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效維校點

複蘇

童時從蒙師馮竹昆先生讀書,與同學潘若祖(此其名也,童子無字,後相失,亦不及知其字矣)甚相得,時過其家。其祖母年七十餘矣,言其當五十餘歲時,感疾卒,茫茫然不知所之,猝遇其亡姑。姑訝曰:“若何得到此?其速歸,毋自誤。”以失路對。則曰:“此無妨,吾當導若歸也。”攜之行,甚疾,初覺陰慘之氣逼人。既抵一處,烈日當空,曝腦痛欲裂,光障目,睫不得開。姑折一巨荷葉以代蓋,遂無所苦。抵家門,聞子婦輩哭甚哀,倉皇入視,迷惘無所睹。良久,豁然蘇,則已陳屍三日矣。

趼人氏曰:世固多巫覡之輩,借地獄輪回之說以獵食者矣。此姥所言,乃絕不及此,知其必非謊言以惑人者。然則鬼神之事,不盡誣乎?若祖之父某公(忘其名字)謂餘曰:“自聞家母此言,使人追遠之念,不敢少懈,凡遇祭先,儼然如在其上矣。”是說也,則可以立教。

狐言

甲辰冬,遊濟南,識清遠劉祖乾。言其在青島時,有同鄉某,自旅順逋負而來者,助以資,使之返裏。某悉劉與勞山某道士稔,竊其名刺,往見道士,言願為弟子,乞得劉刺為介紹。道士留之,作書複劉。劉得書,頗致疑訝,自造勞山訪之。道士言:“彼厭此間囂雜,已獨往前山習靜矣。”劉至前山,惟破廟數櫞,某作道裝,揮塵默坐,意頗靜穆。見劉,舉手謝過,遂留與盤桓。同至廟前閑步,下視懸崖萬丈,殊懍栗。誤蹴一石,石墜崖下。適一狐過,石幾中狐。狐躍而避,去數步,輒回顧視二人曰:“作甚麼?”

趼人氏曰:祖乾亦講新學,究新理者也,當語此時,且謂餘曰:“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今之新學家恥言鬼魅,正與迂儒之持無鬼論,同一見解耳,未見其有所高尚也。天下事之類此者,正不知凡幾,胡可以常理論哉?雖然,設非餘之目見,餘亦不信也。”語此時,餘笑謂之曰:“諺叱言之不經者曰胡說,殆即狐說之誤矣?”相與大笑。

失煙

童時,聞鄰翁撲其孫甚厲,孫哭之哀,且呼冤。先君不忍聞,就問何故。翁曰:“吾予以一餅金,使購阿芙蓉,歸,則得一空器。是非亡其金,即以煙與人矣。”問其孫,則曰:“吾固已購煙,且滿一器,至於歸而空,非我所知也。”先君曰:“是大易事,盍偕至煙肆一審乎?”翁諾。時已晡,籠燈而往。即至,肆主曰:“是兒與我一餅金,購煙去者,亡金,其冤也。或以煙與人,則不可知。”翁將複施撲責。肆主驗其器,良久,忽咋曰:“翁勿撲,童子其冤。使彼以煙與人,雖盡,器必不淨。彼以器來時,四周之餘煙尚可滴也。今驗此器,雖百滌不得如是之淨,此中其有異乎?”翁驗之,良然。而器底有翁自注之輕重數字,絕非以他器易者。遂相率謂為鬼所攝雲。

或曰:此事恐不信。趼人氏曰:吾信之且篤。不觀於有煙痼者乎,依時以進,俄頃不可延;量率以授,錙銖不能爽。苟不然,則涕唾漣如,麵無人色矣。人即如是,為鬼可知,死且不能絕,何怪其攘之路人也?攖是痼而不戒者,其亦將淪為此鬼也歟!

