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既結,遠近頌神君焉。

甲辰遊山左,暇時輒與二三老人曝背簷下,瑣瑣談故事,莫不詳且盡。因取日記簿,隨所聞而記之,此其一也。及返滬,屢思編次之為一小冊,饑來驅人,日晷易盡,未暇及也。前數月,偶見某家小說中載一事,與此相仿佛,而曲折中益為怪誕,此蓋小說家借以動人之通例,本無足辯。惟以循吏明察所得之案,而托之於偵探,似嫌失實,因記之以存其真雲爾。

龍之為物,曾無有睹之者。小說家或有所記載,大都寓言十九,或故神其說者耳。

光緒某年,濟南大風雨,雷擊一龍,擲市上。時吾鄉李山農觀察需次山左,督辦某金礦,寓省城。其仆入城,斫一爪以歸,其大如嬰兒腿,腥羶不可近。觀察取其鱗數片,使化學師驗之,不得其原質。鱗為方式,累無數薄層而成,其大如掌,然終不知其果為龍與否也。

粵中有禿尾龍之說。相傳某童子,豢一小蛇,蛇漸長,至室不能容,乃縱之溪澗中,而斷其尾曰:“將以為識驗也。”既而蛇成龍,以禿尾故,不能升天,每飛騰至半空中即複下。其飛騰一次,必大風雨為災。光緒初(在丙子、丁醜之間,時餘尚稚,不及憶其真矣),三月初九日之災為最巨,覆舟以百計,死傷人畜以千計。廣州槥具,為市一空,至有以缸翁殮者。誠奇災也。當難發時,餘方隨族老掃墓花縣,舟次赤泥(地名),舟子忽驚告禿尾龍起,急維舟大樹下,人則避至岸上。舟人遙指曰:“是禿尾龍也。”望之,第見天際黯雲一段而已。俄而風雨大作,雷電挾冰雹至,一時頃即止,花縣幸不成災。翌日,返舟省河,則死屍塞流而下,俯者、仰者、殘脛斷肢者、失其顱者、穿腸破腹者,掩麵不忍睹,偶瞥及之,毛發為之森豎也。而談者莫不歸罪於禿尾龍。

甲辰遊山左,知山左亦有禿尾龍之說。膠州貓兒嶺下,有虹溪,溪盡處,有泉曰龍泉。相傳李氏婦浣磯上,有鰍繞磯,遊泳數匝而去。婦若有所歆感,歸遂娠。數月,忽產蛇,驟離母腹,即暴長七八尺。其夫駭甚,執鍬斬之,僅斷其尾,蛇奪門去,入溪而沒。是秋大雷雨,溪暴漲,有黑龍遊戲波間,禿尾宛然。俄風雲擁之去。龍去而泉湧出,故曰龍泉。祈雨輒應。每將大雨,龍或隱約掉尾雲中,人鹹呼為“禿尾老李”雲。同一禿尾龍,一為患,一不為患,殊不可解;而其不能使人直見之,則一也。

俗又有龍起水之說。新會黃伯棠為餘言:童時偶行江邊,忽一老農呼之曰:“童子速伏,龍起水矣。”語已先俯伏。黃不知何故,亦隨之伏。一瞬間,有聲如吼,自頂間過。微窺之,水也,映日光如五色玻璃,閃爍不定。駭極,閉目不敢動。時有水如塊,自上下墜,移時始息。老農掖之起,曰:“幸哉!子之遇我也,脫不急伏,已為水夾去矣。”

審是,則水之自起,或為氣吸起,亦無所謂龍也。大抵山川之氣,起而為雲,雲狀善變,偶幻作此形,人特從而附會之者歟?昔者禹平水土,“驅蛇龍而放之菹”,能驅之,能放之,與蛇並稱,是特與蛇同類之一物耳。竊謂當日必曾有此物,惟大而無當,其能力不足以自存,久已歸於天演淘汰之中,故僅得留一名於世界,其物則已絕矣。若鸞鳳、蛟麟等,有其名而無其物者,當以此例之,竊敢武斷斯言。

按:驅蛇龍而放之菹:菹:《集韻》:“子邪切,音嗟。澤生草曰菹。”《唐韻》:“側魚切。”《說文》:“酢菜也。”《侯鯖錄》:“細切曰齏,全物曰菹。”是皆作小菜之屬解。每見塾師教童蒙,輒讀作側魚切。是禹平水土時,以蛇龍為小菜矣。附記於此,亦一笑柄。

嚐鼎

小人之侮人也,恒出以輕薄,使受之者無可如何,最足令人忿懣。顧有不以其輕薄為輕薄,反使之無可如何者。雖一笑柄,亦未始非一小小快心事也。

江寧某學堂,聘某西人為監督。某居中國久,於中國禮節習慣、風土人情,莫不深悉。一日設宴,宴江寧守,悉用中國烹飪,就命堂中廚役治饌。飲將闌,惟陪簋(俗稱壓桌,亦曰坐菜)未陳。適某學生晚膳,求益蔬茹。廚役曰:“無矣。”生方欲許以值,役遽指陪簋曰:“僅有此,子必欲之,請取其一。”意蓋以此為監督宴會之品,欺生之必不敢嚐,故戲之也。生聞言,竟捧一簋去,啖之無餘。陪簋例為四,至是僅得其三。宴既,某嗬廚役:“陪簋胡不足?”役言:“小人既備矣,某生取其一,小人不敢與爭也。”某愕然,呼生問之。生曰:“然,是固役使我取者。”為述問答之辭。某聞之,固不能直役也,而嚐鼎者已不止一臠矣。

六九

鄉人賈人曰六九,忘其姓氏,第稱之曰“六九”而已。謔者或戲書之為“戮狗”。粵中土音,“九”“狗”無別也。有疑其命名之異者,叩其所親,乃得其詳。六九之父,善人也,五十無子。其母憂之,為置妾,十餘年仍不育。母賢,遇妾善,不以其不育而少之也。妾病且殆,母撫之若女。妾感極,瀕危,伏枕叩頭曰:“妾受夫人恩,無以為報,脫鬼神之說果不誣,死見閻王,當求為夫人子耳。”語已遂卒。越年餘,果舉一子。時母年已六十九矣,因即命之曰六九,以誌異也。母年九十餘而考終,猶及抱孫雲。

