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明,鄰眾大集,王突出,眾皆驚為厲鬼。察之,則以牛皮按人形作囊以自裹,僅露兩手,塗以油墨,目際剪雙孔,而以玻璃自內掩之者也。眾嘩然曰:“天假吾輩以王君,李氏郎當有救矣!”王舉手曰:“脫無效,幸毋相尤。”遂行,眾鼓勇歡躍從之。至潭畔,王曰:“諸君環列高堤,妖追我出,請鳴金鼓,火器,為我聲援。”
言已躍入,於潭底得一洞,奔之。有魚守洞口,其長不知幾何尋丈也。王揮刀,斷其尾尺餘。魚怒吞之,王入魚腹,洞之而出,魚遂死。見洞門緊閉,撼之寂然。默念:“妖必在是,而苦無術可破之。”忽砉然一聲,洞門自辟,一小鬟探首出,若有所偵。王驟決之,隨水飄去,則一鯉也。疾趨入,路雖平坦,而苦黝黑。約裏許,豁然開朗,則非複水境矣。鳥鳴格磔,蝶舞翩躚,雲淡風輕,頗似暮春景色。翹首以望,見貝闕珠簾,隱約可辨。邁步奔之,及門,徑入。見美人對鏡,有書生偎旁而臥,意必善才,急負之而出。忽聞有聲若雷霆,自身後起。回首則景物全非,寒氣逼人,水自地中湧出,若決江河。王努力狂奔。甫及洞口,內外之水適相交,澎湃之聲,甚於裂石,波濤大作。泅而起。
岸上鄰眾見種種水族追王,急爇火槍,金鼓大作。王負善才登岸,氣已絕。負歸,救之而蘇。母喜出望。酬王百金,不受,曰:“我非賣命者。聞夫人夙喜施與,吾輩途窮日暮時,往往在夫人覆幬中而不自覺,聊以為報耳。公子之慶生還,亦天之所以報善人也,吾何功?”固強之,曰:“夫人必愛我,請賜寶刀足矣。”與之,大喜,拜謝去,或曰是殆劍仙,則不可得而知矣。
善於頰上被女所拍處,有脂紅掌痕,大如小兒手,終身不脫。痛定細思,始悟匕首歌、夢中作,皆讖也。然自是如江郎之才盡,不能為詩文雲。
前遊山左時,於友人案頭,得睹手抄《李善才傳》一篇,洋洋萬餘言。讀一遍,愛其詩,錄之,藏於行篋。偶檢及,為追錄其大略如此,以視原文,未盡其半也。
息妄念法
海寧周某家雇一仆,貌殊寢:眇一目,唇缺一寸許,牙黃外露,垢痕膩然。主母使送米佃家。佃婦貌娟好,微渦暈頰,流波動人,見仆嫣然一笑,蓋哂其陋也。仆誤以為有情,歸涉遐想,久之成病,日就尪瘠。其母聞之來省疾,疑主人之督責嚴,而過於勞頓也。叩之,殊非是。再三致詰,始以實告。母痛子切,委典致於婦。婦殊無難色,欣然許諾,靚妝潔服,偕其母往就之。仆伏枕愧謝。母方欲避出,婦止之曰:“毋庸。”遽前問之曰:“若果愛我乎?”亟應之。“若知我愛若乎?”亦赧然應之。婦大怒,力批其頰曰:“我家男子勝齷齪奴萬倍,屑向爾耶!”悻悻遂去。仆病旋瘳。
某甲貌韶秀,娶婦亦娟好。設酒肆於通衢,而以肆後餘室居婦。魚販某乙,禿發掀唇,濕瘡滿頂。性嗜酒,每過肆,輒沽酒。既醉,則引吭長歌,聲極清越。婦聞聲思慕,而恥於失身,積念成疾,百藥無效,漸以不起。夫百般譬解,叩其病源,終不肯言。委頓既甚,自念無生理,始冒恥以告,且自謝死罪。夫猶不信。日既午,歌聲又作。婦長歎曰:“冤孽者此聲也!”夫笑曰:“酬卿願大是易事,盍早言乎?”趨出,煮酒,邀乙內室飲。飲既酣,請其歌,唇動吻張,歌聲抑揚。婦強起,竊自寢室簾隙窺之,欲心驟息,大作噦惡,吐血升許,疾若失。
天下事,凡具有真知灼見者,必無妄念之可萌;其萌妄念者,皆略得影響之流耳。觀於此,兩人一誤於見,一誤於聞,遂致幾以性命相博。及其被當頭之一棒,豁然頓醒。吾不知其愧悔何以自容也。若是者,吾有大惑於近日之橡皮公司,惜乎橡皮公司獨無此佃婦、魚販其人,遂令此一仆一婦之流,至死猶不知悔也。
張秀才
張秀才,高密人,傳者佚其名。性脫略,嗜飲,膽氣粗豪,人遂稱之為“大膽秀才”雲。館於同裏單氏,巨室也。宅中有園,具花木林泉之勝。顧恒加扃鍵,家人相嘩以妖,無敢入者。
一夕酷暑,小酌微醺,謂單曰:“夙聞君家園林竹木冠一邑,假山如畫,久思吟嘯其下,稍領佳趣,以未得閑,故不敢請,今願竊有請矣。”單曰:“園扃數年,久成妖藪,未敢以瀆先生。”張笑曰:“世上豈有妖魔?狡黠者妄言之,檮昧者誤信之耳。妖由人興,實憑意造。君勿惑焉。仆請入宿,為君察之。”單搖手曰:“不可,不可!晝且不敢入,況暮夜乎!”張固笑而不信也,請益堅。單不得已,使健仆數輩,列炬啟扃,呼嘯而入。並力糞除,草草具床帳幾榻,置酒具,即趨出。
