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枋得便絕了食,水米不入口。可也奇怪,他一連二十多天不飲不食,隻是餓他不死,不過纏綿床褥,疲備不堪。這一天,家人又送了飯來。枋得暗想:“餓既不能餓死,不如仍舊吃飯,免得徒自受苦。好歹另尋死法罷。”於是再食。不多幾日,魏天祐奉了元主詔旨,叫他到京。天祐又來勸枋得同行,被枋得一頓大罵。氣得天祐暴跳如雷,行文到江西去捉拿他家眷下獄,要挾製他投降。一麵整頓行李,到燕京去,便帶了枋得同去。心中甚是恨他,卻又不敢十分得罪。隻因他那一種小人之見,恐怕枋得到燕京時,回心轉意,投了降,那時一定位在自己之上,未免要報起仇來,因此不敢得罪。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枋得知道行期已近,便提起筆來,吟了一首詩。因為他本來有幾個朋友在福建,他隱名賣卜時,沒有人知道。及至天祐請他到了衙門,這事便哄傳起來,朋友們便都來探望,所以要作一首留別詩。當下提起霜毫,拂拭箋紙,先寫下了題目,是《魏參政執拘投北,行有期,死有日,詩別二子及良友》。詩曰:雪中鬆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伯夷清!
義高便覺生堪舍,禮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這首詩寫了出來,便有許多和作。到了動身之日,便都來餞送。枋得一路上隻想設法尋死,爭奈天祐嚴戒家人,朝夕守護,總沒有死法。
一日天色將晚,行近小竿嶺。此處被金奎等在山上建了一座廟宇,派了喬裝道士在那裏居住。枋得動身時,胡仇探得行期,先來報知,並述了枋得吩咐的話。宗仁、嶽忠、狄琪、史華、謝熙之等一班扮道士的人,都預先到了小竿嶺來,整備素筵餞行。遠遠的便差小道士打探,探得到了,便迎下山來。先見了魏天祐,說道:“貧道等久仰謝疊山先生大節,聞得今日道出荒山,特備了素筵餞送。望參政準貧道等一見。”天祐暗想:“這窮山道士也知道他的氣節,真是了不得。”當即應允,一同登山入廟。熙之便要過來拜見父親。枋得連忙使個眼色,熙之會意,便隻隨著眾人打個稽首,一麵款待天祐,一麵祖餞枋得。言語之間,各帶隱藏。又一麵使人報知金奎。
隻因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廟中歇下。嶽忠等隻推說久仰大節,要瞻仰豐采,把枋得留在一間靜室內下榻,把方丈安置了天祐。那守護枋得的家人,因有一眾道士在這裏,便都各去賭錢吃酒。
這裏枋得便與眾人作一夜長談。又囑咐熙之努力做人:“我一到燕京,即行就死。一路上,我便想死。前兩天忽然想起謝太後的梓宮尚在那邊,我到那裏別過先靈,再死未晚。”熙之聽得父親就死,不覺慟哭,要跟隨北去。枋得道:“這可不必。你要盡孝,不在乎此。不如留下此身,為我謝氏延一脈之傳。你若跟我到北邊去,萬一被他們殺害,將如之何?況且天祐這廝,已經行文江西,拿我眷屬。此時你母親和兄弟定之,想已在獄中。我雖料到他這個不過是要挾我投降的意思,未見得便殺害,萬一不如我所料,你又跟我到北邊去,送了性命,豈不絕了謝氏之後麼?你須記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之求死,你之求生,是各行其是。不過你既得生,可不要忘了國恥,墮了家風。不然便是不孝了。”熙之無奈,隻得遵守父命。枋得又勉勵了眾人一番。
次日早上起行,金奎早率領了一眾僧人,在山門外迎著,請到方丈拜茶。茶罷起身,金奎叫眾和尚一律的穿了袈裟法服,敲起木魚,念往生咒,祝謝先生早登仙界。枋得大喜,執著金奎的手道:“和尚知我心也。”天祐見此情形,不覺暗暗稱奇:“何以這裏的道士也知道仰他的大節,這裏的和尚又知道他必死?非但知道他死,又要祝他早死?真是奇事。”一麵想著,上轎起行。經過了窯嶺,熙之又趕到前麵餞送。送過之後,一行人度過蘇嶺、馬頭嶺,便入浙江界,一路望燕京而去。
將近燕京時,枋得又複稱病不食,連日隻是睡在車內。一天進了京城,天祐便先去朝見元主,奏聞帶了謝枋得入都。元主便欲召見,天祐道:“謝枋得在路得病,十分困頓,怕未便召見。元主便吩咐送往報恩寺安置,派禦醫前去調治。等全愈了,再行召見封官。天祐得旨,便去安置枋得。未知枋得此次能死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