天下不可以理解之事,何處蔑有?如六九者,實咫尺間所見聞。鬼神之說固不足信,即以七旬老婦產子論,當亦生育學所不及研究者,夫烏在尋其理也。

某京卿

某京卿少時,跅弛自放,不可一世。應童子試,題為“井上有李”。備筆書曰:“似杏而非杏,多了一道縫;似桃而非桃,少了一身毛。東風而搖之,西風而擺之,有蒂何足恃,不能借一枝,滴溜溜一落,而落於井欄之上者有李已。”文宗貼為笑卷,京卿往蹲其下。觀者或詫怪曰:“誰家產此現世報?”則張目自指其準曰;“吾是也。”群目為玩世不恭。後登第,仕列卿貳,不久即棄官歸。

其夫人亦有名士風,終身稱夫字。語人曰:“豈如細人輩,以扭捏為賢淑哉!”有田在城南之西偏,歲往監獲,使縣令具鼓吹旗幟前導。足甚巨,著赤舄盈尺而纖。乘輿必伸露簾外,其目無餘子,亦可想已。京卿偶袒小婦,夫人方欲理論,適京卿同年某來訪,夫人隔屏高語雲:“與渠共貧賤二十年,以十指供飲食,得誌相負可乎?”同年悚然,向上拱揖,代責京卿,然後退。

語有“難弟難兄”之說,此又“難夫難婦”也。

宋芷灣先生軼事

宋芷灣先生名湘,粵之嘉應州人。相傳先生微時,曾操剃發業。某貢士講學於廣州。一日值課期,某學生適欲剃發,傳匠至,則先生也。時先生年尚少,偶問學生今日所命題,學生告之,且曰:“汝豈解此耶?”曰:“曾學為之,未敢自信也。”學生異之,即命擬作。先生即為擬一稿而去。學生即冒為己作,以呈貢士。貢士讀之,曰:“是非汝所能為,必有捉刀者。”具以告。貢士尤異之,呼之來,叩之曰:“汝具可造才,胡乃舍之而執此微業?”先生告以貧。貢士曰:“汝且輟汝業,來為我司爨,得隙,尚可學為文也。”先生喜從之,而每失炊。貢士曰:“是汝以聽講,故致誤也,盍改為餘司出納?”先生益喜。由是學業大進。年餘,學使按臨嘉應,貢士促赴童子試,果獲售。明年乾隆壬子領解。嘉慶乙未成進士,入詞館,蜚聲遍海內矣。

按先生家傳雲:“九歲師伯叔文會,即伸紙為文,有奇氣。”是先生當為書香世族,何至執剃發微業?說頗可疑。說者又謂:“粵中剃發匠,強半為嘉應州人;嘉應州人,強半業剃發。此蓋王師入粵,先下嘉應,剃發令下,就命嘉應人操刀為之,子孫遂世其業,無足為諱者。”然吾終不敢盡信,以重誣先達也。或曰:“人以先生文章彪炳一時,而適為嘉應人,故附會此說,以勵學者耳。”說似近之。

改正《十三經校勘記》

南海曾冕士明經,名超,生平浸淫經史,過目不忘。暇時輒入書肆,求未見書,或購之,或借讀。書賈亦莫不知曾先生者,恒樂為代覓藏本。一日,某書肆珍重出一巨帙示之,啟函則寫本《十三經校勘記》也。時阮文達督粵,是蓋文達手著,出以命鐫者。明經必欲借觀,書賈珍重付之。既返,則塗乙無數。大驚,不敢隱,以告文達。文達取所塗乙者複勘之,所改正良是,大折服,禮聘為上賓。今世傳阮刻《十三經校勘記》,蓋皆經明經所改訂者。明經之學,固可折服,而文達之雅量,尤非今世驕矜自喜者所可及也。

卷四

盲烈

一舉一動,中夫禮,合夫義者,惟士君子能之,非所以責兒女也;惟詩書之族能之,非所以責鄉曲愚氓也;惟聰明智睿者能之,非所以責疲癃殘疾也。乃山左馬有才之女,特以死節顯。嗚呼!是豈尼山鄒嶧之靈之所鍾,雖鄉曲殘廢之人,所稟亦獨厚歟?

馬有才,膠州流戶也,家無恒產,傭佃自食。有女生八歲而盲,家人欲使習琵琶度曲,弗肯為。年十九,嫁盲人莊延生。莊亦流戶子,父貧不能存,遂與妻去為丐,拊肩扶杖,哀號市中,以求一錢,市人不以人比類,女不怨也。然特刻苦銖累,陰畜十頭,粟二十石。延生借是不為丐,而閭閻終以丐遇之。

越數載,延生以疾死,無子女。營葬畢,盡以資畀兄子莊化起,曰:“族無多人,此汝所宜襲有。苟念骨肉情,歲時以一陌紙、一杯羹奠汝叔,未亡人死且暝矣。”問:“叔母將何適?”曰:“將以殉汝叔也。”鄰裏皆大笑,且誚讓之。女一夕雉經。化起農家子,且賦性愚戇,不知殉節為何等事。大驚,救之蘇,以為奉養不謹也,跪請罪。女不言。鄰裏恐為化起累,恫喝而禁製之曰:“若必死也者,則必白諸官乃可。”蓋挾此以難之也。女昔丐城市中,道路所夙稔,乃夜遁去。家人追弗及,以為久不丐,複發狂耳。時蜀人張象翀刺膠州,所謂名進士也,以秩滿行取入都,方從州人乞千金,以抵幹沒。女登堂陳欲殉夫意,且言:“猶子善事我,死勿複相累。”張心厭之,以為不祥,輒謾罵曰:“若死即死耳,何預乃翁事,而敢嘵嘵敗人意!”揮役驅之。女徑歸其裏,以刺史語遍告鄰右。鄰右皆嗤之曰:“刺史按部,吾曹望之如天上人,渠得見耶?妄語!”勿信。女知人之不備也,猝於是夜縊死。