張昂然屏人獨入。適月至中庭,光明如晝。院曠闊盈畝,而山居其半,峰巒峭拔,高低半出牆頭,起伏作勢。花木半已暵萎。惟矬鬆奇古,老幹多作虯龍形,高六七尺,或三四尺,蒼翠蟠屈,錯落於層巒疊嶂間。山下修竹千竿,陰森之氣可掬;拂青雲,掃明月,晚風微動,鏘鏘然韻勝笙簧也。微哂曰:“似此勝地,顧嘩為有妖,甘棄置之,愚哉!”攝衣升廳,舉酒獨酌,盡一罌大醉,解衣磅礴,裸臥榻間,懵騰睡去。
及醒,則仿佛前事若忘矣。推枕四顧,燭滅人靜,始憶身在園中。
忽壁間板片爆裂作響。張驚,據枕竊聽,時月已西斜,鬆影自窗間入,微風吹動,影亦搖曳作勢。益驚,引手幾上,取一戒尺以自衛。驟憶妖藪之說,不覺大懼。適夜風起,鬆竹謖謖有聲。忽黑雲一片飛掩月光,鬆竹之聲益厲。乃躡足著履,裸體奔出。及門將啟之,而撼之不動。蓋閽者居門外,恐妖出,早下鑰矣。幸假山附牆,梯山而過。則別一院落,修竹芭蕉,怪石人立,猶不失為園林景象也。植立不敢動,側耳竊聽,恐隔牆之妖躡其蹤也。牛喘鹿撞,躡蹀方尋出路,才一轉折,突一女子,披發盈肩,抱頭裸體,赫然立其前。驚極失魂,遽前抱之,頹然就倒,亦不自知其然也。
初,閽人有女病痢,夜深痢作,迫不及衣,赤身出泄。竣而起,忽見一裸丈夫逾垣來,以為妖也,驚極。覺頭腦皆鳴,脹痛欲裂,遂以兩手掩目,不敢注視。及張卒然抱之,遂相與昏絕,互抱僵臥,相持甚堅。方女之出也,其母知之,訝其久不歸,窺之,見其與一男子相抱臥牆下,以為私通,亟告其父。窺之而信。訝其不動,咳驚之,寂如故;近察之,則皆奄奄一息矣。燭男子麵,則張先生也。閽人怒曰:“無怪其不畏妖而獨宿矣!”撾戶告主人。單聞而大驚,急趨視,曰:“是別有故,斷非私約者。”力劈其手解之,各救得蘇。“大膽秀才”,蓋從此嗒然矣。
嗟乎!天下之言不顧行者,蓋比比然矣。如張秀才者,使其不強入廢園,或入而酣然至曉,無此遭遇,雖擁此“大膽秀才”之號以終,未可知也。遭此而敗,乃“大膽秀才”之不幸耳。雖然,今之人,其勿以此譏“大膽秀才”也。大言炎炎,而無慚衾影,問世有幾人?
朱真人故居
武進張星繁為餘言:膠州灣海中,有一小島,島中一石塔,無階可登。星繁曾親至其地,使人引綆猱升,複作軟梯垂下,得登其巔。四麵皆牖,而無門戶,亦無下層,上作中霤。多字跡,掃去塵土,或朱或墨,色皆如新。審之,則皆登臨者所留題,所紀年月,則六朝時年號為多。叩諸土人,謂是朱真人故宅。而《即墨縣誌》不載此人。後考得即《論語》逸民章之朱張雲,然亦無可征信矣。甲辰遊山左,寓青島將十日,惜未一訪之。
李文忠
李文忠之對僚屬,恒倨傲侮慢,無所不至。然有麵折其過者,則亦深自引咎。某大令進謁,行半跪禮。文忠仰天拈髭,若未之見者。既坐定,問何事來見。對曰:“聞中堂政躬弗豫,特來省疾。”曰:“無之,或外間傳誤耳。”曰:“否,以卑職所見,中堂或患目疾也。”笑曰:“是益謬妄。”曰:“卑職方向中堂請安,中堂未見,恐目疾深,中堂反不自覺耳。”文忠為之舉手謝過。
傳說文忠自手書楹帖雲:
受盡天下百官氣,養就胸中一段春。
論者謂為真宰相語。
白雲橋異事
白雲橋,村名,屬浙之德清縣。村有吳姓男子,幼失怙恃,終鮮兄弟,以傭作自給。喜與裏中惡少狎遊。年十九,腹漸大,人疑為肥耳。既而膨脝不便俯仰,他體卻不肥,眾又以為蟲。顧膚色、飲食如常人。會有婦科醫者至,診其脈,大駭曰:“六脈和而血氣萃,君其女也,斷為娠矣;男子則非吾所敢知。”吳漫嗤之曰:“君自習婦科,惟天下非盡人皆女也。”裏中目為怪疾病。十月餘,自覺無所苦,而腹中輒有物轉側。
適負麥易紵入縣,遇大雨,狂奔至家,腹漸痛。忍須臾,絞刺不可當,伏枕呻吟,聲達戶外。鄰媼憐其困頓,往饋之漿,曰:“郎中暍耶?”哭不應,痛益劇,翻騰墮地,號哭震鄰裏。婦孺聞聲來觀者盈室,吳暝吼無人狀,懼而去者少散。忽號內急,鄰媼扶之起,就便器坐,血大下。吳死複蘇,便器中忽發呱呱聲,視之女也。鄰人鹹致詫怪。視吳則麵黃,腹且癟矣。裏人笑為“雄雌”。遂揚播四方,舟車來觀者,戶限幾穿。吳慚而不能諱也。縣令聞之欲上達,恐遭詰責,觸法網,為村民累。乃拘吳,薄笞之,曰:“拾得誰家棄女子,敢為妖妄惑人?”其女付無子者哺養,事始息。
宋寶佑丙辰題名錄