神簽

光緒壬午八月,得先君書,詔赴寧波省疾。時餘年甫十七,家母恐年稚不習風濤,使卜於神。鄉有靈應祠,祀玄武,載在祀典,雲極靈驗。往卜之,得一簽,語曰:“天昏地暗雨來急,如此風波不可行。”大懼。念以此歸,則母必阻不使行,而父病何可緩?商於廟祝,易一上吉簽以歸,乃成行。以十九日登舟展輪,出虎門,即遇大風雷雨,舟幾覆,顛簸於海上者十日,至二十九日乃抵吳淞。不可謂非驗也。

紅痧

壬寅、癸卯間,上海盛行紅痧之症。初起時,覺骨節酸痛,或微熱。一二日間,遍身發紅點,若疹然,遂名之曰“紅痧”。此症初行於粵,粵人以芫荽煮荸薺啖之,良愈。然非險症,雖不藥,亦自瘥,從無患以死者。滬人某甲,夙崇西法,舉中國所舊有盡棄之,飲食器用,非西法不安不飽也。亦患此,急以叩西醫。西醫曰:“易耳。以涼水浸巾,絞起而覆之身,疾即已。”甲試之,死。

趼人氏曰:死有惡其不速者,如甲是已。西醫非不可備一格,然遇難起之症,醫者束手,姑以試之,可也;或夙知某症為彼族專長,就之,亦可也。乃不思其故,病即投之,豈中國遂無醫者耶?西醫之治傷寒,幾曾見其愈一人也?更有狂悖之徒,就醫學於彼族,猶未畢業,即狂囈而言曰:“中醫將絕於世界。”信斯言也,是中醫徒殺人,而不能救人者也;不然,曷至於是?然則公之祖若宗時,為無西醫之時代,公之祖若宗,胡為不皆死於醫,而猶得傳種以逮於公也?此則大惑不解者也。

族叔至泉患目疾,就某西醫求治,叩以:“吾中國醫家有言:‘外表之五官,皆連於髒腑。’信耶?”西醫曰:“外自外,內自內,何得相連?如君患目,斯患目矣,於髒腑乎何有?”乃為之發藥,朝服者,夕服者,晨洗者,暮洗者,紛如也。而十診不愈,且有甚焉。延一月矣,複就某中醫叩之,曰:“腎水虧也。”投以藥,兩劑有效,五劑而瘥。

甲辰秋,餘得虛怯之症,聞聲則驚。叩諸醫生,雲:“服天王補心丹,至一年可愈。”厭其久,就診於陳仲篪。仲篪,西醫也,投以藥,十四日愈矣。西醫固未可盡誣,吾特惡夫挾西醫以誣中醫者耳。

扶鸞

扶鸞之戲,恒有所見,而究難測其理之所在。謂為術士之手法歟,則文人亦有能為之者,或亦有以童子為之者,其非手法可知;謂必符籙之靈,則世上烏有如許神仙,且任一人呼之使來,揮之使去也?兒時,諸長輩偶集家祠為此,群問休咎。戲謂餘曰:“童子亦有所禱耶?”餘曰:“欲叩終身事耳。”乩即盤旋動,作一古裝人,長髯岸幘,當風植立,回首卻顧,衣褶須眉,栩栩欲活。複判二語曰:“其中真妙處,盡在小桃源。”今四十餘歲矣,一無所驗,此又何耶?壇設祠中累月,忽一日,曾叔祖璞完公臨壇,遍斥群從之不肖者。自是眾懼,毀其壇。觀於此,又不敢盡擬為子虛也。

射覆

甲午、乙未間,與楚雄何景唐比鄰居,岑寂無事,學為卜筮。於是《易林》《易隱》等書,縱橫滿案。迄今思之,殊可笑也。然亦有偶驗者。餘遊市上,購一日本蛋餅歸。餅本圓式,而折作三角形。中藏色紙二事,刊有卦名及吉凶語判。蓋亦備占驗者之購求者也。袖使景唐射之。演卦成,曰:“異矣!是與我同類者:形尖,色黃,有文字,甘而能食。此何物也?”則不得謂之非驗矣,特未演為繇詞耳。

入土不死

羅浮山道侶,掘地得一裸屍,撫之,胸際尚微溫,似有氣息。舁之入觀,試以清水哺之,尚能咽。數日,易以粥糜,久之,居然複蘇。自言宋時人,金兀術下汴時,從汴梁避兵至此。問何以入地,亦不自知。言惟憶枯坐一處山頭,漸無知覺而已。叩其姓名及當時事,都不省憶。問所習,曰:“運氣。”此人至今尚存,且甚強健雲。此為南海朱培初所言,培初曾親見其人。

趼人氏曰:可以囊括天下之事而無遺者,曰理,曰數。大抵儒者言理,術家講數,愚人亦多舍理而信數。若此事者,真理與數均無可歸者矣。姑勿論入地千年不死,為理所必無;即以數而論,亙古以來,恐亦無此奇數也。持此以質之言理言數者,不知又將謂之何?