化起猶惴惴,數日不敢飲食。裏之衿耆得其狀,使裏正以聞。裏正故輕女,又聞刺史之厭之也,曰:“死一丐婦,何等大事,而敢以煩官府?”終不言女死。年僅三十五雲。

鳴呼!死節,天下之尊德也;乞,天下之賤行也。以賤人而有尊德,天下之貴人,正不知愧幾許也。

捏粉人匠

吳趼人屹坐鬥室中,聞戶外兒童笑語聲,久之不散。啟戶視之,一人踞地坐,陳大木匣於前,捏粉作種種蟲魚鳥獸人物。蓋所以供孩童玩具者,亦食力之一流。群兒圍觀,故笑言雜遝也。近察之,所作人物,須眉欲動,神采畢呈。市上業此者不少,而此製獨精,已竊異之。忽一童子出資,使捏一印捕毆一乞丐。其人謝不敏。強之,曰:“捏印捕則可,乞兒吾不善捏也。”重其值,終不允,僅捏一印捕去。問曰:“觀若所製種種,莫不酷肖,胡獨於乞兒謝不能?”曰:“吾豈不能也哉,以乞兒雖賤,亦吾國人,吾不忍狀吾國人之醜態,而張外人之威焰也。”

鳴呼!吾不信蚩蚩小民中,而有此人也,是殆隱君子歟?今之談時事者,每鰓鰓然慮吾國民程度之低。若此人者,其程度較諸君又如何耶?惜乎未叩其姓氏,遂交臂失之耳。

謎訌

曾、曹二士人,相約會於某所。及期,曹先至,曾久不來,曹頗苦之。乃曾至,談正事畢,曹戲謂曾曰:“有一謎,請君猜:‘曾孫來止’,打《史記》一句也。”曾思之不得,請謎底。曹自指其鼻曰:“我太公望子久矣。”曾怒其戲己也,曰:“仆亦有一謎:‘將軍魏武之子孫’,打俗語一句。知君必猜不著,請徑揭出之。”因指曹曰:“□你的祖宗。”曹操之“操”字,本讀去聲,恰諧俗語。曹聞之大怒,竟至鬥毆。

高密疑案

高密某甲,送妹歸婿家,道遠天暑,經道旁酒家,甲欲沽酒解倦,使妹跨驢先行,曰:“吾飲三杯即至,緩行以俟我可也。”酒殊馥,飲之而甘,釂不已,遂沉醉暫眠。妹行三十裏,甲未來,下驢止村中,候之日下舂,問後至者,弗見甲也。妹窘甚,求宿於某翁媼,辭以室狹避嫌。妹哀乞至再,不肯行。媼言:鄰匠乙,傭作外縣,妻歸寧,倩丙嫗守舍,幼婦可同棲,我為爾秣驢可也。妹喜謝,往投之,嫗輒納焉。晚食畢,嫗暫歸省其家,向其子丁言:有少婦宿乙家。丁聞言,止其母勿往,兒行將伴之宿。嫗竟從之。丁遂去,與婦戲狎成奸,居然同夢矣。

詎乙適自鄰縣歸,夜深叩門,而外戶不扃,疑焉。入伏窗外,聞男女媟褻聲,以為妻有外遇,大怒。蹋門突入,锛斧亂下,殺兩頭。捫得褲,即以為囊。未及燃燈審察,又恐鄰人捕係,倉皇負囊出奔,將赴縣自首。行經妻父村,大罵門外。時已昧爽,妻披發應門,夫婦相見,互猜惑。妻問:“若負何物?來何早?”夫大駭,問:“若尚在耶?抑鬼耶?”妻謂:“吾歸甫三日,何雲鬼?”乙知誤殺他人,棄囊疾遁。妻父以火至燭之,血液模糊,赫然兩人首也。念:“苟驚鄰人首於官,則婿不免殺人罪,不如棄之。”就近有圊廁,將往投焉。提囊疾行,將近,見廁上有黑影蠕蠕動。大懼,疑為鬼,舉囊遙擲之,砉然有聲,與囊同墜溷矣。

及明,有人如廁者,見一人足露溷上,驚告裏正出之,則村人戊也,並得血褲及人首。鳴於官。而前村乙家死兩人,失其頭之報亦至。驗之,頭與屍合。官循例責差役、裏正緝凶,而以戊為失足墜溷。而家屬堅稱戊久病痢,為人謀害者。亡何,甲亦訪至。官令遍傳兩村鄰裏至,鞫之,得甲妹借宿狀,某翁媼拒辭狀,丙嫗縱子行奸狀。而究不知殺人者誰何,戊之墜溷何故也。

乙妻族竊喜,謂婿可幸免矣。忽某僧踵門求貸十千,乙妻父拒之。僧悻悻去曰:“吝此區區,請勿後悔!”遂去,詣官投首,謂某夜至某處作佛事,天將明,事畢而歸,經乙妻父門,見數人竊竊私議,因隱身暗處竊窺之,見其棄人頭狀。並謂戊適踞廁而私,渠等恐事泄而推之使墜者也。官疾提乙妻及其父至,嚴鞫之,得乙負人頭經門外狀;而執謂投頭溷中者亦乙所為,所以卸誤殺戊之罪也。於是懸擬殺人者為乙,緝之終不獲,懸為疑案而已。

夫翁媼避嫌,介紹於鄰裏,本無惡心。而守舍嫗不禁其子,混置雌雄,實為禍首。所最可疑者,乙昏夜殺人,锛下則驚痛遮拒,在所不免,何以不聞有格鬥狀?且斧不及刀之長而利,持以殺人,殊覺笨重不靈,二屍豈僵臥待殺者?而兩首齊斷,如是其速,遂無一人焉起而號救哉?又暗中無燈,彼焉知褲之所在,而從容貯頓?此皆不能無疑者也。高密老吏陳姓,舉此事以語餘。餘舉此疑以叩之,陳無以答也。餘謂乙夜歸殺人一節,特傳者附會之辭耳。正惟不知其殺人情狀,此案之所以為疑案也。