科舉取士,無裨實用。德宗朝,毅然舉而廢之,一時稱快焉。夫製藝之不足以治國,去之誠是矣。然以其不能治國也而去之,則必當得一足以治國者而進之,然後國可以治。乃徒聞去其不能治國者,未聞進其可以治國者,則科舉之廢興存亡,其間之相去,恐亦不能以寸耳。膠州李蓮舟先生,曾見《宋寶佑丙辰題名錄》一紙,先生為之按曰:“理宗於淳佑後改寶佑,其年癸醜,丙辰則四年也。自丙辰至宋帝昺祥興二年,宋亡僅二十四年。國運將竭,人才之困乏可知,而況取自科舉者哉!乃觀其第一甲第一名,則曰文天祥,字宋瑞,小名雲孫,小字從龍,號文山。年二十,五月二十日醜時生。治賦,一舉。第二甲第二人,則曰謝枋得,字君直,小名鍾,小字君和,號疊山。年三十一,二月二十四日亥時生;治賦兼《易》,一舉。第二甲第二十七人,則曰陸秀夫,字君實。年十九,十月十八日寅時生。治賦,一舉。”又按:“文山,嘉熙元年丁酉生,元至元十九年壬午殉節,年四十六。疊山,寶慶二年丙戌生,祥興二年己卯二月六日,負帝投海,年四十二。忠節之士,萃於丙辰一榜,斯亦奇矣!”雲雲。
餘謂此數君者,才力不足以挽亡宋,終以一死塞責,或不見容於今之君子。然而凜凜烈烈,扶植綱常,有宋一代曆史,惟此為無上之光榮,則不得不推此數君之節烈也。此則科舉中人也。以視今之唾棄科舉,留學異國,取法他人,初則昌明種族之義,高談革命,繼則山呼舞蹈,求取功名,且獻媚上官,以圖利祿者為何如也?此則非科舉中人也。嗚呼!吾縱極頑固,亦何愛於科舉而為此言哉?誠以忠孝節義,萃於群經,士人以科舉之故,猶知治經,聖經賢傳,所恃以不絕如縷者,賴有此耳;忠節之士,遂或出於其間。科舉廢,新學昌,學堂立,學科既多,而治經之功以減,況乎更有唾棄國粹,糞土群經者廁於其間。循此以往,而謂忠孝節義之大經,猶得久駐於兩大之間也耶?是則吾心所傷者已。自戊申以來,不揣譾陋,提倡經學國學,同類者多加冷齒焉,遂不禁感而出此。
旌表節婦
某富室,生一孩,形體詭異,蒂僅如豆,長而愈縮,蓋天閹也。顧家無次丁,子畜之,且溺愛之甚。十七八即為之議婚,邑裏皆知其病,無敢與議者,不得已婚於遠邑。合巹後,為之媒合者懼有變,托故遠出。所娶婦,有殊色,日致幽怨,詬誶時聞。偶歸寧,對其父母恒現懟容,惟澀於言耳。富室以子故,愧無以對婦,恒下氣怡色以悅之。如是幾三年,婦忽有娠,逾十月,居然生子矣。富室亦不問所由來,且以含飴弄孫為樂。又逾年生女,舉家安之,詬誶之聲,亦漸無所聞。然而天閹者依然天閹也。未幾天閹死,婦撫遺孤三十年,怡怡然無怨色。鄰裏狀其節於官,官以聞於朝,得旌表焉。其孤長成,父老皆知為天閹之子也。
講學家齗齗爭氣節,治家者凜凜嚴內外,采風者斤斤求遺逸,而表彰之中,此婦廁焉。論者幾何不詫為異事,引為談柄也。然而未免少見多怪矣。於屋漏衾影中求君子,舉世曾有幾人?得如婦者,以為薄俗勸,亦足以解嘲矣。以吾所見堂堂顯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癆死,且死於通都大邑,眾目昭彰之下,猶得以殉母聞於朝,特旨宣付史館,列入孝子傳者矣,遑論鄉曲小人也哉!吾願今之君子,得行其恕斯恕之,毋齕齕然以筆墨語言建築怨府也。
劊子手
劊子手者,能絞人,能斬人,能磔人者也。每絞一人,官與錢一緡;斬一人,與二緡;磔一人,四緡也。粵中多盜,每一破獲,可斬者累累,然不知其數也;而凡子弑父母、婦鴆夫男之自外府解省以俟磔者,亦正不乏人;絞者稱是。以故粵中行刑,幾無虛日也。得緡輒積之,歲不知其幾千緡矣。是故生於粵而得為劊子手者,其受祿於天,正自不薄。
夫以負販之夫,奔波勞頓,終歲不得少休,計其一年之所獲幾何?即貿遷有無,持籌握算,以爭蠅頭利者,其一年之所獲幾何?亦有甘為蠹吏,盤踞公門,上下其手,挑唆撩撥,因而為利者矣,然計其一年所獲又幾何?更有懷千金資本,或投於公司,以為股東;或投於洋行,以充買辦。然而股東則徒擁權利之虛名,而無操持之實際;買辦且當外窺市麵,內結洋東。計一年之所獲又幾何?或者營謀一官,到省聽鼓,衣食不給,啼號不免者無論矣;即幸而得一例差,署一瘠缺,一年之所獲又幾何?是故今之人可與粵中劊子手挈長較短者,厥為醫士。門診幾何,出診幾何,輿金幾何,掛號幾何,清晨深夜又幾何,規則厘然,不二價之事業也。計其一年之所獲,可抵三劊子手。而學為西醫者,又可從而倍蓰焉。無怪乎習為醫士者之日見其多也。
羌無故實,意有所觸,隨筆寫來,遂成此篇。雖非小說體裁,要亦不失諷刺之意。言者無罪,或當見諒於世之君子。自記。
王孝子尋親記
王政,承德郡學諸生也。在繈褓時,父重華商於京師,以醉後與人鬥毆,誤殺人,亡命古北口,在圍場為人傭作食力。自是三十餘年,音耗斷絕。政年弱冠,頗能讀書,時時作尋父想。祖母林、母馬哭挽之曰:“汝知汝父貌乎?何尋為?”