盜蹠踞文廟

廣州府學門鬥某,本讀書子,性鯁而數奇,困頓無所依,遂淪落為門鬥。會仲秋丁祭,先期糞除學宮,某率役操作。及夜而倦,就廡下宿,矇矓間夢有人呼之曰:“起,起!神其來。”倉皇顧視,則一青衣人立身旁。起問何神,曰:“勿問,且與子暫避。”乃偕之至暗陬匿焉。俄聞有聲窸窣,狗竇中一人匍伏入,繼之者魚貫也。既而皆就座,喧擾殊甚。一人貌極猙獰,踞中席。四獸環其旁,狀在虎、豹、犀、象之外,不可識。百餘人列兩廡,喜舞跳躍,不解何故。以問青衣,青衣人曰:“踞中席者,盜蹠也。旁列四獸,為渾敦、窮奇、檮杌、饕餮。兩廡紛列者,為宋江以次百八人,及曆年著名之竊賊也。”問:“宮牆重地,何以容若輩?”曰:“是何足異?彼踞此有年矣。”問:“先師何以容之?”曰:“凡祭祀之典,神非享其儀,享其心也。故與祭者,雖似致敬盡禮,而其心初以為神道設教,未必果有神焉者,神即不之享,祭如未祭也。天下之與祭者多矣,如此者百得一二焉。其或致敬盡禮,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者,則視其平日之所為矣。其平日有淫邪之行者,則淫邪之鬼享之;有貪鄙之行者,則貪鄙之鬼享之。所祭者不享也。若此廟自林少穆主祭之後,先師從未來享,盜蹠乃從而踞之耳。”問:“踞之者何必盜蹠?”曰:“祭者盜蹠,享者自盜蹠耳,又何足奇?”問:“先師何在?”曰:“倫常日用間,處之無愧者,先師即憑之。先師何不在,而亦何常在之有?”某正欲再問,忽聞殿後吼聲大作,一人雄冠劍佩出,盜蹠以次眾鬼紛竄獸散。某亦驚悟。明日以告人,鮮有不嗤其妄者,而某頗自信。恒自悔曰:“惜乎!未叩青衣之為何人也。”常竊就廡下宿,冀再夢,終不可得。庚子返裏,佩伯從兄為餘言。

趼人氏曰:此為門鬥之寓言歟?抑果有是事歟?未可知也,然其言則殊近理。祭者何人,斯享者何鬼,正如磁石之引針,琥珀之拾芥,物類相感,有不期然而然者,烏得謂之妄哉?嗚呼!天下之文廟多矣,其不為盜蹠所享者,蓋寡矣。

宋江解填詞

《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念奴嬌》一闋雲: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

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隻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六六”“八九”,謂即指百有八人也。或雲:“此為明代人附托者。”說近似之。

《水滸三十六人讚》

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讚》,無公孫勝、林衝,而加入晁蓋及病尉遲孫立二人。赤發鬼劉唐,則作尺八腿;雙鞭呼延灼,則作鐵鞭呼延綽;急先鋒索超,刪去急字;病關索楊雄,作賽關索;雙槍將董平,作一直撞;沒遮攔穆弘,作穆橫;金槍手徐寧,作金槍班;撲天雕李應,作李英。按《水滸》演義,晁蓋稱托塔天王,在宋江前稱首領,不在將列,而《讚》稱為鐵天王。病尉遲孫立,在七十二地煞內,《讚》乃及之。或《水滸》尚有別本歟?抑傳誤歟?《讚》載《癸辛雜識》。

挽聯

餘生平於詩文,喜性靈語,而惡雕飾,於聯句亦然。生平所見壽聯、挽聯等,殊鮮當意者,意此道或非性靈所能為也。庚子夏,上海妓者陸素娟死,房縣戢元丞為之開追悼會,有以挽聯屬者,為之句雲:此情與我何幹?也來哭哭;

