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炎去後,過了一會,忽然有人送來一甌藥,說是留丞相送來的。枋得看那藥時,稠的像粥湯一般。因對來人說道:“承留丞相厚意贈藥,然而我這個病,非藥石所能愈。我也不望病愈。請你轉致丞相,來生再見了。這藥也請你拿了回去罷。”那來人道:“這是留丞相好意,望先生吃藥早愈,同事新朝的意思。先生何故見卻?”
枋得大怒,取起藥甌向地下一擲,道:“我謝某生為大宋之臣,死為大宋之鬼,有甚新朝舊朝。你們這一班忘恩背義之流,我看你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再見宋室祖宗?”罵罷,便挺直了睡在床上。那來人沒好氣的去了。
從此之後,他非但不言語,並且有人叫他,也不應了。他在路上已經絕了幾天食,到了報恩寺來,一連過了五天,那髒腑裏已是全空,無所培養,一絲氣息接不上來,那一縷忠魂便尋著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打夥兒去了。
那撥來伺候的家人,連忙去報知魏天祐。天祐忙著來看時,隻見他麵色如生,不禁長歎一聲,叫人備棺盛殮。自己到朝內去奏聞元主。後人因為謝枋得全節於此,就把這報恩寺改做了憫忠寺,以為記念。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一眾寺僧。也甚欽敬枋得盡忠報國,到了大殮之日,大家都穿了袈裟法服,誦經相送。正要舉屍入棺時,忽然一人號哭闖入,伏屍大慟。不是別人,正是他公子定之,奔來省親,不期趕了一個親視含殮。
你道定之如何趕來?原來魏天祐行文到了弋陽,拘捕枋得家小。弋陽令得了文書,便把李夫人和定之兩個捉了,分別監禁起來。李夫人到得監內,暗想:“我雖然一個婦人,卻也幼讀詩書,粗知禮義,受過了宋朝封誥,豈可以屈膝胡廷?今日捉了我來,未曾問話,明日少不得要坐堂審我。那時我不肯跪,不免要受他刑辱。非獨貽羞謝氏,即我李氏祖宗也被我辱沒盡了。不如先自死了,免得受辱,豈不是好?”想定了主意,不露聲色。等到夜靜時,竟自解帶自盡了。直到天明時,獄卒方才查見,連忙解下來,一麵飛報弋陽令。弋陽令得信大驚,便和兩個幕友商量如何處置。一個幕友道:“魏參政帶了謝枋得進京,卻叫我們拘住他的家小,不過是逼挾他投降的意思,並不曾叫處死了他。今無端出了這件事,萬一枋得到燕京肯投了降,不必說也是執政大臣。區區一個縣令,如何抗得他過?萬一他報起仇來,怎生抵擋?不如把他兒子放了,待他自行盛殮。我們再備點祭禮去致祭,或者可望解了這點怨氣。”弋陽令依言,把定之放了,不敢難為他,反道了許多抱歉的話。定之聽說母親沒了,不暇與他周旋,飛奔到獄中,伏屍痛哭一場。奉了遺骸回家,備棺盛殮。弋陽令即日便來致祭。定之沒了母親,一心又記念著父親。盛殮過後,即奉了靈柩到祖塋安葬。葬過了,便想趕到燕京去省視。收拾過行李,到他姊姊葵英家來辭行。
原來枋得有一女,閨諱葵英,嫁與安仁通判周銓為妻。安仁失守時,周銓死節。葵英當時便要殉夫,因為未有子女,要尋近支子侄代周銓立嗣,所以守節在家。又因連年兵荒馬亂,周氏家族轉徙在外,所以未曾覓得相當的嗣子。李夫人死後,葵英奔喪回來。送過殯後,仍回夫家。這天定之去辭行,隻見葵英招了幾個牙人,在那裏商量變賣家私什物。定之問是何意。葵英道:“我自有用意之處,慢慢我告訴你。”一會兒,議價已定,即行交易。除了隨身衣服不賣之外,其餘一切釵環首飾細軟粗笨東西,全行賣去,隻剩下一間空房子,和一個人。眾牙人紛紛去了,定之便告訴了到燕京去的話。葵英道:“這是要緊的事。我想父親到了燕京,一定奉身殉節。你此去能趕上送終最好,不然也可以奉了遺骸,歸正首邱。”定之道:“姊姊今日變賣了東西,是何意思?”葵英道:“當日安仁失守,丈夫殉國。我視息偷生,想要擇子侄輩立一個後,誰知直到今日仍未有人。我想皇上江山也有不保之日,我們士庶人家便無後又怎麼。所以決意不立後,把這些東西賣了,我要在村外河上造一座石橋,以濟行人,倒是地方上一件公益的事。你到燕京去,早點回來,看我行落成之禮。”
定之便別了葵英,徑奔燕京。及至趕到,枋得已經沒了兩天了,恰待要盛殮時候,便慟哭一場,親視含殮。就在寺內停靈。一時燕京士大夫,無論識與不識,都來吊奠。和尚又送了兩壇經懺。
一天鄭虎臣備了祭禮來祭吊。他們在仙霞嶺是相會過的。行禮已畢,便留住談心。讓虎臣上坐,定之席地坐下,問起虎臣在此的緣由。虎臣把自己的意思表白一番,又道:“我身雖在此,然而攘夷的意思是刻不敢忘。前回阿剌罕有諫止伐日本的意思,被我一陣。說轉了他的心腸,便起了五十萬大兵,假道高麗而去,殺了個大敗而回。好得他不信我們漢人,凡當兵的都是韃子。我不須張刀隻矢,殺他一陣。他去時是五十萬人,回來時剩不到五萬。雖然不是我手殺他,然而借刀殺人,也出出我胸中惡氣。從此之後,我總給他一個反間計,叫他自己家裏鬧個不安,然後在外麵的才可得隙而攻。”定之道:“這等舉動,深心極了。但能夠多有幾個人更好。”虎臣道:“仙霞嶺上倘有與我同誌的,不妨到此。我可以設法薦到韃子那裏去,覷便行事。須知時勢已經到了這個地位,徒恃血氣之勇,斷不能成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