嶺,便先辭了去相會。胡仇對金奎道:“我倒不必要甚麼地方,我是喜動不喜靜的,我將來扮個江湖賣藝之流,到外頭去探聽消息。這個缺也不能少的。”金奎道:“有了許多探馬,還不夠麼?”胡仇道:“探馬隻得探事跡,我這個是探人的心跡。我出去便扮了個不瘋不魔的樣子,去試探人心。隻要人心未忘宋室,我們也不枉這番舉動。”金奎道:“這也是一法。你回來與公藎商量去。不然,明日此地聚會,也可以議得。”胡仇道:“明日甚麼聚會?”金奎道:“這也是公藎定出來的。因為大眾散開了,不得朝夕常見,因此定了每逢三、六、九日,到這裏來聚會一次。看有甚麼當興當革的事,就可以議定。”當下胡、張二人就在廟內下榻。
到了次日,果然嶽忠、宗仁、狄琪、熙之、宗智、史華、唐玨都到了。彼此相見已畢,嶽忠先說起清湖鎮的客寓,因為唐玨經手,已經定了名,叫唐家店。”此時打算再設一家。那裏小小一個鎮市,有了兩家大店,則舊時所有的小客寓自然無人過問。此後過往之人都可物色了。但不知誰人肯做這件事?”張毅甫道:“各位都是練習武事的英雄,不可分身。我一無所能,至於出入會計的事,還略略曉得,不如我來辦這件事罷。”金奎大喜道:“那就可以叫做張家店了。”當時大家都讚成這件事,就議定了。胡仇說起要到外麵去探事的話,眾人也都說好。嶽忠道:“但有一層,前天我那裏得了信,說那韃子的中書省行文到南邊各路郡縣,照北方一樣辦法,漢人不準攜帶軍器,居民十家同用一刀。既要扮江湖賣藝之流,無非是耍刀弄棒。他有了這個禁令,如何使得?”狄琪道:“我那邊有一個老者,姓張名漢光。他本是個醫士,並有許多經驗藥方,神妙無比。不如問他要了藥方,扮作江湖賣藥的。”眾人一齊道好。嶽忠道:“還有一事,我近來著成了兩種書,一種是《胡元穢德史》,一種是《胡元殘虐史》,已經付刻。胡兄奔波了幾千裏路,不如略為憩息。等我這兩種書刷印好了,多少帶點出去,散布在外麵。等人家看了,也可以喚起他們那思念故國的心事。”狄琪道:“這種書拿出去賣,韃子不要禁麼?”嶽忠道:“何必要賣?隻要遇了談得來的,便送他一部。”狄琪道:“就是送,也難得很。被他們看見了,又說是布散逆書呢。”胡仇道:“這倒不妨。我自有法把他布散開了。隻請你先問張漢光要到藥方。這合藥也得要幾天呢。”狄琪答應了。當下各人散去了,分投幹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