隻為憐卿薄命,同是惺惺。

壬寅遊漢口,因吳縣沈習之,識謝鑫生,僅一麵。鑫生旋卒,訃至,挽以聯曰:與公僅一麵緣,竟成千古;

累我灑兩行淚,望斷九泉。

自視尚無雕飾痕。

地毛黑米

災異之事,史不絕書。自今人之眼觀之,鮮不斥為誕妄者矣。雖然朕兆之說所不敢知,而怪異之事,則時有所見矣。光緒甲午,上海地生毛。時餘寓西門外,與城垣僅一壕之隔。城垣下為屠戶,家人於門外采得毛至,視之,若豬鬃然,疑為隔壕之物,為風吹至也。不數日,而城內外哄傳地生毛矣。製造局畫圖房旁一叢最盛,拔之,長可四五寸許。同人相約勿動,覘其變。乃不久即失所在,亦不見其萎瘁也。己亥,蘇州、無錫等處鄉人掘地,得黑米無數,煮之不成飯,焚之有煙焰,其非炭可知。餘曾親見之,鑿然米也,第色黑如枯墨耳。

紹興女

鹹豐間,長發軍陷紹興,郡有王姓者,一家被虜。王有女二人,具殊色,皆已受同郡某氏之聘。酋得之,以長女賜其先鋒將王某。女不從,觸柱死。酋複以其少者賜之。少女從王入室,謂王曰:“身既俘矣,烏敢不從?第念祖、父、弱弟均在虜,子能為我出之,然後擇吉為婚可也。”王大悅,曰:“吾當為卿圖之。”長發軍每虜人,輒置公館中,供使役。王謂其酋曰:“公館中老耄者眾,不足驅策,徒耗米糧,奈何?”酋曰:“盍殺之?”曰:“殺之亦無益,不如縱之。”酋從其言,於是女之祖從而得釋。越數日,又謂酋曰:“公館中童子眾多,既不能供使令,更相聚打罵哭泣,令人厭欲死。”酋曰:“殺之。”曰:“此不必殺,縱之,使揚於外,俾他郡人知我恩德,不亦可乎?”酋又從之,而女之弟亦得釋矣。王語女曰:“卿祖及弟均釋矣,所羈者,為卿父耳;卿父方壯盛,吾無以為詞也。雖然,當緩圖之,必有以報卿。”女聞之,曰:“弟得釋,我王氏有後矣。”遂絕食,七日猶未死。王謂之曰:“卿父尚在,何自苦為?”曰:“倉卒之際,存祀為急;吾弟得釋,祀可存矣。父之生死,惟子是命,不敢計也。”曰:“卿盍從我?必生卿父。”曰:“吾義不可生也:生而不從子為失信,從子為失節。且子姓王,我亦姓王,同姓不婚禮也。使吾生而何所適從耶?”王曰:“卿烈女子也,吾不敢強卿。卿其進食,當並卿父而釋之,不敢以非禮相幹。”女目曰:“子欲生我而陷我於不信耶?吾當報子於地耳。”卒不食死。王義之,言於酋,並釋其父。

趼人氏曰:女其聖者歟?於呼吸存亡之頃,存祀、守身、循禮、就義,而不露一毫淩厲激烈之狀,何其從容也!就義之言,婉而多禮,知其涵養功深矣。乃數十年來,湮沒焉而不彰,謂非采風者之過歟?會稽林蓉圃知餘有筆記之輯,乃舉以告餘,惜已佚其名矣。

記戊寅風災

龍之為物,號稱為神,然究未有目睹之者。嚐謂禹治洪水,驅蛇龍而放之菹;能驅之使往者,其為物之無用可知。世人之不得而見,蓋已亡種矣。顧何以數千年來,猶奉之為神物也?