俠妓

惠州劉翔之,富家子也。美豐姿,性聰敏,讀書目十行下。父兄期以遠大,年十八,授以資,使遊學。以是將之日本,取道廣州,止逆旅中,以俟海舶。岑寂寡歡,時就同寓張某接談,數日漸稔。張賈人也,風俗奢靡,商賈交通,恒借院為晉接地,宴會酬應無虛日。

一日,張又宴客珠江花舫,挾劉與俱。席間見一妓,星眸點漆,櫻唇綻朱,麗人也。屢盼之。張覺,拉使連坐曰:“成一對璧人,吾當任媒介。”劉低叩綺年芳字,輒低應曰:“阿寶,生十七年矣。”相與喁喁,握手不知雲何。席間人亦不之顧。宴終惘惘別。他日又央張同往。如是者屢,漸見情好。寶叩知劉家世,即欲嫁之。劉曰:“敢不與卿同願,所恨者身已聘而未娶,苦無置卿地耳。”曰:“賤妾敢望敵體哉,他日夫人來歸,得抱衾裯,願斯足矣。”自是情深齧臂,結訂同心,留戀半年,已忘東渡。劉又少不更事,揮霍絕豪,所挾遊資,至是都罄。

寶見其舉止漸不如前,叩得其故,曰:“以兒女私情,幾誤郎君大事。郎君宜速東行,遊資且無慮。”劉曰:“日對佳人,得以此終老,願斯足矣,東行胡為?”寶愀然曰:“郎知妾以身許郎之意乎?”曰:“相愛耳。”曰:“否。妾本士族婢,主人精相人術,恒與人論風鑒,謂某也當如何,某也當如何,輒多奇驗。妾竊得其緒餘,亦頗解此。揆鏡自視,骨格似尚不至為奴子婦,或將為貴人妾也。少主貌清貴,竊欲終身事之,遂私焉。為主人所偵知,怒,鬻妾勾欄。驅遣之日,謂妾曰:‘吾非忍出此,然鑒汝貌當橫折,故使汝曆風塵之苦,或足以準償也。至彼中擇人而事,汝自主之,無複禁製者矣。’向者得遇君,骨俗而神秀。骨俗主富,神秀主貴,故欲委以終身焉。不圖以燕婉之私,誤君歲月,妾之罪也。床頭私蓄數百金,敢以贐君。君宜即東行,他日畢業歸來,團聚有日,正不必惓惓於此時耳。”言已,出紙幣一束授之。

劉受幣,仍留戀,閱數月又罄盡。寶再贈之,留戀如初。如是者屢,不覺經歲矣。寶焦灼問之曰:“郎必如之何者而後東行?”曰:“仆日日可行,所以如是者,特戀卿耳。”曰:“郎不早言。向所以贈郎者,合之當足以脫吾籍,侍郎遠遊,今已為郎罄矣。雖然,曷弗馳函請命於堂上?或可為也。”劉泫然曰:“實告卿,吾已屢稟堂上父母,以我沉迷於此,怒,貽書譴責,故靳其資斧,不然吾何至是?”寶低徊久之,不作一語。明日將暮,出一匣授劉曰:“妾姊妹行曰驪珠者,居佛山,為人任俠。郎為妾持此貽之,此中有書,彼見之,當有以助我,助我即助郎也。妾為郎計久遠,郎其勿惜玉趾,為妾一行。”

劉諾之,乘火車行至佛山,遍訪不見其人。日既暮,火車已停,欲返省垣不可得,無已投客邸宿焉。彷徨中夜不得寐,就燈下發其匣視之,金珠盈焉。中一函雲:郎以妾故,留戀經年,使郎虛擲光陰,沉迷酒色,得罪堂上,躑躅客途,妾之罪也。夫郎既以一女子之故,灰其求學之心,使無此女子,則郎自當奮誌芸窗,力求學問,以贖罪高堂矣。金珠一匣,敬以贈行。給郎他出,妾即仰藥。所以絕郎之留戀者,即以振郎之誌氣,郎其諒之。嗚呼!茫茫泉壤,今生之晤會無期;杳杳癡魂,他日之遭逢有夢。情逾金石,誓重山河,固不必以生死間吾初誌也。

劉睹書大駭。侵晨馳返廣州,則已玉碎珠沉,返魂無術,鴇且已棺殮之矣。買地葬之,題其墓曰“義妾之墓”。盡貨其金珠,東遊之役始成行。

三年畢業,歸省父母,則有青衣侍母側者,儼然寶也。俟劉拜父母畢,然後盈盈下拜。劉大惶惑,不知所措。母語之故,始恍然。蓋爾時寶久以餘蓄脫籍於假母,仍依之以居。欲隨劉東行,又恐妨其學。顧又屢遣之不行,故饋以金珠,偽死以絕其念。所葬者空棺也。劉行後,寶即徑至惠州,投父母自首,且訴相從之意。父母憐而收之。至是始相見雲。

若寶者,寧獨俠而已哉,抑且智矣!

綦烈女

烈女綦氏,孽出,母不容於嫡,被逐,並將鬻女。其季父佩蘭憐而鞠育之,是故女托身於季父。女長,姿容端麗,沉默寡言,許字同裏孫氏。娶有日而婿殂,訃至,佩蘭匿不以聞。曰:“吾猶女凝重端莊,非寡鵠相,當別字之耳。”時際夏令,女與婢媼輩就庭際攻女紅,其嫡母適至,詈之曰:“賤婢克殺漢子,猶自揚揚若無事者,得無羞殺人!”女聞之色驟變,遍詢婢媼輩,得其詳,色轉自若。

先是佩蘭有鴉片痼,於後院除小舍,治具精雅,為偃息之所,家人鮮有至者。一日薄暮,佩蘭自外至,見有人臥榻上,呼之起,則女也,淚被腮頰,雙袖盡濕。問故,則曰:“腹大痛,惡煩囂,來此暫避耳。”佩蘭以其夙不謊也,信之。次晨炊已熟,家人將會食,而女室猶扃,呼之不應;撾門大呼,亦不應。大驚,毀門而入,則女偃臥在床,色如生而體已寒矣。猶不知其殉節也,謂腹痛殞命而已。及殮,於衾中得一角盒,然後知其飲阿芙蓉而死。急研訊婢媼,得日前情狀。佩蘭乃大哭曰:“吾兒蓋死義也!昨入小舍,所以便掩泣,兼以竊鴉片耳。”時其嫡母猶作申申之詈。