又數年,泣告祖母及母曰:“天下無無父之國,今明明父在而任其飄流異域,不能服勞奉養,盡子職之一日,天下複何貴有人子矣?”祖母曰:“吾耄矣,豈不願汝父歸?第念汝足跡未嚐出裏門一步,年來雖據道路傳言,汝父在古北口,然沙漠風雲,非汝所慣。而況外而道路崎嶇,內而家無擔石,資斧將焉措?”政曰:“無足慮也,兒自傭書賣字,以為路費;即不然,乞食亦所願也。”祖母及母終禁之。
政乃伺隙潛行,走京師,訪諸父執。僉曰:“前數年確知其在古北口圍場謀生,然一歲之間,屢易其地,已難蹤跡。況邇來久沉魚雁,仍在故處否,莫可稽矣。塞外荒涼遼闊,欲遍曆其境,雖窮年不可得,子將若之何?”政唯唯謝指導,竟赴圍場,凡人跡可及處,無不到,見人即拜問。或曰仿佛有之,則喜形於色;或曰未之見也,則憂從中來。茫茫然不辨東西南朔,信足所至,日必百餘裏。其間有竟日一食者,有竟日不一食者,有並日不得食者。夜則投古刹中棲止,或露宿岩壑間,往往遇虎狼,瀕死者屢,而政卒無退悔心。跋涉年餘,十指皴裂,雙足重繭,麵目黧黑,形貌骨立,真乞人之不若矣。而尋父之誌,雖百折不回。
一日,行至圍場極北,倦極,見道旁關壯繆廟,趨憩廊下,坐而假寐。矇矓間,聞門外喧呶聲。驚醒出視,見一叟揮拳鬥兩少年,少年皆仆,狼狽殊甚,而叟揮拳毆不已。政勸止之,縱兩少年去,叟怒未息。政曰:“昔者吾父以鬥誤殺人,遂出亡,吾至今猶有餘痛。故凡見鬥毆者輒阻之,不聽則以身翼之,恐其蹈吾父覆轍也。叟誠勇,何必與此齷齪少年較哉?”叟曰:“聆若言,非此間人,顧何以至此,而憊敝之狀可掬也?”政告以故,且拜問老父蹤跡。叟訝曰:“汝吾子耶?吾王重華也。吾母林,猶健飯耶?汝母馬,亦無恙耶?”相與抱持大哭,遂偕歸。舉室相慶,閭裏嘖嘖稱孝子。是年政遊郡庠。事在光緒初元也。
卷三
萊州府獄
順治辛醜,蘇屬諸生以吳縣令任維初橫征虐民,聚眾哭廟,鳴鍾擊鼓於府堂,遂成大獄,至今人多能道之。以此案牽及金聖歎諸人,遂附聖歎以傳也。康熙三十七年戊寅,山東亦有昌邑生員劉範、徐卿及十學諸生千餘,抱孔子主鳴鍾擊鼓,哭於萊州府門之舉。同一舉動而知之者寡,則案中無金聖歎其人,人遂不以掛諸齒頰也。此案亦起於縣令無道,與辛醜案相仿佛。惟辛醜案則成大獄,秀才輩大失敗;戊寅案則秀才輩頗吐氣,案情則為官場所彌縫,為稍異耳。
先是掖縣(萊州府首縣)令管承寵患眚,濰縣醫士郭欽若藥之而瘥,遂寵遇之。會管攝濰印,欽若思之以媚之,擬為謀即真,以濰缺優於掖也。以意告管,且定策雇邑之遊民若幹,冒為縉紳,走省城,訴巡撫,陳管德政,乞調繁。管喜其策,而不思此舉實格於例也。遽予郭三十金,使給晉省者為旅費。利令智昏,殆此類歟!濰縣樂舞生吳蘇,飲博無賴也,奔走勢利,無所不為。郭利用之,使約無賴二十餘輩圖此事,曰:“事成酬菲薄也。”吳利其酬,如約行。郭則幹沒三十金。吳等徒步往,又縱博無厭,走七百裏,幾於乞食,始達省。而管令已奉劄罷署事,回掖任,前謀不成矣。
或泄管令予金數於吳,吳大怒,唆諸無賴噪郭,毀其門。郭恨之刺骨,謁管令,譖吳反複。管令怒,授意濰儒學革吳樂舞生。吳被革,仍就童子試,入萊郡。郭又走報管曰:“公之不得濰,吳之反複所致也。今彼既至郡矣,某亟思為公報之,而拙於謀也,公其教之。”管素有心計,偵知吳喜博,遣掖之無賴陳玉秀往誘之戲,而以捕役隨之。博甫交,玉秀大呼:“吳負千錢!”訌而鬥。役掩執之詣管。管呼杖,吳大噪,訐郭幹沒及己勞苦狀。管餒,舍之。趨白府,以博徒招盜為詞,入吳罪。時萊守為陳士礦,惑於先入,不察情偽,杖吳二十,荷校通衢。
時赴試秀才鹹集郡城,莫詳吳之為人,輒呶呶以辱斯文尤守,且詬管縱奸噬人,勢已將洶洶。而陳玉秀狐假虎威,輒酒醉攘臂行市上,與諸生遇,即喃喃詈不休。秀才輩尤惡之。昌邑武生徐卿,孱夫也,與儕輩行,遇陳睥睨過,徐頤指目語儕輩:“是即設計陷吳生者。”陳微聞之,大怒,謂:“何預措大事,而敢指斥我?若逋我博錢欲賴耶?”扭之,以屬遊徼者。廩生劉範至,求解不可。同庠十餘生趨府白其冤,守不即出。諸生呼聲漸高,守使隸傳聞。隸固陳黨,揮大杖撲諸生。時聚觀者百餘人,鹹大忿,爭摑隸。鈴木吏厲聲叱逐,諸生聚益眾,大詬於門外。內署閉,諸生狂哭,以頭觸扉,喊聲震天。
初,守不得誌於學使陸鳴珂,至是頗自危栗。使教官約鄉先生數輩,聚諸生於明倫堂,以甘言,怵以官勢,紿使和好。管令至,傲睨嬉笑,旁若無人。昌邑教官言:“事在濰掖,而昌邑人無端被禍,徐卿無罪受辱,當有以處之。”鄉先生右諸生。新任濰令某,盛氣淩人,欲折諸生。以故含怒,列階下者近千人。劉範排眾,平氣啟白:“但求懲玉秀及府隸,諸生即奉身退。”管不應,而濰令語益悖。堂下怒聲轟發,爭搏濰令。令倉卒走,管亦避退,諸鄉先生皆逡巡遁。惟餘教官數人,勉事彈壓。
諸生哭於聖廟,聲聞數裏。黠者抱孔子主以出,諸教官大駭,羅跪俯伏不敢動,亦不敢奪。諸生遂擁之行,民亦多哭。從者迎入府,置主於署門,環對長號。守大窘,役皆走散。學使偵知之,方喜守被困,少泄其憾。而是時眾聚難散,實不可收拾。諸生擊鼓謁學使,學使為之易試期,亦實縱之以削守勢也。諸生既犯大吏,謀所以告巡撫者。守因得乘隙夜出,謝學使,而陰令教官攜主去。已而學使不直守,責令親杖隸與玉秀,以謝諸生。守猶有難色,旋以眾怒難犯,卒從其說。此則諸鄉先生實讚翊之功也。於是諸生始就試。
夫以一宵小啟釁,而能傀儡守令,侮辱諸生,豈非偏聽生奸之為患哉?或曰:“大變暴著,而竟能消弭於無形,是則彌縫之巧也。”籲!天下事豈僅此而已耶!