光緒戊寅三月初九日,餘從族老泛扁舟,至花縣掃墓,舟子忽呼曰:“龍!龍!”推窗視之,見天際垂一白氣,隱約莫辨。舟子謂颶風將至,急駛入一小港,為避風計。俄而烈風、迅雷、暴雨大至。視白氣猶夭矯天際也。良久乃霽。明日,舟過珠江,見覆舟無算,浮屍塞流下,始知昨日之劫之巨也。知其事者,謂是日龍起於西樵山,初無雷雨,但見氣從山腰起,拏空而上。某姓墓石,盡被揭去,不知落於何所。龍隨風至省垣,所過處,坍倒房屋無算。是役也,愛育善堂備棺殮屍,至二萬八千具,其他善堂猶不及計。省垣棺木,為之一空,至有以甕殮者,巨劫哉!然亦有躬被其難而不死者。

某老婦,當風雨時,枯坐一室。及霽,啟戶出視,則景物都非,蓋風攝其室至三十裏外矣。此事終不可解。風攝其室,可也,然何以地亦隨之而起?豈非一大怪事哉?甲乙二繩匠,相對作繩,風驟至,閉目不敢動。風止,啟目,則已自城西被風卷墮城南,手中猶相對絞繩如故,毫末無所損。相傳此數人,皆素有隱德者雲。

是日天本晴明,省垣藥肆所曝藥丸,為風吹起,倒卷至西樵乃落下,一時又嘩傳天雨藥也。

內子為餘言,時甫八歲,居三界廟旁。是日兼雨雹,兒時好戲,持帚冒雨,至廟前旗杆下掃雹。忽覺火光奪目,霹靂驟起,大驚欲號,猶未出口,顧視旗杆,齏已粉矣。相去不過咫尺,而不及於難,亦一奇也。

事後,人競傳曰:“龍,龍……”,而卒無見龍之真相者。

龍鱗

李山農觀察官山東時,忽一日,天大雷雨。既霽,仆人自外歸,以一物呈觀察,雲龍趾也。適雷雨時,空際墜下一龍腿,市人爭臠分之,仆亦攫得一趾。審之,粗如人臂,鱗甲滿焉,燦爛作五彩色。乃取鱗數片,以為玩具。鱗方形,其紋亦方。時觀察方辦金礦,化學師數人在寓,命化而驗之,雲無原質。今觀察已作古人,龍鱗或猶在也。觀此,則龍之為物,不盡誣矣。甲辰遊濟南,惜忘以此事叩土人,片鱗碎甲,當猶有藏之者也。

晝晦

庚子三月初十日,天既明,雲密布,有雨意,俄而雷聲大作,時蓋辰初也。迨辰正時,雲間隱隱作緋紅色,俄轉黑色,俄轉黃色,俄成焦黃色。顧視室內,昏若黑夜,伸手乃不見其掌,居人鹹爇燭矣。巳初,雨大至,天複明。數日間,報載是日蘇州、寧波及長江一帶均晝晦。於是人鹹謂為拳匪之朕兆也。然拳匪自亂於北地,何與南方事,乃勞蒼蒼者之示象耶?

蛇人

蛇人之捕蛇也,視其穴,即知蛇之大小,毒之淺深。塗藥於手,探穴以求之,猶提鱔耳。新會某蛇人,誤探一毒蛇穴,大窘,手不得出,痛欲死,頓失音,雖欲號救,不可得矣。適一童子過,見其狀,訝曰:“若為蛇所苦耶?”頷之。“欲求救耶?”亦頷之。曰:“餘苦無藥,奈何?”蛇人以目顧田畔。童子視之,一笠在焉,曰:“此中有藥耶?”又頷之。視其笠,無他物。反複視之,於破處得一紙包。發之,則蜰蟲數枚,死且癟矣。蜰蟲,俗稱臭虱者也。問:“此即藥耶?”頷之,張其口。問:“可食耶?”頷之,乃納其口中。蛇人嚼之,若有餘味焉。咽下,良久,猛提其蛇出,曰:“孽畜幾敗我!”