含殮已,傳有客至。佩蘭出迓,則前為女作伐之李生也。因唁問而悉其顛末,悚然起敬曰:“此真烈女也。然生異室而死不同穴,豈不遺千古之憾哉!吾當為告孫氏,使合厝以慰貞魂,何如?”佩蘭曰:“是吾心也,予其為我言之。”李如孫氏,則孫已掃徑迎勞矣,揖而言曰:“以亡兒婚姻,又勞枉駕。”肅入廳事,待以蹇修禮。李曰:“足下近通數學乎,何前知乃爾?”孫曰:“非也,乃亡兒自言之耳。疇昔之夜,長男婦夢亡兒,納之,南向坐,而北麵拜之。問胡為,曰:‘將求後於嫂也。’曰:‘是應爾之事,曷拜為?’喜而起辭,將出複顧曰:‘嫂氏誌之,弟完婚有日,明午前,當有吉語聞也。’晨起,長男婦以告,猶以為妖夢。而君來,適以其時,知夢必有因矣。”李不勝嗟訝曰:“以女之節烈,士之精靈,真所謂合之雙美者哉!”因以佩蘭意告,孫亦樂從。次日,即以肩輿載木主歸。迎女柩為合葬焉。

越三日,佩蘭來省墓,孫款之。佩蘭極稱婿夢中事,以為靈異。

孫曰:“不若烈女之精靈尤著也。”因道女之體態舉止,並服飾簪珥,一一符合;唯言耳旁一黑痣,為女所夙無。佩蘭俯思久之,曰:“是矣,就義前曾患小瘡癤,以錢大膏藥敷之,然非痣也。第不知何所見而得其詳如此?聞之乎?”曰:“親見之耳。亡兒夙為老母所鍾愛,其亡也,故禁家人,秘不使老人知,恐以致其哀也。弟日趨視,惟誑以病未驟愈而已。方君之未來也,升堂省母,將入門,聞女子喁喁細語聲。搴帷而入,則與老母坐談者,儼然一新婦也。見餘亦不避,且問老母是為誰。老母笑曰:‘尚未識若翁耶?’彼則盈盈而下拜。餘大惶惑,不知所雲。老母曬曰:‘如此大喜事,而不以告何也?吾雖老,猶不至畏舉動之勞。何孫婦入門,竟不使吾知耶?吾方獨坐無聊,忽少婦自東廊出,徑前起居。吾茫然不知誰何。坐談良久,始知新娶次孫婦,已廟見矣。娶以前則不我聞,拜見又不先達,使之突如其來,令人無置喙處。將謂老人吝一戔戔見麵金也?’出告家人,潛往視之,則渺矣。”

此則記為平度州事,州人極重視而盛傳之,謂修誌時當采入也。

趼人氏曰:凡忠孝節烈之士女,當以行傳以事傳,不必以神怪傳。則此篇烈女殉義以後之事,正不必多費筆墨,轉使淪於不經。不知忠孝節烈,雖不必以神怪傳,正不妨以精靈傳也。語雲:“至誠金石為開”。況義烈之氣,偶聚而成形,未必為理所必無也哉。吾黨正不必深持無鬼之論,博一己之高尚,以泯節烈之精靈耳。

霞雲閣主人別傳

紅塵十丈中,有樓焉,眉曰“霞雲閣”。閣主人麗姝也。姝之姓字不可知,以典觴侑酒為業。自隱其小字,僅取所以顏其妝閣者榜於門,人即以其妝閣之名名之。十年來上海北裏之風,蓋如是矣。姝鄂產,初鬻於秦淮入樂籍,輾轉複鬻於七裏山塘間,遂冒為吳娘。機警善變,恒於言笑外得人意,故所遇多貴人。

年漸長,知盲受羈絆者之必非駿物,而不能展其驥足也。於是謀諸債家,自贖於假母,而負債轉累千金。蘇滬之間,故有一種操母金以權子者,以資貸於妓女,己則反委身為之廝仆婢媼,所以監督之而責償焉。與京師之放官債者,殊途而同歸。俗謂之“帶擋”。姝雖脫於假母,而受監督於債家,終不自慊。既而遷滬上,遂謀適人。

所謂適人者,非適人也,將使納之者,為之償其欠負,暫隨之去,未幾即借故求下堂,或竟挾之以逃,仍操舊業。如是者俗謂之“浴”,殆取去垢而身輕之義歟?世顧有一種大腹賈、紈袴兒,甘為若輩浴具者。

姝凡再浴,終以豪縱,故債級層累而益高,門前車馬亦以是而益盛。奢靡相尚,滬濱之風氣然也。姝之於客,無不貌為親昵,務得歡心。而謀所以托終身,恒竊竊自難其選。管生,磊落恢奇之士也。生平擇配苛,年弱冠未娶。居恒語人曰:“夫婦,人倫之始,使偶非其人,豈非畢生之憾?吾所得見者,皆庸脂俗粉,不足為管某匹;不得見者,更不敢妄信。使果無可物色,寧終身鰥耳。”會於歌場中遇姝,遽相傾倒。居亡何,即有委身相從之說。議垂成,管之親若友鹹尼之,顧亦有尼姝者,遂不果決,然繾綣流連猶昔也。歲暮,群負鹹集,姝商於管。管自遇姝,所以為纏頭之費者,已達三千金,至是無以應。狎客中有王某者,麵團團而腹便便,夙涎姝色。姝謂之曰:“能以三千金來,此身屬君矣。”王喜,遽以千金為定。他日又捆載二千金至。姝曰:“前日之言誤耳,實非萬金不足以畢吾負,將何以從君?”王愕然,計無所出,囊金返。而姝已以所獲千金,謀卒歲矣。他人以其遇王如是也,益實其適管之說,裏巷喧騰,莫可為辯。管憂之,叩其所負究幾何。曰:“三千金。”曰:“責重而力輕,卿其謂我何?”憤然曰:“請以五月為期,將有以報子。”盡舉輜重付管。

