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餘,羅忽踉蹌自粵來,言鬼隨至粵,虐祟至不忍言。將至江西,控於天師也。遂買舟至龍虎山,控焉。天師命法官為之作法,三日,謂之曰:“此宿冤也,非法術所能禁製。吾特為若排解之,已導之使去。然冤終不可解,二十年後,彼將複來。惟多行善事,或可解脫耳。”又導之至一暗室,曰:“入此,可見冤之所在。”羅如言,入室,黑如漆。凝神久之,忽見壁間一鏡,鏡中現一物,毛茸茸然,全體皆狼,大亦如狼,惟手足具人形,迄今不知為何物也。然自是遂安。

趼人氏曰:此霍炎南為餘言者也。炎南與羅共門戶,其被祟時,正與共門戶時也。謂鬼作祟時,竟能撼窗扇,格格作響。至其惡毒之狀,有口不忍言,筆不忍述者,從知怨毒於人之甚矣。或謂:“羅於暗室中,實別有所見,以不能告人,故飾言一怪物耳。”是雖不可知,要亦不必深求矣。此事距今已近二十年,不知鬼果複至否?

董杏芬

上海董杏芬,名燧,以字行。甫能言,矢口決晴雨,無稍爽。康熙間,獲異書二帙,讀之,得仙術。館鈕星若家,會鈕將聘婦,欲得金陵紵絲為禮。顧時已迫,杏芬請行,持金閉戶,戒勿擾。越宿,挾紵絲出。其書秘不示人,或竊窺之,不可識。一日書忽自焚,乃曰:“吾將死矣!吾死三年後,可焚吾棺。”未幾,果死。屆三年,如其教,舉棺焚之,棺中僅遺一舄。後裏人有見之於吳門者,乃知其屍解以去矣。先是董族有貧者,杏芬教取杏核,去其仁,納藥於中,燒之成銀,如仁大。曰:“恃此度日可耳,慎勿告人。”後其人死,遂無傳。此則見《上海縣誌》,當不誣也。

神醫

喬鎮,字孟安,上海庠生,以醫名。偶步郭外,見殯者,有血自棺縫中流出。詢知為貧民婦,產三日不下而斃者。問:“殮幾時矣?”曰:“未終日。”曰:“可活也。”就樹下剖其棺,團艾灸其臍。兒驟產,呱呱而啼,驗之,男也;灌婦以藥,旋蘇。時人神之。喬以醫藥世其家,居邑城繡鞋橋西,製藥濟人,無不治者。人號所居為“藥局弄”。藥局弄,今猶存也。事載喬重禧《柿澤堂文集》甚詳,茲僅撮其略耳。

南海劇盜

陳某,談者佚其名,乾隆時人,南海劇盜也。案山積,官吏懸巨賞,購之弗得。縣令複餌其夥以巨金,求必獲。夥乃飲陳於妓家,擬醉以酒而縛之。陳已有所聞,然亦不懼,赴之。既而佯醉,夥乃縛其手足,舁之至署。陳閉目,絕不少動。令乃下之於獄,嚴加桎梏。陳竟安之,酣睡竟夕。及曙,令提至案前,將研訊,陳植立不跪。嗬之,陳笑曰:“吾膝豈為爾屈者耶?昨醉我以酒,我寧不知?所以偽醉以就縛者,以爾之詐力,竟能通我夥伴以圖我,欲就觀爾狡詐之狀貌耳。雖然,爾之圖我,不過為升官計而已,亦非仇我,故我亦不爾殺也。”言已,振臂一呼,聲震屋瓦,桎梏盡脫。縱步至庭下,聳身登屋,過四牌樓,擬出西門,皆由屋上行也。至一醬園,誤踐屋上廢缸,遂墜地,缸覆其首。默念:“吾初未見此缸也,胡為而踐之,得毋我惡貫滿盈,數不可逃耶?吾亦何愛此頑軀以與數爭?不如仍自首。”因複循道至縣署。吏役輩見其來,盡股栗,莫知所為。陳徑登大堂,振臂呼曰:“為我呼縣令來!”左右奔告。

初,陳之振臂以去也,令大驚怖,遁歸內室,驚喘未已,聞其複來,益惶懼,不敢出。陳待之久,叱曰:“爾不敢出,乃謂我不能入耶?”徑奔內室。令睹之,蜷伏不敢動。陳捉之出,捺坐大堂上,哂曰:“豎子何怯也?伸我欲殺爾,不俟複來矣。我正告爾:我已悟大數之不可逃,故返而就戮,第須從我三事。”令戰栗問何事,曰:“一、以爾之公服被我,我坐堂上,爾拜伏堂下,行庭參禮。二、當以盛饌享我於大堂之上,縱百姓來觀,使我盡醉。三、就刑時,吾仍被公服,以爾之執事肩輿,送我至天字碼頭。”天字碼頭者,粵中刑人處也。令聞之,囁嚅曰:“當無不可。惟公服執事,朝廷名器,吾不敢專,當先白諸大府耳。”曰:“吾俟爾於此,速往請命。”令鞠躬曰:“某即往,惟公勿欺我。”怒斥曰:“吾豈若做官者之為反複小人耶?且欺爾豎子何益於我?”令乃往白大吏。大吏曰:“彼誠肯就刑,從之何害?”