蜈蚣毒

新會黃伯棠,役一童子,糞除不潔。梁間墜一蜈蚣,齧其趾,毒作而痛,號叫欲絕。黃固醫家,投以敗毒諸品,不效,且昏絕矣,惶急無措。或曰:“以表心紙燒煙熏之,即愈矣。”姑試之,煙至而痛止,一飯頃,已矍然起。

趼人氏曰:天下事有不可以理解者,此類是也。右二則皆伯棠親為餘言者,謂研究其理,終不可得也。西人藥品,動考其原質,蜰蟲或尚可化分而驗之;至於煙,特化學家之所謂炭氣耳,炭氣重,人且不舒,何以能敗毒止痛,其理又安在也?雖然,是必有其所以然之故,吾輩特不得其研究之法耳。

鬼求醫

相傳上海初辟商埠時,某醫士名噪於時。吳淞某營官病,召使診之,乃乘輿往,歸已暮矣。時虹口一帶猶為叢葬處。輿夫四人,以二人籠燈前導。途次,忽一老媼遮要之曰:“得非某先生耶?”曰:“然。”曰:“吾家娘子病殆,乞先生一臨診也。”問何處,曰:“前村不遠。”諾之,媼為先導。抵一處,宏樓大廈,似顯者居,而燈燭昏暗。降輿入,媼導至一室。醫坐定,出煙壺嗅鼻煙。媼移幾近榻前,醫就幾側坐。紗帳中出一纖手,瘦削若春筍。診之,辨為鬼脈。大驚,踉蹌出戶,登輿呼疾行。行數武,頓憶煙壺置案上,未攜出,乃命一輿夫往取。輿夫至原處,則荒塚累累。舉燈燭之,煙壺儼然置塚上也。醫歸,以驚悸死。初聞此事時,謂是張玉書事。後叩諸老人,言玉書卒於河豚,非驚悸也,當是別一人事。

猴酒

家母言:北地人之入山采寶石者,石產山巔,山高不可陟也;且其巔多巨猴,尤不敢近。乃挾彈往,自下彈之,雖不中猴,而彈之頻。猴怒,輒拾山石擲人以為報,則寶石雜焉。因而取之,亦善法也。一日,忽擲下二罌,山下固沙地,罌不破。攜歸,發之,貯酒滿罌。近村人聞之,皆以為異,爭往乞取,冀嚐異味。家母幼時,曾及嚐之,雲味甚甜美也,惜已忘其山名矣。外祖,直隸宣化人,居東八裏,或即彼處就近之地乎?然猴何以能陶能釀?知其去人不遠矣。歐人每言人乃猴類之進化,理或然歟?先君則曰:“是必非猴,或前代人避亂山居者。山無鹽,淡食久則毛生,故傳種至今耳。”蓋舊有淡食生毛之說也,是又一解。

葉中堂樂府三章

葉名琛以大學士督兩粵時,城陷,為英人虜去,此事諸家多所記載。捫虱談虎客近輯《中國近世秘史》,亦據薛叔耘《庸庵文集》采入,並采其鎮海樓題壁詩。詩與吾家所抄存者略異,而又以鎮海樓為印度地,或不免微誤耳。粵城自有鎮海樓,印度何必與之吻合也?時葉狃於扶鸞之語,不為備,事既敗,有撰為樂府以譏之者。為錄於下。

其一雲:

葉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無事,點兵調勇無庸議。”

十三夷炮來攻城,十四城破無炮聲,十五無事靈不靈?

讖詩耶?乩筆耶?占卦耶?擇日耶?

其二雲:

夷炮攻城破,中堂書院坐。

忽然雙淚垂:“廣東人誤我!”

廣東人誤誠有之,中堂此語無可疑。

請問廣東之人千百萬,貽誤中堂是阿誰?

其三雲:

夷船夷炮環珠江,鄉紳翰林謁中堂。

中堂口不道時事,但講算學聲琅琅。

四元玉鑒精妙極,今時文士幾人識?

中堂本有學問人,不作學政真可惜。

此詩亦載吾家抄本,而不著作者姓名。

父老傳言,近日外人偵知葉之迷信鬼神也,故以紙糊巨炮置桅盤上,任風吹落江中浮泛,又故放舢舨追撈之。間諜走報,葉大喜,謂有天助,故彼之鐵炮且浮,必不足為害也,竟置酒相賀。真愚不可及哉!