航海北行,抵津門,就某院居。服禦飲食,擬於王侯。左右婢仆,俯眉承睫,頤指氣使,繼以嗬斥。居停竊議之曰:“吾行非官太太,寧容是人?”姝聞之曰:“此齷齪地,不足以辱我。”棄之走京師。長白某相國公子,奇賞之。姝亦知為奇貨之可居也,竭能以事之。不數月,獲其五千金而歸。集諸債主,出所獲金,使俵分之,僅償其半。複走漢口,求得其稔客某觀察而媚之,乘間言曰:“人生不幸作女子,更誤落歡場,苟不得多情如公者事之,身世何堪再問矣!妾此行實逋負而來,公苟分一席地以容,妾願終身侍巾櫛,不複返滬矣。”觀察曰:“吾寧為若逋逃藪哉?苟如是,人其謂我何?若果事我,當為若償之。”遂授以五千金,曰:“債畢而歸可也。”姝又挾之返滬,盡償夙負,歸於管。管曰:“昔者吾叩卿,卿謂負資三千耳,今竟達萬,何也?”姝哂曰:“以百萬言之,恐驚江東之士耳。”

初,姝之歸管也,人鹹竊竊然議之,謂其不克相守以終也。顧姝自是竟一變其豪奢之習,操作若貧家婦,夙夜攻女紅,無倦色。管曰:“卿過矣,吾家尚不至以十指求食。”姝曰:“求食雲乎哉?借博微資,奉諸高堂,以為甘旨之佐。顧亦知甘旨不俟吾佐,第老人喜勤儉,或足以博開顏一笑耳。”管有妹將適人,母謂管曰:“兄弟無多,妹將適人矣,為之兄者,遂白手相送耶?”管默然,實有所吝。姝聞之,他日檢奩中金珠數事,乘管他出,進母曰:“此渠所以持贈小姑者,又以所值微,無顏自達,委妾為走伻,妾竊有喜焉。”問何喜,曰:“喜可望賺阿母賞腳錢也。”相與一笑。說者謂管氏上下之間,和洽倍於平昔,姝實有功焉。

嗟夫!士君子抱經世才,懷匡時誌,而不遇於時,逃之狂狷者,蓋有之矣。若夫女子,則吾未之前聞也。當其豪奢放縱時,何莫非士君子放歌痛哭時哉!使不遇管,毋亦終於豪奢放縱,如懷才君子之終於放歌痛哭已乎!茫茫天壤間,終身無所遇者,正不知幾許,吾惡得一一而哀之也耶?吾於此無暇稱姝之賢,急欲賀姝之遇。顧老淚滂沱,又不知何自而至也。

劉玉書

劉玉書,生性蠢拙。幼讀書,日授數十字,誦終日,不能上口;十四五,尚不辨之無。父憂之曰:“蠢若此,他日何以自立?”乃為納資捐一雜職,俾至部投供候選,冀他日得一缺,為啖飯處也。劉長,蠢益甚,加以迂拙。顧行止莊重,跬步必循規矩;與人對語,呐呐如不出諸口。

候選二十年,選得廣東某巡檢缺。故事:末秩得缺,得於午門外謝恩,惟徒存此例,無有行之者。劉居京師,久習聞此說。得缺之明日,天未黎明,肅具朝衣朝冠,恭詣午門,行三跪九叩謝恩禮。是時天方雨,劉於雨中叩拜從容,惟恐隕越。適某邸入值,乘輿過,見而異之,使傔問為誰。劉謹對:“新選廣東某縣某司巡檢劉玉書,叩謝天恩。”傔走報,某邸以為奇。既入朝房,遇兩廣製軍某公。蓋公時方入京陛見也。頓憶劉事,因語之曰:“貴屬下某縣某司巡檢劉某……”將舉其事以為笑,詎言至此,內忽叫起,遂不及竟其說,匆遽而入。自此,某公亦未複與某邸遇,陛辭回任。劉恰亦領憑到省,趨轅謁見。公憶某邸在朝房語,優遇之。問:“某王爺安好?餘出都時未及見也。”劉唯唯。

到任未一年,即奉檄兼辦就近某厘局,獲資巨萬。既而以事晉省,複謁製軍。製軍謂:“汝職太小,盍過班?”劉亦唯唯。旋捐升縣令,即曆署優缺。不數年,疊捐疊保,居然臨司矣。請谘引見,製軍備土儀及書,令齎呈某邸。劉抵都引見事畢,即躬齎禮物,赴邸求見,而未備門者引進費。門者嗬之曰:“若欲求見,當於四鼓時來。”劉亦唯唯。果於四鼓往,則邸方乘輿將入值。劉即輿前叩見,呈書禮。邸頷之。就輿中拆視製軍書,書中常語外,兼及劉某心地忠厚,才具優長,已薦保至道員雲雲。蓋終以劉為邸之私人也。某邸此時,已盡忘前事,亦不解製軍書中言,頗以為異。沉吟自問曰:“劉某何人,而勞諄諄道及?”既入見,適某道缺出,上問誰堪勝任者。某邸意一時無人,即舉劉對,竟被真除。

世之升官發財者,皆得之於機巧迎合,劉獨得之於樸願愚拙,不亦異乎?為此言者,特就一麵言之耳。不知劉之升官發財,雖得之於樸願愚拙,而其所以升官發財者,仍不出於機巧迎合。蓋非某製軍之機巧迎合,劉必不升官發財也。不過機捩啟於彼,而轉動發於此,人自不覺耳。

南海某生

光緒乙醜,南海某生入闈,一藝甫成,適為同號生某邀去,以疑義相質,談良久,始返舍。搴簾欲入,見舍內一偉丈夫,俯首振筆,狀極得意,疑誤入他舍也。卻步細認,良不誣。就簾隙窺之,見其人麵黧黑,頷圓而頂銳,張口似笑,口之巨幾占全麵,唇上橫列一目,黝而深。不覺大駭,驚極而叫,遂仆。鄰舍聞聲,鹹來省視,救之蘇,自言所見。科場果報之說,入人最深,眾鹹疑為冤鬼,不敢入舍相窺。號軍啟簾,無所睹,眾遂散。生逡巡入,見幾上三藝俱在,視己所作,被塗乙殆遍,不覺竊喜。驚定後竟錄之,是科遂獲售。