張玉姑
太原富人張某,生二女:長曰金姑,適同邑李氏而早寡;次曰玉姑,字同邑曹氏。曹翁服賈南中,婿隨往,故年已及笄,鴛盟雖訂,猶未結縭也。久之,道路傳言,謂曹翁父子皆客死。張遂商諸玉姑,將別字他族。玉姑不可曰:“微獨道路之言不足信,即信矣,兒已許為曹氏婦,寧有他適之理哉?”張強之,玉姑默不語。張遽使媒說於同裏姚某,娶有日矣。
曹氏子忽從南中歸,行李狼狽,徑投嶽家。張大駭,窮叩其行止,殆知曹翁客南中,構訟事,商業凋敗,鬱鬱以死。遺囑其子歸投嶽家,謀畢婚,且謀歸櫬也。張聞之,竊喜悔婚之不謬,惟思所以遣之之法耳。
曹子之入門也,婢媼輩皆知之,竊告玉姑。玉姑喜,取白練剪斷之,曰:“今無事於汝矣。”及夕,屏人私詣曹,曹駭欲卻避。玉姑止之,曰:“郎勿爾,妾已奉父母之命,憑媒妁之言,以為君婦,無私奔理。今既事出倉猝,不得不冒不韙,為我二人謀終身。”曹少定,問來意。玉姑曰:“老爺惑道路之言,以妾別字姚氏,娶有日矣。妾方擬以尺帛自殉以謝君,不謂天憐此誌,使君今日來也。”曹曰:“將若何?”曰:“計惟與郎偕遁矣。”曹曰:“仆之困頓,卿當知之,行旅之費將安出?”玉姑曰:“是無慮,妾稍有私蓄,雖行千裏,勿虞不給也。”曹曰:“雖然,業日方長,使仆而終困也,將何以處卿?”曰:“君毋慮,烏有丈夫而終窮者?即終窮,妾以守從一而終之義以出此,必無悔。”曹尚躊躇,玉姑促之,乃竊雙衛偕遁,徑投其姊金姑家,撾門。金姑隔戶謂之曰:“若遁耶?”曰:“然。”曰:“與曹郎偕耶?”曰:“然。”曰:“曹郎來,吾已知之。今偕遁,老父當先疑為宿我處。若追捕,必先及此。若宜他往,毋自投於阱罟中也。”玉姑以為然,遂相將他去。
張失女及婿,倉皇追逐,果先至金姑家。金姑隔戶曰:“妹果偕婿來,第兒未納之,已他去,急馳之可及也。”張曰:“是必匿汝家,速啟戶,毋多言。”金姑曰:“縱逋逃而不捕,必入我家,何故?”張怒,益疑玉姑在內,舉鞭撾門曰:“不啟將毀而入矣!”半晌,金姑啟扉。張率從人入,大索不得。惟一木櫃,金姑踞坐其上不動。張欲啟視,金姑曰:“封鎖已久,鑰已失去,無從啟也。”張曰:“奸人必在是矣。”叱從人舁之去。抵家發視之,一僧裸伏其中,已死矣。大駭,不知所措。繼念:“飾僧屍為女,而以玉姑暴卒訃姚氏,可塞責。”計定,取屍出,被以女衣,加假髻,停屍內堂,即夜延僧眾唪經。一麵訃姚氏,謂日辰不利,故微明即大殮。將以掩人耳目也。漏四下,忽見死者伸拳舒足。眾大惶駭,謂是屍變,嘩然盡奔入室,爭先閉戶。僧眾無可走避,豕突出門,鐃鈸法器,委棄滿地。
初,僧實私於金姑,玉姑之投之也,金姑適先納僧,故設詞以拒之。及張至,無可支吾,故納僧櫃中,使暫避。張強舁之歸,僧大驚懼,且閉之已久,昏然遂暝。至是乃蘇,欠伸起坐,見人眾奔避,方致疑惑。舉目四顧,見穗帳低垂,香楮狼藉,己所臥者靈床也。自念:“吾其死耶?”俯仰之頃,覺身被女服,尤為詫怪。欲起立,覺雙足不似平日。俯視之,則弓鞋纏趾際。急解去之,徒跣出門,去將歸寺。路經賣豆腐者家,見燈影外射,室中磨聲隆隆然,覺渴甚,叩門求飲。賣豆腐者莫叟啟扉,見一嚴妝女子,疑為大家之逃妾也,內之,導使入房。叟有女夙黠慧,一見僧即唶曰:“若個莽男子,偽為婦人,將賺誰何?爹且導之入也。”叟聞言大驚,遽操杖欲撻之。僧懼,跪而自投,願盡納衣飾以自贖。叟乃出布衣一襲,使易之,縱之使去。
僧出惘惘將歸,既近寺門,見寺鄰屠人婦,方當路蹲而溲。婦頗具姿首,僧夙涎之者,至是遂強調之。婦亦不甚拒,相將入室。忽屠人返,見僧大怒,舉屠刀殺之,欲並殺婦。婦詭詞乞免。蓋屠人黎明荷豕肉入市,婦送之,將閉戶以便,旋而遇僧。屠人至半途,頓憶忘其秤,故返也。於是棄僧屍寺前井中,入市如故。市畢歸,則鄉人汲水,發現僧屍,報裏正取出,鳴官請驗矣。懼而逃之交城,設酒肆,謀升鬥。一少年時至肆中沽飲,久之漸稔,時或對酌。一日,醉後微露殺人事,少年亦不細詰,頜之而已。少年者,張玉姑之婿曹郎也。
初,曹翁之將沒也,語其子曰:“人情恒以貧富易其冷暖。我死,若投婦翁而得意,斯已矣;脫不然,當投交城令陳公,或能佽助汝;陳公與餘生死交,必不恝置。”語已,伏枕作書,備極懇切。以授其子曰:“以此投陳公,當不誤汝。”故曹之偕玉姑出亡也,徑投陳,詭稱已娶婦,家無片瓦,故偕之來。陳果念舊,留署中使司筆劄,而豐其廩餼。經年餘,陳調攝太原令,乃藉以平反是獄雲。
