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謝枋得別了仙霞嶺眾人,帶了定之,一路上曉行夜宿,向江西進發。一天到了信州弋陽縣,便向玉亭鄉而來。原來枋得原籍是福建人,自他的高祖做了一任弋陽縣令,罷官後,就在那裏住下,在縣南玉亭鄉置了些田房。後來子孫,就做了弋陽人。韃子入江西時,不必說也是到處蹂躪的了,這玉亭鄉自然也在所不免。他的夫人李氏,奉了婆婆桂太夫人到山僻去處避亂。時值安仁失守,枋得尋訪了幾次,總無下落。就是熙之、定之兩位公子,也是流離失散。及至兵亂過後,李夫人才奉了桂太夫人回來。那房屋已是被韃兵糟蹋的不成樣子了,隻得胡亂修理修理,暫為居住。枋得又出遊在外,彼此都無音問。婆媳兩個,隻是過貧苦日子。這一天枋得回到家中,喜得九十二歲老母康健在堂。母子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枋得從此便隱姓埋名,養親教子,足不履戶外。
因為當時那元主要籠絡人心,訪求宋朝遺逸。中外韃官,與及一班反顏事敵的宋朝舊臣,都交章保薦謝枋得。這謝枋得是何等氣節的人,豈有受他征聘之理!無奈韃子征求不已。隻因他不肯露麵,又不知他的行蹤,遂下令各路郡縣一律搜求。那弋陽令便三天五天到謝家去訪問。枋得隻叫人回說:“一向沒有回家。”後來他來訪問不已,枋得有點厭煩,要打算出外避過他,又舍不得撇下高年老母,隻得在屋後另外搭了一座小小茅廬,作安身之所,益發不肯露麵。便連左右鄰居,都不知他在家裏。如此安閑過了大半年,桂太夫人偶染微恙,逐漸沉重。枋得延醫調治,親侍湯藥。爭奈春秋過高之人,氣血已盡,延至次年二月,便嗚呼哀哉了。枋得哀毀盡禮。
雖沒有那世俗延僧聘道,建醮修齋的惡套,然而朝夕供獻,恪恭將事,事死如生。大殮過後,在家裏停放幾時,便送到祖塋安葬。
葬事已畢,枋得對李氏夫人說道:“從前一向弋陽令來訪我,我隻推說不在家,所以一向躲在家內,就是鄰人也不知我的蹤跡。今因安葬母親,送到墳上,親友鄰人都已見我,難再隱瞞。如果弋陽令再來,如何回說?莫說我世食宋祿,身受宋恩,我就是中國一個平民,也沒有去對了韃子山呼萬歲之理。須知我此處安身不得,老母已經安葬過了,我的大事已完,如今我便要出門雲遊去。我留下兒子定之奉養夫人,夫人不必記念我。我等亡國之民隨時可死,隨地可死。夫人就是得了我的死信,也不必傷心。”李夫人道:“君隻管放心避地,妾自看守田園。倘有事業可做,便該叫兒子出去。妾雖將近六十歲,然身體頑健,不消他侍奉得。”枋得道:“此時也無事業可做,夫人隻管把他留在身邊。倘遇了有事時,我便寫信來取他。”夫妻兩個商量既定,便具了祭品,枋得在靈前拜別,又到祖塋上別過,方才收拾了一兩件輕便行李,取道望福建而去。
枋得去了沒有兩天,那弋陽令果然又來訪問。定之回說:“沒有回來。”縣令道:“前天有人親眼看見他送葬,那裏還說沒有回來?”定之道:“先祖母病重時,不錯是回來過。但是先祖母棄養後,辦了葬事,又出門去了。”縣令作色道:“朝廷卑禮厚幣來延聘他,他在宋朝有多大的前程?要裝模做樣高蹈遠引,這便是不中抬舉了。本官奉了上台之命,屢次來訪,他總匿而不見。此時一眾街鄰,都說親眼見他送葬,還要把話搪塞我。說不得今天要搜一遍了。”說罷,喝令從役人等裏裏外外搜了一遍,那裏有個影子!縣令又問定之:“到底藏到那裏去了?”定之道:“委實是出門去了。倘使在家,又何必藏起來。”縣令又問:“到那裏去了?”定之道:“閑雲野鶴,行無定蹤。”縣令聽了,無可如何,隻得回去。未知縣令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