榜發之日,生夢偉丈夫來曰:“姓石名才,字貞吉。與若祖為文字交者幾三十年,後在闈中相失,終身不複見。前日見汝,察為故人孫,故為成三藝,成汝之名。餘被困闈中頗苦,今幸得出。越三日,當以百錢至城隍廟相贖也。”生夢中懾其貌,不敢多言,唯唯而已。三日後往遊城隍廟,見冷攤上置一破硯,硯底仿佛有名,已為積泥所掩,洗而讀之,銘曰:“不作廊廟之柱,樂受文人之筆,守墨虛心,字曰貞吉。”款識則其祖名也,大異之。叩其值,僅索百錢。遂購之歸,攜以返裏,呈於父,備述其事。父曰:“是汝祖物也,寶之三十年,後忘於闈中,終身恒不樂。今幸得璧返,且具靈異,佐汝成名,宜持以告廟。”因納諸其祖木主龕中,歲時奉祀,至今不衰。

世傳神怪之事多矣,有偽造者,有寄托者。談新之士,恒齕齕辯其為妄。吾謂造言者固妄,致辯者亦迂。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有時或轉足以博一噱,似猶勝於枯坐無聊也。

烈鵝

先儒謂雁有夫婦之義,雌雄相偶,各匹其匹,不相淆亂。雌者死,則雄為鰥,不更與他雌偶;雄者死,則雌為寡,更不與他雄偶。是故先王製禮,婚姻有奠雁之儀雲。雖然,雁之為雁,果如是否歟?吾非雁,不知雁之情,人雲亦雲而已。粵中以雁難弋獲,故婚禮以鵝代焉,亦古之遺意也。凡婚禮之鵝,必雌雄各一,女族受而畜之,鮮有殺之者。

某氏嫁女已十年,所畜鵝猶在,相呼,無殊鸝鰈。一日大風雨,客至,無以為饌,主人命烹鵝,遂殺其雄,置地上,以俟湯鑊。雌者繞之悲鳴,追殺鵝者而啄之,逐之不去,撲之不懼;殺鵝者走避,則繞鳴於雄側如故。俄而猝然倒地,喙吐綠汁,視之死矣。剖而驗之,則肝裂膽碎矣。異而白之主人,主人亦異之。與客臨視,客曰:“是烈婦也,餘不忍食其肉。”言於主人而雙瘞之。

觀於此,則雁之各偶其偶,而不相淆,說可信矣。嗟夫!禽鳥之屬,尚有以義自處如此者。吾獨慨夫世之人,有夫死而改適者,有數月而改適者,有數日而改適者,有不改適而醜聲四播者。吾亦親見妻死之日,即央人作伐,圖再娶者。嗚呼!夫婦道喪,人倫之始亡矣。諡之曰“烈鵝”,以愧世人。

某酒樓

金陵某甲就上海,賃樓一楹,辟酒肆,覓蠅頭,借以自給而已。越數年,市麵衰落,肆將不支,又值歲暮,竭蹶摒當,無複可望,擬明日閉門休業矣。是夕,一叟荷囊至,入座沽飲,命治饌,輒曰無矣,曆數品皆然。叟曰:“夜未深,何以諸品皆罄?”曰:“實告君,明即休業,是以多不備也。”曰:“吾屢飲於此,生涯頗不惡,何便休業?”曰:“主者資本既竭,雖生涯盛,又將奈何?”問:“主者誰?”曰:“某甲。”叟即請見,謂之曰:“聞君明將休業,餘以為深可惜也。苟非有萬不得已者,勿宜棄之。”甲曰:“房稅積三月未償。租界業主,有苛待居客之特權,積租三月而不償,彼即逐去居客而封其門,門內物,彼得據而有之,謂以抵租金也。明即其期矣。”叟曰:“三月之租,為數幾何?”曰:“六十金。”曰:“苟有以償租金者,又將幾何而後可以繼此業?”曰:“是無定資,厚固佳,即不爾,數金數十金,皆足以支目前也。”叟發囊出二百金畀之曰:“持此仍營汝業,毋中輟也。”甲大驚喜,轉疑是夢。叩叟姓氏,叟曰:“吾某姓,居某鄉。家人以紡織為業,織績多則販於上海而售之。歲凡再至,至則必飲於此,故聞子休業,而不能恝然也。”甲謹誌其姓氏裏居,買饌於別肆以享之。叟醉飽去。明即營業如故。

由是業驟盛,獲利倍蓰。而經年叟不至。甲懷金至其裏,將報之,遍訪無此人,大異之。既返,與家人竊議,疑叟為狐仙,潔一室以奉之,朝夕禮拜為謹。業亦大盛。又十餘年,甲女得侍貴人。貴人有房產於通衢,命甲遷其肆居之,免其租值,於是竟煌然大酒樓矣。

清遠健婦

幼時,家用一傭婦,清遠人。言其鄉一健婦,自邑城返鄉,身懷數金。一無賴涎之,懷刃相隨,將尾之至野外,要而劫之也。婦屢回顧,知其意,解所束帶,就澗邊濯之,提帶徑行。無賴四顧無人,拔刀相向。婦笑曰:“能勝老娘,便如所願。”無賴揮刀下,婦揮帶迎之。帶濕而軟,與刀相撞,彼端即就刀反卷數匝。婦力拔之,無賴幾仆,刀墮地。婦急拾刀在握,笑相向曰:“來!來!”無賴踉蹌遁。此不以勇勝,以智勝也。

禁鴉片遺事三則

道光間,林文忠公督粵,申鴉片之禁,以茶與外人易煙土,焚之。此見諸奏案,舉國皆知者矣。不知當時竟有因是以致富者。當焚煙土時,公親臨監視,至燼滅乃已,所以防盜竊也。聚土而焚,外雖燃而中恐不得爇,則使人以竹杠翻覆挑撥之。於是數十役夫,群杠並舉。諸役相約:預去杠中竹節,挑撥時力故搗之,則土盡入竹杠中;一杠滿,複易一杠。事後鴉片價驟昂,凡私售者,皆十倍取值,群役盡成富人。