當僧屍之發現也,官驗之,所謂僧者,而衣俗家之衣,乃募能識別是衣者。或識為莫叟物,官捕莫,捕指為殺人。叟呼冤。官怒搜其家,欲得凶器也。已而搜得女衣飾等,官又疑謂是非賣豆腐者所宜有。時張氏走屍事,亦已由裏正報官。官視衣飾等殮物,傳張使認,良然。提叟與質,叟曰:“冤哉!是夜吾方操作,有叩門者,啟視之,一嚴妝女子來求飲。既而察知為男子之偽飾者,彼願自卸其妝,而易吾衣以去。胡為而指為張氏之殮物也?”張雖明知之而不敢承,堅稱:“吾女死而走屍,烏得誣為僧?必屍走而複仆,為叟所劫也。”官嚴鞠叟,叟遂自誣殺僧。再加拷掠,並自誣劫女屍。問棄屍所在,即又不能實指其處。以故案懸年餘未結。
會官以他事被劾去,陳公來攝篆,閱案至此,以一老叟,於一夜之中,既劫屍又殺人,不可無疑,乃聚諸幕友共商之。曹閱卷審其月日,大致疑訝。入室以告玉姑,玉姑亦疑。使曹取卷至,夫婦共尋繹之。玉姑曰:“以妾遁故,老父或托言妾死,以謝姚氏,事在情理之中。顧何以其屍忽走?是又有故。”思索久之,曰:“是矣。父托言妾死,而苦無屍,故賄此僧飾以女服,使偽為死人,中夜起立,詐為屍變,而遂逃也。苦渴忘形,叩門求飲,情亦或有之。審是則叟之前供為不誣也。第孰為殺僧者?苟吾父恐其泄而追殺之,則此案結,吾父苦矣。”曹俯首久之,撫掌而起曰:“慧哉卿也!苟非如卿言,則彼唪經僧眾,閱死人多矣,豈有不察其偽哉?必賄為之無疑。蓋非獨賄一僧,且兼賄眾僧矣。至於殺僧者,吾已得其人,必非嶽父所為。卿勿多慮,行當破此案耳。”乃具以情告陳公。
傳張至,問當日情形。張仍如前供。問女以何疾死,曰:“暴病。”問走屍何所,曰:“是當問莫矣。”陳公笑曰:“莫須問莫叟,吾還汝女可乎?”傳呼請曹孺人,則玉姑已盈盈立案後,遙拜認父矣。拜已,遙謂父曰:“案已大白,爹爹宜早承,毋自苦也。”語已冉冉入。張驚駭不知所措,始盡吐前事。時曹已為備牒至交城取屠人,不日取至,一鞫即服。陳由是竟得神明之目焉。
趼人氏曰:以玉姑一遁之故,遂生出如許枝節,幾釀成一大冤獄。顧人不以為玉姑咎者,為其全節也。使非曹郎佐陳令,則莫叟將終於覆盆,屠人幸逃夫法網矣。此中處置,若天實為之,不使節婦抱幾微之憾也者。讀之令人神氣一抒。
勞山零拾
勞山為山左名勝,距即墨西四十裏,濱臨東海,與田橫島隔水相望。往遊者,自華陰以至八仙墩張仙塔,當繞行一百三四十裏,其間勝景,指不勝屈。土人相傳其陳跡,有足述者,為記於左方,憶及即錄,不計次序也。
孤脈峰之巔,露一洞。洞中一神像,自下視之,色相莊嚴,儼然菩薩也。峰峭削,從無能登之者。相傳國初時,有劉道人者,就峰下結草為庵,苦修有年。一日,忽聞洞中有弦歌聲。出戶仰視,雲淨如洗,風日清朗。信步行,亦不知為險阻,炊許即達峰頂。入洞中膜拜已,於神座下獲一綠琉璃杯,就洞中喜躍大笑大叫。峰下行人鹹聞其聲,聚而觀者幾千人,互相疑訝,以為神仙現化也。亡何,道人冉冉自峰頂下,杯猶在手。語人雲:“此仙物也。洞中神像,亦白琉璃所為。”裏正以為怪異,聞於官。邑令張某,親來驗視,則更無可梯階矣,僅取綠琉璃杯去。自是不聞有再登者。
雙塔口,相傳唐師征東時,曾建雙塔於此,以便海上了望,識別歸途者。數裏外,有磚塔嶺,嶺巔有骷髏花。相傳昔有夫婦二人,獲稻於雙塔之旁,其母饁焉。會雨雹驟作,其夫負妻急奔避塔內,而舍其母。神怒其不孝,使神龍抓塔並二人,擲此嶺頂。至今磚跡尚存,故得名。骷髏花,開時逼肖骷髏雲,即此夫妻之魂魄所化也。語雖不經,存之亦足以恫鄉愚而儆薄俗,故君子不置辯焉。
上清宮之北,有洞曰煙霞洞,為劉仙姑修真處。仙姑之史,則不可考矣。洞前一白牡丹,巨逾兩抱,數百年物也。相傳前明有即墨藍侍郎者遊其地,見花而悅之,擬移植園中,而未言也。是夜道人夢一白衣女子來別曰:“餘今當暫別此,至某年月日再來。”及明,藍宦遣人持柬來取花。道人異之,誌夢中年月於壁。至時道人又夢女子來曰:“餘今歸矣。”曉起趨視,則舊植花處,果含苞怒發。急奔告藍,趨園中視之,則所移植者果槁死雲。洞前花至今猶存。此則近於齊東野語矣,然《聊齋誌異·香玉》一則,即本此而作也。
萬曆間,憨山和尚挾巨資至下清宮,拆毀三官殿,投神像於海,逐去道侶,招僧建大佛殿,將落成矣。道人耿一鸞赴告於有司,執憨山充配廣東,複建三官殿。憨山至粵,建大叢林,門徒無數,複坐化,是為七祖雲。今下清宮外,佛殿遺址尚仿佛可認。土人每撫摩太息,惜憨山之不得坐化勞山,少一勝跡也。
摸錢澗,土人相傳前明時,道人李靈仙收一瞽者為徒,曰徐複陽,投九錢澗中,令複陽日往摸索。經一年,摸得三錢。三年盡得,目複明。功果圓滿,飛升以去。上天以靈仙傳道廢人,法當誅罰,令刀下解屍。靈仙知之。會即墨決囚,夜間以酒醉役人,縱囚而自縛,幻為囚狀。處決時,有白氣自腔中出。聞複陽自雲中呼曰:“師傅隨我來!”監斬者不敢隱,特以上聞,以為誤斬神仙。故終有明一代,即墨之犯辟刑者,僅陪決不處決雲。是又齊東野人之語矣。
