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談了良久,虎臣問起定之,有枋得的遺墨沒有。定之問是何意。虎臣道:“有一個張弘範的門客,得了一紙文丞相的遺墨,我用重價買了來。因想起文丞相和謝先生一般的大義凜然,使宋室雖亡,猶有餘榮。意欲再求得謝先生遺墨一紙,裝裱成冊,以誌欽仰,並且垂之後世,也是個教忠的意思。”定之道:“張弘範的門客那裏會得著文丞相的字?這就奇了。”虎臣道:“據說當日張弘範擄了丞相,載在後軍。進逼厓山時,張將軍竭力守禦。弘範叫文丞相寫信,勸張將軍投降。丞相不肯寫。逼之再三,丞相便提筆寫了一首《過零丁洋》詩。弘範無奈他何,隻得罷了。那門客順手把他檢了,夾在護書裏,所以得著了。我明日拿來你看。隻乞有謝先生遺墨,賜我一點。”定之道:“隻要行匣中攜得有的,自當奉贈。”說罷,虎臣辭去。
到了次日,果然拿了一幅箋紙來。展開一看,隻見筆墨淋漓的,先寫下一行題目,是《過零丁洋舊作一章,錄寄範陽張將軍》。詩雲: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末後隻押了“文山”二字。二人同看了一回,相與歎息一番。定之道:“前兩年,先父曾作了兩首示兒詩,寫了兩份,一份給家兄,一份給與我。此詩我常隨身帶著,便覺得先君常在左右。鄭兄既然欲得先人遺筆,就當以此奉贈。好得家兄處還有一份,我兄弟同有了,也是一樣。”虎臣連忙拜謝。定之取出來看時,詩雲:門戶興衰不自由,樂天知命我無憂。
大兒安得孔文舉,生子何如孫仲謀。
天上麒麟元有數,人間豚犬不須愁。
養兒不教父之過,莫視詩書如寇仇。
千古興亡我自知,一家消息又何疑。
古來聖哲少才子,世亂英雄多義兒。
靖節、少陵能自解,孔明、王猛使人悲。
隻虞錯改金根字,焉用城南學勸詩。
虎臣看罷,不勝大喜,重又拜謝。便拿去裝裱起來,以示後世去了。這裏定之料理喪務已畢,便擇日扶了靈柩回弋陽來。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玉亭鄉。卻見他那葵英姊姊歸寧在家。姊弟相見,一場痛哭,自不必說。將靈柩奉至中堂,安放了幾天,便又送至祖塋上安葬了。
葬事已畢,葵英對定之道:“我起先變賣什物,要造一座橋以濟行人,誰知工程做了大半,還未完成,我的錢已用完了。隻得把房子也賣了,完此工程。”定之道:“既然如此,姊姊便可常住在家裏。此時父母俱已亡故,骨肉無多。姊姊在此完聚,也是求之不得的事。”葵英道:“喜得這橋刻下已經完工,我二人可到橋上行個落成禮。”定之道:“如此也好。但不知要用甚禮物?”葵英道:“不必禮物。不過到那裏看看,行禮是個名色罷了。”
於是二人同到了橋上,果然好一座堅固石橋。二人步至橋中,葵英倚定橋欄,對定之說道:“此時父母葬事已畢,賢弟之事已了。周氏無子侄可嗣,我盡散所有,做成此橋,俾後人永遠不忘。周氏雖無子嗣,似還勝似有子嗣的了。如此,我代周氏經營的事也算完了。賢弟從此努力,勿墮了謝氏家風,勿失了父親遺誌。”說罷,一翻身跳落橋下。隻聽得“撲通”一聲,水花亂濺。橋下流水正急,定之不覺大驚,忙叫“救命”!橋下泊的舢舨小船,看見有人下水,都忙著刺篙、打槳,搖櫓去救。爭奈水流太急,直趕到三四裏外,方才撈起。百般解救,已是來不及了。
定之撫屍痛哭了一回。此時圍著看的人不少。定之便對眾人把他姊姊毀家造橋的原委,告訴了一遍。眾人聽了,那一個不歎息欽敬,一時都圍著那死屍羅拜起來。定之謝了眾人,又雇人舁送死者回家,備棺成殮。此時早哄動了闔鄉之人,個個送楮帛來奠。那楮帛香燭竟堆積如山。
定之擇了日子,送至周氏祖塋上安葬。葬這一天,來會葬的,不獨玉亭本鄉萬人空巷,便是鄰鄉之人聞得這個消息,來送葬的也不知幾千幾萬人。當日送葬眾人公同議定,題了這座橋做“孝烈橋”,以誌不忘。後人每經過孝烈橋,莫不肅然起敬。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定之葬了葵英之後,便把門戶托與鄰人,隻說出門有事,徑望仙霞嶺來。到日,恰值眾人齊集在金奎處議事,胡仇亦在外回來。隻因探馬來報,汴梁路黃河決口十五處,韃官驅強壯民夫堵塞,磚石沙泥不敷所用,乃驅老弱百姓作為堵口材料,殺人不計其數。又一路探馬報到,江南大饑,元主發粟五十萬石,派了韃官到江南賑濟。那韃官奉了詔旨,將賑粟盡行吞沒,到了江南,終日吃酒唱戲,百姓流離遷徙,並不過問。因此眾人聚集商議。定之到來,與眾人見禮之後,先把父母如何亡故,姊姊如何就義,一一說了。熙之一場痛哭,自不必言。眾人也互相嗟歎,不免唁慰一番。然後再行開議。
宗仁道:“前者胡兄在河北路,大鬧了兩次安撫使衙門。當時我曾勸胡兄不必如此。為今之計,卻除了行刺之外,別無他法。”胡仇道:“那時宗兄曾說過,他們虐待漢人視為常例,雖殺了他一個,換一個來還是如此。我聽了宗兄這話,很是有理,所以從此就沒有動過手。何以宗兄今日又主張起行刺來呢?”宗仁道:“此中有個道理。那時胡兄忿的是他們處常的手段,雖刺殺他,換一個來,自然是仍然一樣。今日這個,在他們也是格外的殘虐,殺一個,也足以警後來。”胡仇道:“如此說,我便告了這個奮勇。”狄琪道:“徒然一殺,不彰其惡,殺之也是枉然。我意若舉行此事,必要多帶幾個手腳靈敏之人,一麵刺殺了,便一麵四處張貼榜文,聲其罪惡,庶幾能使後來的寒心。”嶽忠道:“此說極是。”狄琪道:“此時汴梁、江南兩路都要去。不知胡兄願到那一路?”胡仇道:“賢弟如果高興走走,我們各人認一路。”狄琪道:“弟也因為閑住的久了,也想出去活動活動。”胡仇道:“好極。如此我到汴梁去,賢弟就到江南。我仍舊賣藥,不知賢弟怎樣去法?”狄琪道:“我隻到處去化緣,不賣甚麼。”宗仁道:“你二位都要帶幾個人去才好。”狄琪道:“我那裏教了好幾個徒弟,隻揀幾個手足靈敏的帶去便是。”商議既定,約於明日起行。金奎道:“你們便出去幹事,隻苦了我悶坐在家裏,好歹要閑出病來。”胡仇笑道:“和尚不必悶,我這番出去,好歹尋一個去處,請你出去抒伸抒伸。”說罷,便隨了狄琪,到蘇嶺選了四名矯捷少年,豫備同行。狄琪自己也選了四人,留下史華看守茅庵。次日各分南北,上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