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看見兩個人,連臂而行。內中一個說道:“我們閑著沒事,何不再去看看那瘋道士賣藥呢?”一個道:“也好。你說他瘋,我看他並不是瘋,不過裝成那個樣子罷了。看上去倒像是個有心人。”一個又道:“我也這樣想。不過他到了幾天,人家都叫他瘋道士,他那招牌上也寫的是瘋道人,我也順口說他一聲瘋罷了。”那一個又道:“他那種說話,若是隻管亂說,少不免要闖禍的。”枋得聽了,暗想:“甚麼瘋道士,莫非也是我輩中人,何不跟著他去看看呢?”一麵想著,順腳跟了二人行去。
走到一座大廟,廟前一片空場,場內擺了許多地攤,也有賣食物的,也有賣耍貨的。內中有一大堆人,圍成圈子,在那裏觀看。那二人也走到那圈子裏。枋得也擠進去一看,隻見一個瘦小道士,穿一件青道袍,頭上押了一頂竹冠,地下擺了藥箱,攤了一塊白布招牌在地下,寫著“瘋道人賣藥”五個字。那道士正蹲在地下,在藥箱裏檢甚麼東西呢。檢了一會,方才站起來。枋得細看時,那裏是甚麼瘋道士,正是仙霞嶺上的胡仇。枋得便把身子往人叢中一閃,試看他做甚麼。隻見他右手拿了一片骨板,左手拿著一麵小銅鉦,一麵敲著,嘴裏便說道:“奔走江湖幾許年,回頭本是大羅仙。攜將九轉靈丹到,要療冥頑作聖賢。自家瘋道人是也。神農皇帝憐憫自家子孫,近日多染奇病,特命瘋道人攜帶奇藥,遍走中華。專代聖子神孫,療治各種奇病。你道是那幾種奇病?一忘根本病,二失心瘋病,三沒記性病,四喪良心病,五厚麵皮病,六狐媚子病,七貪生怕死病。你想世人有了這許多奇病,眼見得群醫束手,坐視淪亡,所以神農皇帝對症發藥,取軒轅黃帝戰蚩尤之矛為君,以虞、舜兩階幹羽為臣,佐以班超西征之弓,更取蘇武使匈奴之節為使,共研為末。借近日文丞相就義之血,調和為丸,敬請孟夫子以浩然之氣一陣嗬幹,善能治以上各種奇病。服時以郭汾陽單騎見虜時免下之胄,煎湯為引,百發百中,其驗如神。更有各種膏丹丸散,專治一切疑難雜症。那個藥,是沒病吃了病,病了吃不好。那膏藥呢,好處貼了爛,爛處貼不好。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諸君有貴恙的,隻管說出來。今日初擺出來,尚未發利市。我說過奉贈三位,分文不取。諸君諸君,當麵莫錯過我瘋道人。過後難尋呂洞賓。”胡仇說了半天還沒有人理他。他便手擊銅鉦,高聲唱起道情來。唱道:據雕鞍,逞英雄,撥馬頭,快論功,輕輕便把江山送!屍橫遍野屠兄弟,膻沁心脾認祖宗。中原有你先人塚,全不顧,忘根背本,還誇說,勳耀從龍!
做高官,意揚揚,失心瘋,似病狂,異言異服成何樣!含毛踐土偏知感,地厚天高亂頌揚。此時饒你癭心恙,問他日黃泉地下,何麵目,再見爺娘?
沒來由,變癡聾,叛國家,反誇功,人身錯混牛羊種!史遷傳未編夷狄,周室功忘伐犬狨。問他是否真如夢?何處是唐宮漢闕,誰個是,聖祖神宗?
兩朝官,一個人,舊烏紗,怎如新?出身履曆君休問。狀元宰輔前朝事,拜相封侯此日恩。門生故吏還相引,一任他故宮禾黍,我這裏舞蹈揚塵。
一般人,最堪悲,似城牆,厚麵皮。天威一怒難容你。將軍柔性甘淩辱,兵部尊臀願受笞。低頭不敢爭閑氣,試問他,捫心清夜,衾影裏羞也麼咦?
肉將麻,骨將酥,媚他人,媚如狐。爭恩鬥寵還相妒!吮癰舐痔才奴婢,傲妾驕妻又丈夫。撫心自問誠何苦?媚著了騷官臭祿,失盡了男子規模!
好男兒,誌氣高,重泰山,輕鴻毛,如何乞命將頭搗?降旗偏說存民命,降表無非乞免刀,偷生視息甘膻臊。雖說是,死生大矣,到頭來,誰免一(葉平)刀!
(尾聲)歎世人苦苦總無知,須知禍福相因倚。勸諸君,若攖奇病還須治。
胡仇唱完了,又敲了一回銅鉦。瘋瘋癲癲的,做了一回鬼臉,隻管對著眾人看。眾人看他,他也看眾人。隻見眾人聽了他的道情,也有笑的,也有點頭歎息的,也有不解的,也有掩耳而走的。在人叢中一眼瞥見了枋得,便連忙撇下了銅鉦骨板,走過來打了個稽首道:“謝老先生鶴駕幾時到此?貧道稽首了。”枋得也拱手還禮道:“老朽日來才到,卻不知仙蹤也在這裏。”胡仇道:“既如此,我們借一步說話。”枋得道:“我隻住在某處客寓裏。我們暇了再談,此時各有營生,不必耽擱。”說罷飄然自去。
方才轉了個彎,忽聽得背後有人叫了一聲“疊山先生。”枋得回頭看時,卻沒有認得的人。又向前去,不多幾步,又有人在後麵叫道:“疊山先生,那裏去?”枋得又回頭看時,雖有幾個過往的人,卻都是素昧生平的。又不知這素昧生平之中,是那一個叫自己,不覺呆立了一會,方才前行。到處走了一遍,然後回到客寓。
天色將晚時,胡仇來訪,彼此訴說別後一切。胡仇把為裝出來試探人心,及張漢光合藥,嶽忠著書的話,說了一遍。枋得道:“這兩種書可不能冒昧送出去,徒取殺身之禍。我這個並不是怕死的話,就如你今日唱道情所引的‘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看怎麼死法罷了。若是大不能有濟於國事,小不足以成一己之名,未免鴻毛性命了。這種書倘使胡亂送人,被那韃子偵知,或者送非其人,送著那喪心病狂的漢人,倒拿到韃官那裏出首去,加上你一個傳播逆書的罪名,又何苦呢?雖說一般的是死於國事,然而嶽公藎苦心著撰出來,不能收得尺寸之功,你便遽以身殉,未免徒勞無功。”胡仇道:“老先生見教的極是。我向來送人,都是十分慎密,總是到了夜間,潛行送去。他得了書,還不知從何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