輕身法

《本草》所載各藥,多有言久服輕身者,殊非貴品,而絕無人一試之,豈懼為古人所欺耶?汪訒庵輯《本草備要》,言川中有虐其婢者,婢遁入山深處,無所得食,乃拔草根啖之,甚美。久之,竟不複饑。一夜宿樹下,見草動,疑為虎,猱升樹上避之。及曉而下,淩若飛鳥。自是身輕於燕,騰躍如飛。家人入山采薪,見之,走告其主,張網求之,弗得。或曰:“是豈真有仙骨者?不過偶食靈藥耳。誘使火食,必不能再遁矣。”如其言,設酒饌於路,婢果來食,食已擒之,果獲。詢其所食,導往驗其草,則黃精也。觀於此,則凡所謂久服輕身者,必皆不穀食而後可者矣,又何怪世人之不肯一試哉!羅浮山產黃精,道士雲生服令人大瀉。則此說又似未可盡信。

生魂

吾鄉佛山書院,與海防同知署衡宇相望。肄業生偶於院中設壇扶鸞,乩動,畫一皮匠擔,一皮匠挾一破履盹其旁,地置破履一。抹去,再禱,仍作前畫。如是者屢,送之不去,群致疑訝。庖人某自外至,見之曰:“何類補鞋阿三之甚也?”眾詰其說,曰:“適於分府署前,見補鞋阿三盹焉,其布置神氣,絕類此畫。吾當呼之來,使自視其行樂圖也。”言已經趨署前,視阿三,盹如故。蹴之醒,欠伸而起,仰視,見庖人,曰:“吾適夢至書院,諸相公飲我以酒,樂甚。汝呼我何為?”大駭,返告諸生,則仙已去而乩不動矣,知適所來者生魂也。然皮匠何以能作畫?殊不可解。或曰:“是別一黠鬼引其生魂來,故畫其像以侮之也。”是或然歟?

綠米

南海梁簡卿孝廉,世居西樵,出館於省垣。留婦鄉居,主家政。一日,有來化米者,非僧非道。婢與以米,不受,曰:“須汝主婦授我也。”婢告主婦,主婦怒,訶婢。婢出,訶化米者。其人怒,舉米撒門內,米頓成綠色。自是祟大作,舉室不安。貽書促孝廉歸,祟益甚:或火發於櫥,啟視,又無恙;或煙焰蔽室,大驚惶,呼水撲救,而煙焰已熄,絕無火灼痕;忽簷際火星迸射,若花炮然,移時始止。孝廉曰:“是幻術耳,無能為也。”囑家人勿惶怖。俄而火發,毀其室兩楹。或言:“某道士善治鬼魅,宜求之。”孝廉諾。道士應召至,言可祈禳。設壇作法,亦無他異。惟壇供雞卵如幹枚,禳畢剖之,皆失其黃。及夜,雲送妖至社壇,戒仆人先至壇,爇香燭,即走避勿近,謂恐為妖傷也。有黠者竊匿壇後伺之。道士即席,禹步作法。良久,作追逐狀,奔社壇下,喃喃若有所禱。人受其戒,多不敢近。黠者窺之,見其於壇置香爐內,檢出綠米一撮,以紙裹之,袖藏而返雲。然自是祟竟不作矣。或謂化米者與道士實相狼狽,以妖術詐人財者。說似近之。

周師傅

陳澄波言其旅人卓溪家,忽妖魅大作。諸婦女夜坐談笑,中一人忽失其履,遍燭室內外無有,謂諸婢誤蹴之去矣。至次日,忽見履置其祖宗神主頭上,大致詫怪。及會食,圍坐甫定,忽一磚自室外飛至,擲幾上,碗盞盡碎。自是每食皆然,晝夜不寧。而尤侮其神主。竊遷之於別室,魅亦隨往侮之。或煮飯熟,啟其釜,則糞穢滿中。卓溪憤恨不已,而無如之何。或言裏有周師傅善治鬼。卓溪聘之至,祈禳一日,魅果息。周師傅者,善治鬼病,應手輒愈,而殊不自炫,求治者亦不較值,一方稱長者。巫覡中乃有君子,吾於此有慨於士夫矣。

