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在說話,忽然一個人匆匆走進來,向枋得拱手道:“疊山先生請了。”枋得向那人一看,卻是個素不相識的,不覺愕然道:“足下何人?從何處會來?尚乞明示。”那人道:“久仰山鬥,望風而來,何必相識。”枋得道:“不知有何見教?”那人道:“本省參政要請先生前去一會。”說著,便有人拿了“福建參政魏天祐”的官銜名帖進來,道:“轎馬都已備下了。”那人道:“就請先生一行罷。”枋得道:“須得先說明白,參政請我何意?”那人道:“當今皇帝下詔求賢,多少人保薦了先生,怎奈不知先生蹤跡。皇帝又詔令各路郡縣,一律搜求,所以參政也十分在意,不期今日訪著了。”枋得道:“足下又是何人?何以識我?”那人道:“我是參政的門客。今日出來,偶然看瘋道人賣藥,聽他唱道情。後又見他招呼先生,說出一個‘謝’字,我便留了心。後來在先生後麵叫了兩次,先生都回頭觀看,是以知道實了。回去告知參政,特地來請。”枋得道:“我是一個卜者,別字依齋,那裏是甚麼謝疊山!足下不要錯認了。”那人道:“先生不必多辯,且請去見了參政再說。”說話時,已來了許多仆從,簇擁著枋得請行。胡仇見人多,便自去了。這裏眾人擁著枋得上了轎,一直到參政衙門來。
魏天祐迎接進去,十分恭敬,說道:“久仰先生大節,今日得見顏色,不勝欣幸。”枋得手拂長髯雙眼向天,隻當未曾聽見。天祐又道:“此時大元皇帝撫有中夏,求賢若渴,中外朝士,都薦先生。尚望一行,必見重用。”枋得大聲道:“你既久仰我的大節,為何又教我失節?”天祐道:“此時宋家天下已無寸土,先生更從何處用其忠?古人言‘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必執迷不悟?先生倘是主意未定,不妨仔細自思,便屈在敝署小住幾時,再派人護送先生到京裏去。”說罷,便叫人送先生到署後花園裏去安置。於是一眾仆人,帶了枋得到花園裏去,在一間精致書房裏住下,又撥了兩名書僮來伺候。枋得處之淡然。不一會,送到晚飯,十分豐盛。備有壺酒,枋得卻並不舉箸,隻吃了兩枚水果。家人又來鋪設錦裀繡褥,枋得道:“我家孝國孝在身,用不著這個。可給我換布的來。”家人奉命換了。
到了夜靜時候,安排就寢,忽聞窗外有彈指的聲音。開窗一看,原來是胡仇來探望。枋得開門讓進,胡仇便問:“魏天祐那廝請先生來有甚話說?”枋得道:“無非是勸我到燕京去。他也不看看,我們可是事二姓的人!”胡仇道:“先生主意如何?”枋得道:“有死而已。我從今日起,便打算絕食。萬一不死,他一定逼我北行,不免打從仙霞嶺經過。你可先行一步,知照眾人,對了押送我的人萬不可露聲色,隻當與我不相識的。我死之後,望你們眾位努力,時時叫起國人萬不可懈了初心。須知這個責任同打更的一般,時時敲動梆鼓,好叫睡著的人知道時候。倘停了不敲,睡覺的人就一齊都糊塗了。眼看仙霞嶺眾人,雖似無用,不知正仗著這一絲之氣,還可以提起我國人的精神。倘連這個都沒了,叫那韃子在中國住久了,曾親經他那兵禍的人都死了,慢慢的那耳聞他那兵禍之慘的人也死了,這中國的一座錦繡江山,可就永為韃靼所有的了。”
胡仇領諾,又盤桓了半晌,方才別去。
到了次日午飯時,枋得便顆粒不吃。天祐聽得,便親來勸慰道:“先生何必自苦?人生如駒光過隙,總要及時行樂,方是達人。”枋得目視他處,總不理他。天祐道:“我今日早起,在簽押房桌上忽然見放著兩本書,不知是那裏來的?遍問家人,都不知道。”說罷取出來給枋得看。枋得看時,卻是一本《胡元穢德史》,一本《胡元殘虐史》。略略翻了一遍,便笑道:“這著書人也忒有心了。然而胡人無百年之運,到了那時,怕沒有完全的著作出來麼?”天祐道:“怎麼說沒有百年之運?”枋得道:“我考諸易數,察諸人心,斷定了他無百年之運。不信你但看這部書,不是人心思宋的憑據麼?”天祐道:“這種逆書,我待要訪明了是誰作的,辦他一個滅族!”枋得道:“這是宋家遺民各為其主之作,怎麼算是逆書?”天祐道:“大元皇帝應天順人,撫有四海,豈不聞‘居邦不非其大夫’?何況非及天子,這不是大逆不道、亂臣賊子麼?”枋得道:“天道便不可知。若說順人,不知他順的是那一個人?中國人民說起韃子,那一個不是咬牙切齒的?隻有幾個人頭畜鳴之輩,諂顏事敵,豈能算得是人?若說亂臣賊子,隻怕甘心事敵的才是亂臣,忘了父母之邦的才是賊子呢!”天祐大怒道:“你敢是說我們仕元的是亂臣賊子麼?如此說,你是忠臣。封疆之臣,當死守疆土,安仁之敗,你為何不死?”枋得道:“程嬰、公孫杵臼二人,都是忠於趙氏。然而一個存孤,一個死節;一個死在十五年前,一個死在十五年後。萬世之下,誰人不敬他是個忠臣?王莽篡漢十四年之後,龔勝才絕食而死,亦不失為忠臣。司馬子長說的‘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韓退之說的‘蓋棺事始定’,匹夫但知高官厚祿,養得你腦滿腸肥,那裏懂得這些大義。”天祐道:“你這種不過利口辯給、強詞奪理罷了,甚麼大義不大義。”枋得道:“戰國時,張儀對蘇秦舍人說:‘當蘇君時,儀何敢言。’今日我落在你這匹夫之手,自然百口不能自辯的了。”天祐無可如何,隻得自去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