楹聯觸處皆是,可誦者殊鮮,為摘錄數聯於此: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閑是閑非;春來尚有一事相關,隻在花開花落。
有山有水區處;
無是無非人家。
柯斧青山,擔去白雲將換酒;
綸竿滄海,釣來明月卻忘魚。
秀色可餐,坐客多情分不去;
白雲入臥,野人無意得將來。
撥雲尋出路;
待月叫開門。
厲鬼吞人案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後人據朱注,謂芻靈木偶之屬。不知非也。人死出殯時,前導作方弼、方相像,謂之開路神。南方以紙為之,齊魯間則飾生人作此。至今猶有此風,業此者即謂之“作俑”,蓋亦賤役之一雲。
即墨秦魁,居臨河,讀書未就,而家貧甚。顧美豐姿,多技巧。既無生計,遂業作俑。既而喪其偶,惟一母存,困益甚。其鄰屈生自明,家小康,時周恤之。秦感甚,兄事之。屈妻刁,秦呼以嫂。久之成至交,休戚相關,有如骨肉矣。
屈無族黨,惟一姊,曰屈大姑,慧而賢,嫁生三子而寡。夫族貧無立錐,屈或時有饋贈,輒不受曰:“吾十指猶足自謀,尚無需此也。”覺刁氏輕其貧,恒數年不歸。惟屈時往存問。嚐謂屈曰:“吾觀刁之為人,柔婉中藏權術,武則天之流亞也,弟其慎之。”屈宿知其不協,以為姊之為是言,亦流俗報不睦者之見耳,陽應之。愛其次甥,自顧三十無子,擬撫為嗣,商於刁。刁陽喜而心惡之。一日屈省姊,醉歸渴甚,呼茶,茶適罄,促刁烹。刁出怨言。屈怒曰:“呼!無異乎姊之謂汝似武則天也!”刁默然。逾半月,屈有耕牛斃於隴;亡何,所畜驢又斃櫪下。屈殊悶損。
先是有柳仙者,操子平麻衣之術,言人禍福,輒多幸中,以是得仙名。恒往來村中,是日又至。刁語屈曰:“吾家運蹇塞,雖牲畜罹災,無預人事,然於吾實有損焉。柳仙至,盍往卜之?”屈諾而往。柳望見之曰:“君色晦且澀,得毋損財乎?”曰:“然。”以實告。柳審視數四曰:“牛驢區區,無預於數,恐更有甚於此者耳。”使袒而察其背,複捫其腹,又使跣而視其足。既而又叩其生辰。推算良久,太息不已。屈亟問之,曰:“言之無益,更何必言?”固請,乃曰:“察君之貌,君子也,惜僅餘三日壽命矣。世間又亡一長者,可勝既哉!”屈叩其所以然。曰:“額無生骨,鼻無梁柱,目無守睛,足無天根,背無三甲,腹無三壬,不壽之征,君有其六。又以生辰幹支推之,三日後刑衝克犯交至,生氣絕矣。君急歸部署後事,或可免臨時失措,他非所知也。”
屈嗒然歸,僵臥不語。刁問之,曰:“悲哉!三日後,吾與汝訣矣。”刁愕然曰:“何謂也?”以柳言告。刁大戚,揮涕曰:“使術者之言驗,妾義不獨生,當從君地下耳。”言已嗚咽幾絕。屈憐之,且從而慰藉焉,曰:“術士之言,烏可盡信,吾健飯無恙,何足以死我?殆妄言耳。”刁泣良久,忽斂哭止淚而言曰:“妾聞仙道之流,能知人生死者,輒能生死人。柳仙或其類,盍速往求之?遲恐他適矣。”屈臥不應。刁拽之起,言之再三,繼之以泣。屈姑從之。柳曰:“去而複返,得無疑我言乎?”曰:“否。竊聞術能知人生死者,其術亦能生死人。敢以重勞先生,苟能起餘於白骨之中,則所以報酬者惟先生命。”柳曰:“此數也,烏可逃?敬君長者,姑妄為之。君數不死於疾,而死於鬼。至期於晡時,得膽壯有力者四人,圍君痛飲,轟然笑語,故為豪氣,鬼即不敢近,過酉晷,即無恙矣。”屈歸,刁猶嚶嚶啜泣,淚盈襟袂也。屈解之曰:“柳仙許我矣,卿泣胡為?”以術告,刁喜。為計裏中之強有力者,得四人。
至日,具盛饌於別院,邀四人圍屈豪飲。刁自即家治具,而使秦魁往來傳送焉。既達黃昏,僅得半醉。瓶罄已久,而秦不至。屈隔牆呼之,刁應曰:“秦家叔叔以腹痛,故歸已久矣。”屈不及待,自攜壺取酒,久之又不至。四人躁不及待,將告辭,忽聞刁號呼曰:“客速來!客速來!吾夫休矣!鬼!鬼!”眾大駭,蜂擁至。則階庭間鮮血狼藉,刁則顫立動搖,襟袖悉索。問鬼何在,曰:“夫自外至,藍麵厲鬼隨之入,猝扭其頸,而齧其耳。繼張巨口,捧而吞之。妾第見頭之入咽也,已驚絕。今始蘇,則人鬼皆無,不知其處矣。”眾急出四望。時四月初旬,新月微明,似見一物,隱約北行。共逐之,物絕塵而奔,眾追益力。將及河,物卓立堤上,衣黑衣,赤發覆其首,茸茸及肩。忽回首南望,麵色如靛,目深不見睛,牙獠唇外,赤髯如戟繞其頰。眾鼓勇,走將近,物翻落河,淜然有聲,震撼渚。眾迫河旁窺探,第見宿鷺驚飛,浪花亂滾而已。沿堤巡視,東西行各半裏許,杳無所見。宿酲亦醒,相約遂歸。村柝已報子,刁猶倚門而泣也。