夙冤

同邑羅某,諱其名,作賈於上海。兄弟二人,各挾其妾,居平安坊某屋中。忽一日,傭婦滌溺器畢,置小院中。溺器突飛起,互相擊撞,砰訇有聲。會午餐,食饌畢具。所役一蘇婦瞠目視良久,曰:“六鬼團坐食,主人不可近也。”問其狀,曰:“一赤足童子,年可十三四,上身無衣者。其一黃瘦,頸有疤痕,側其首,似不得正者。”餘一一都能狀之,今述者不可複記憶矣。羅詳叩狀貌,辨黃瘦者為其戚之故仆陳天保,餘不可辨。自是室無寧時。所役二女仆:一粵婦,一蘇婦。粵婦不能見。蘇婦能見之,謂赤足童子最可厭,室中諸物之飛舞者,皆彼所為也。漸祟及人,每附於諸妾之體。鬼附時,則覺寒戰不已。以桃柳枝擊之,鬼亦不懼。被附者經一次,則數日不豫。蘇婦曰:“鬼之附人,非附也,特持之有握其吭耳。”

羅大窘,召道士禳之,且告以陳天保之名,而訴其來曆,曰:“天保本窶人子,淪落無所依。吾戚某商於滬時,憐而收養之,使執雜役。旋妻以婢,已生女矣。後隨吾戚返裏,遂卒於粵。吾於彼雖無恩,亦無怨,且為彼恩主之戚,胡為而亦祟我也?”羅語道士時,蘇婦忽曰:“黃瘦鬼慚悔現於色矣。渠言為祟非己意,為眾所挾耳。渠欲歸廣東,苦無路引。請代辦之,彼當自去,不敢受禳也。”羅即使人至邑廟求得路引。路引者,謂為城隍神之牒,牒沿途鬼神,使無阻行者,若陽世之護照雲。取至,焚之。蘇婦曰:“黃瘦鬼歡謝而去矣,雲附央思輪船以行也。”檢日報,是日果央思出口。道士旋作法,蘇婦曰:“法不驗也,五鬼坐道士旁,嬉笑狎侮,殊不畏,亦不享其祀。”道士慚而去。自是祟益甚,羅不得已,擬遷居避之,又恐鬼隨去。乃使諸妾乘輿,遍謁各廟,然後至所設肆中,於樓上居焉,果相安。故居則反扃之而已。

當諸妾之謁各廟也,至紅廟,廟前有布鋪,粵妓名帶喜者,適於鋪中購布。既歸,忽迷惘,取所購布碎裂之,或剪作小衣。人大驚,問何故。鬼忽附其身曰:“吾五人同隨羅氏妾,其所往,將永隨之。詎若輩詐甚,遍至各廟,吾輩不得入,惟徘徊於外以俟之。吾於紅廟外與同伴相失,故隨之歸耳。”帶喜固粵妓之交西人者,俗謂之鹹女妹者也。所交西人不信,雲是病,延西醫驗之,無病狀。羅友霍炎南聞其異,偕友數輩訪帶喜,叩其事。坐甫定,忽酒罌數事自室內飛出,幾中其顱,踉蹌遁去。後帶喜亦先謁各廟,移居以避之,乃安雲。

初,羅之遷諸妾以出也,未攜一物,惟加鍵於戶而已。而其家人被祟,則人盡知之。其舊役之某仆婦,一日將來起居,踵其故廬,望門而訝曰:“已遷去耶?殆即在肆中矣。”遂至其肆,見羅曰:“娘子輩已遷耶?”羅頷之,以手指樓上示意,一若恐為鬼聞也者,其為祟之烈可想矣。仆婦乃登樓,沿梯而呼曰:“娘子無恙耶?老身來起居,誤踵故廬也。”蘇婦出迎之,忽大驚,返奔曰:“娘子速避,四鬼隨彼婦來矣!”群妾大驚,頓迷惘,較往時益厲。蘇婦言,五鬼之中,獨不見赤足童子。則知祟帶喜者,為彼童子也。鬼至肆中,淩厲恣虐,祈禳厭勝,諸術都窮。頓憶陳天寶言,鬼無路引,不得他去,遂作避地計。然猶恐其或能往也,先附輪船至鎮江,延數日,複上溯蕪湖,附運米船歸粵。自是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