桂林某翁,以末秩仕粵東,久賦閑,貧病交迫。粵俗信鬼神,凡有小疾苦,恒於夜間炷香,燭於門外,喃喃禱祝。翁家居粵久,染粵習,家人學為之。香甫爇,忽二人舁一巨箱至,徑入門,止之不可,委地遂去。發視之,煙土也,值盈萬,由此營運遂富。蓋是時煙禁方厲,凡私相買賣者,必預約一暗號,以為受授之所。此買者約以炷香門外為號,故致送者誤投。及既察為誤,以禁物故,不敢追求也。某翁子為餘父執輩,以非盛德事,諱其姓氏,然近亦中落矣。

當煙禁最厲時,人尚多未戒盡者。士子入場夾帶煙泡之法:有攜牙柄團扇,空其柄以內之者;有為夾底水煙管以藏之者;有以銅製煙盒,盒之底麵皆嵌銅錢一枚,盒旁鑿作銅錢累疊紋,盒中亦作方管,自底透麵,攜帶時以錢串貫之,狀如五六十文錢等者。詭異之製不一。扇柄、煙管,久不經見,惟此盒則尚有藏之者雲。自重申煙禁以來,考驗官吏,號稱嚴厲,此等製造,又不知多翻幾許花樣也。

徐次舟觀察軼事

徐次舟觀察賡陛,初以縣令仕粵東,曆署繁劇,喜以察察為明,故士論或議其刻。然其強項之氣,有足多者。

其攝南海縣時,值穆宗毅皇帝之喪,哀詔至,百官例赴萬壽宮哭臨。時廣州將軍某,舉止跋扈,肩輿直入。明日,觀察以丈許白布,大書“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以竹竿挑之,素衣冠,執立於東華門外,若秉幡然。將軍至,則揚於輿前,大呼:“請軍帥下馬!”將軍無奈,降輿步入。

又某都統於國恤日,鳴鑼出,為觀察所遇,執鳴鑼者返署,杖之數十,仍送歸都統府;別具稟牘,謂“倘律以大不敬當誅,姑念其無知細民,已薄懲之,仍請示辦法”雲雲。都統無如何,反作函謝之。一時同僚罔不咋舌。

又曾作函於某國領事,函中稱之曰“貴領事”。領事複函,謂“本領事職位,等於貴國司道,貴國縣令之稱司道曰‘大人’,則閣下致函本領事,亦應稱‘大人’”雲雲。觀察以函致駁之,略謂:“敝國縣令之稱司道為大人者,以其為司道也。貴領事職位雖尊於敝國司道,而究非敝國司道。且兩國交涉,係主客之誼;主客相交,無責人以稱謂之理。且‘大人’二字,亦何足為榮?敝國有一種書畫家,無論為輿台仆隸作書畫,皆稱之曰‘仁兄大人’。貴領事如必責我以大人相稱,則我即以此‘大人’二字稱貴領事,恐貴領事轉滋不悅也。”領事竟不能答。

相傳觀察署南海令時,某老婦失一豕,指控為某甲所盜。甲稱冤,且曰:“凡盜豕者,若驅之行,則蹣跚而遲,必為人覺,故必荷之而趨。小人手無縛雞力,何能盜豕?”觀察曰:“誠然,吾亦夙知汝為安分者,又念汝貧,賞汝十千錢,俾作小負販,嗣後當益圖上進,無負餘之栽培也。”言次,仆人已取十千錢置案下。甲大喜,叩謝訖,取錢一一荷肩上,起欲行。觀察嗬之曰:“止!汝謂手無縛雞力,十千錢何止六十斤,乃能荷之以行耶?吾未究爾盜豕之法,而爾先言之,是爾工於盜豕者也。”顧左右呼杖。甲大懼,崩角自承。

又一日,嗬殿出,遇一童子哭於途。觀察顧見之,呼至輿前,問:“何哭?”曰:“筐有二百錢,為人攫去,故哭也。”問:“何業?”曰:“賣油果。”問:“油果安在?”則舉其筐曰:“已售罄矣。”問:“筐盛油果者耶?”曰:“然。”曰:“得錢亦置筐內耶?”曰:“然。”曰:“然則筐胡弗為汝守錢?致被人攫?吾當為汝審筐。”即帶童子及筐返署。一時途人哄傳徐青天審筐也,爭隨至署觀審筐。觀察升坐大堂,縱人入觀。於案上置水一盂,令來觀者自東階升,投錢一文於水中,然後自西階下。差役往來彈壓,毋少紊亂。諸人以一文錢細故,如命往投。觀察高坐監視。忽一人投錢訖,將趨下,觀察指之曰:“此搶錢賊也!”搜其身,二百文猶在槖。以贓及所投錢均給童子,而懲搶錢者。人問:“何以知其搶錢?”曰:“一筐中雜置油果與錢,則錢必受油汙。投之水中,油必上浮,故一望而知也。”曰:“何以知搶錢者之必來?”觀察曰:“吾揚言審筐,一時路人爭傳,彼方笑吾愚,而疑吾癲,烏有不來者?脫不來,則觀者無慮數百人,所得錢盡以畀童子,償所失,且有餘,亦足以了一事矣。”

誤累

河南鹿邑縣,出有大盜案,已達部,而正犯未獲。縣令朱某,以甲榜出宰者也。請巡撫海捕牌,出省搜緝。選老捕役二人,各佩一刀往,久無蹤。一日至湖廣界,曠野無人處有古廟,二人擬暫息。入廟,見一人枕袱,睡熟案上。二役深通律例,知強盜拒捕,格殺勿論,且得賞。因熟悉生心,共按而殺之,舁屍門外,踏地如戰場;又各自砍其頭、臂作傷痕,委一刀於旁。往報官,官驗之信,即出印結回文。二役歸,得賞。申呈結案。已而令行取入都,升主事。久之,雲南提獲某盜,有鹿邑劫財之供。刑部參劾,朱委罪於捕役,提解至京,一訊即承,並不知所殺者何人也。官、役均擬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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