眾告以所見,刁戰栗而言曰:“妾甚恐,敢煩寄聲秦家老夫人,為我作一夜之伴,感且不朽。”眾如秦家,叩門,見紙窗間燈火猶明,呻吟之聲自室中出。門啟眾入,則秦魁方偃臥而呻,秦母為之按腹也。秦見眾輒問:“宴散乎?屈兄無恙否?餘竊以為術士之讆言也,無論健飯無恙之人,無有死理,亦烏有聚眾轟飲,而可以卻鬼者哉。”眾曰:“君尚未知耶?”語之故。言未竟,秦驚躍,一號將絕,母撫而呼之始蘇。驟起坐曰:“屈兄何如人,而慘罹此禍,世竟有此怪事哉!”言已泣數行下,曆述與屈契合之情,與恤己之德,嗟歎惋惜,不勝痛悼。眾乃致刁氏意。秦即促母往,且乞眾為伴送。至則刁猶俟於巷也。揖母入,始扃戶。
明日,刁使人邀眾及保正至,哭拜曰:“未亡人構此橫禍,心碎腸裂矣!夫命當何處索也?願君子為我籌之。”保正令以四人作證,呈於官。時寧波周證山先生為即墨令,夙著循聲。得狀,急集訊。刁及四人各對如前言,保正亦無異詞。往驗其家,血跡猶新。傳訊四鄰,如出一口。勘河幹鬼所投處,水流湍急。以繩約之,深四丈餘也。竭川無術,悵望而已。以事涉神怪,無由理測,姑各遣歸,候徐察究。
屈姊大姑,察其弟之冤也,具狀訴之,格於隸役不得入。乃抱狀哭於門,聲嘶目腫,屢日不輟。先生聞之,取閱其狀,有“世上有殺夫之妻,古來無吞人之鬼。嚴鞫刁氏,庶洗奇冤”之語。先生溫語撫慰,令歸靜候,允為昭雪;且憐其貧,賜以千錢。頓首謝曰:“所以呼天籲雪者,以弟死不明,求所以白其冤耳,豈因以為利耶?以此而受賞,弟死之謂何矣?”先生拊案曰:“是巾幗之義士也!”感其誠,堂訊數四,卒無端倪,案終擱。大姑忿然曰:“懦夫不足預吾事!刁欲生,須吾死耳。”即擬上控,會瘧作,困甚不克行。及愈,已嚴冬,雨雪載途,孺子無所托,資斧尤艱,痛心疾首,付之浩歎而已。
次年春,周令以他案罷去。新令尹為磁州康公霖生。公年甫三十餘,若不更事者。治事月餘,微獨判決聽於吏胥;即進退舉止,皆由左右扶掖。隸役輩鹹傀儡視之。一月後,忽謂眾曰:“吾接印日,幹支大不利。明當與爾等更始。”及明,大設庭燎,拜印升座,摘發吏胥奸狀,痛予杖責,莫不懾伏。取一月來之判決盡反之,視案牘若觀火,裁斷如流,受判者驚為神。閱此案及大姑所訴狀,曰:“此案胡久懸耶?夙聞周公有循聲,於此案胡為而智出女子下也?”即為傳訊,詳問顛末已,複詰四人曰:“鬼之大,可倍幾人?”曰:“大亦猶人,狀可怖耳。”問:“投水時作何狀?”曰:“吾等未及河幹,不睹其狀,惟聞落水聲淜然而已。”問:“飲於隔院,遂無傳送酒饌者乎?”曰:“是屈之摯友秦魁司之,即彼之西鄰也。”問:“秦執何業?”曰:“作俑。”公頷首默然良久,問刁曰:“鬼啖爾夫,秦魁見乎?”曰:“爾時秦以腹病歸久矣。”公笑曰:“爾謂鬼果入水乎?鬼仍當窟於爾宅,吾當為爾發之。”即傳命拘秦魁。蒞屈氏前後勘視,見屋後有小園,積薪於一隅。公命去其薪,遍掘薪下土,覺牆下土活於他處。公曰:“得鬼窟矣。”深鋤之,未幾而敗衣見。揭其衣,則儼然僵臥者屈自明也。屍未盡腐,洗而驗之,心下刀痕猶可按也。公顧刁氏曰:“汝識之否?”刁麵色灰死,頓首乞為丈夫伸冤。公曰:“汝前後供詞鑿鑿,謂鬼之先齧其耳也,而兩耳完好如故;鬼未剜其心,心下刀搠之跡,又何自來耶?”刁叩頭不複作一語。公顧刁指秦曰:“殺人者汝二人也。”秦猶詭辯。公命搜其家,得凶刀,驗與傷痕吻合,一訊遂服。
初,刁私於秦,既六年矣,事秘無知者。忽屈謂其似武則天,刁自疑事泄,大懼。且屈欲以甥為子,益非所願。竊謂秦曰:“吾欲畀爾三十餘畝之腴田,二十六歲之美妻,爾欲之乎?”秦曰:“固所願也,特無畀之者耳。”曰:“苟能殺自明,妾與田,舍爾其誰歸?”秦大喜。故合計賄柳仙,然後投毒牛驢,而遣之使卜也。必招眾飲者,用作證也。必哀眾為招秦媼者,使親見秦病,證尤確也。鬼則秦飾為之,仍作俑之故智也。其投河不出者,秦善泅,且居臨河,水中從間道歸也。
既伏罪,即置於法。公又遣役致屈大姑。役至,則屈大姑方欲行也。公下車日,大姑即擬奔訴,瘧複作,不得行。病愈,正欲赴訴,方出門而役至,得其故,大喜。趨案謝,叩頭無算。公敬禮之。為判其次子嗣屈,以承外祖之宗祧,副自明之素誌,且使大姑得持其家務也。更行牒捕柳仙,惜已不知所往矣。
或問公:“此案難測,何破之神也?”曰:“智哉屈氏!‘世有殺夫之妻,古無吞人之鬼。’而語盡之矣。特前任周公一時忽略耳。鬼不吞人,固矣。且能吞人者,其物必百倍於人身而後可;今曰鬼之巨亦猶人,其非為鬼吞亦明矣。非鬼吞而亡其屍,其為殺而埋之也明甚。且鬼之為物,有影無形,舉動無聲;而謂入水淜然。固知為人所飾者也,第不知誰實為之者。及供秦魁業作俑,則知魁即鬼矣。惟水不出,莫得其故,孰意其又善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