令返署,奉之以衣冠,使坐堂上,拜之。拜已,具盛筵旨酒。陳乃高坐堂皇,狂恣飲啖。署中重門洞辟,百姓來觀者,踵趾相接也。既醉,傳呼伺候。陳登輿,令從之,執事前導,鑼聲鏜然。至天字碼頭,降輿,使頸受戮,仰天大笑。揮刀斬之,首已墜地,笑容猶可掬,笑聲格格猶自腔中出也。

趼人氏曰:此盜豪矣,然何其呆也!身已就戮,而必欲一被仕宦之衣冠,何為哉?雖然,此盜而衣冠者,已就刑矣;彼衣冠而盜者,舉世皆是,而獨逃於顯戮,其亦有愧於此盜也歟?

上海災異記

前記《地毛》《晝晦》二則,餘親見之於上海者也。茲偶檢《上海縣誌》,“祥異”一門自順治元年,迄同治八年,已洋洋幾及萬言,然後知餘前所記者,未免少所見而多所怪也。爰節取自通商後所見之尤異者,記數則於此,以質諸久居是地之老人。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六月二十九日,居民夜聞鬼聲。二十六年丙午十月五日亥刻,地震,紅光隱見半空,有聲如雷。二十八年戊申三月一日,無雲而雷;六月二十三日,雪。

鹹豐元年辛亥六月七日,北門外民家地出血,是月見雪。二年壬子五月,地生白毛。三年癸醜五月,北門外地出血;十一月七日,河水沸。四年甲寅十月十六日,河水湧,高五六尺;十一月五日,黃浦水沸,有沸高至二三尺者,南至嘉定,北至蘇州皆同。六年丙辰二月,天雨血;三月,有黑雨;六月,地生毛,有紅白黑色,長者五六寸,臭微腥;八月十一日,潮日三至(九月十日、二十五日皆同)。七年丁巳六月十六日,小南門外民家湧泉如血。八年戊午,地生毛;七月十一日,潮日三至。九年己未六月四日,雪;九月十七日,空中有聲。十年庚申閏三月,天雨血三日。十一年辛酉十二月二十六日,黃浦江冰,至明年正月十四日始解凍。

同治元年壬戌二月,東鄉池水生五色蛇,有足,長約五六寸,觸之則縮成寸許;七月三日夜半,天忽開朗如晝,旋複冥。五年丙寅八月八日,海嘯二三時始息;冬,漕河涇趙姓伐古樹為薪,樹杈中生大菌,具人形者三,一破於斧,一為伐樹者竊去,僅存其一,高尺許,眉目耳鼻如寺中彌陀像。(光緒庚寅冬,上海大雪五六尺,蘇州河冰,西人之旅滬者亦載入日記。)趼人氏曰:歐人不信災祥之說,以科學發明,遇事能究其真理,窮其真相也。歐風東漸以來,中土人士偶得其矢橛,遂亦以一切怪異之事為妄,幾謂史冊所載之“五行誌”,無一非附會者。試為平心論之,吉凶災祥,姑置勿問,然此等怪異之事,載之誌乘,自非虛構;且為日未久,父老猶有存者,尤不可誣。其所以致此之由,果安在也?此則不得不記之,以存吾疑矣。

卜地

某甲惑於堪輿家言,母死,久不葬,偕其兄跋涉求吉地。未幾,兄亦死,地猶未得。又逾數年,乃卜得一大吉之地,謂葬之子孫富貴不可言,顧又不以葬其母。人問其故,曰:“以葬吾母,則將發及吾兄之後。故吾欲留為己用,則所發者惟吾子孫矣。”未幾,甲病殆,其友某來省視,問疾已,忽稱賀。甲曰:“吾病且死,何賀為?”友曰:“子不病不死,雖有吉地不得葬,子孫富貴,期於何日?今子將死,是子子孫孫之富貴且至矣,胡為不賀?”甲聞之,掩麵自慚未幾,竟以愧悔死。

趼人氏曰:右一則,為順德李渭川所言。甲即李友,賀之者即李也。嚐謂:“惑盡天下後世者,莫如形家之說。顧士大夫且津津而樂道之,江湖無賴之流,更從而蠱惑之,遂使沉痼至於不可收拾,任百喙之辯而不得白。”餘故欲以不辯辯之曰:“天下之最尊無二上者,莫如專製國之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土地彼皆得而擇之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人民彼皆得而役之也。‘富有四海’,是天下之財皆其財也。彼為皇帝者,胡為不遍征其國之堪輿家,遍曆各行省,使所過之境之官吏供給之,務得一萬年不敗之地而後已,使其子子孫孫得實踐乎萬萬年之說?胡為而數百年即一敗至於不可收拾也?豈曆代皇帝皆計不及此耶?借曰萬年不敗之地不可得也,則‘發祥達於數世’,為彼輩之熟語矣。每一皇帝死,必擇一發祥數世之地以葬之,斯亦可臻於萬年不敗之境矣。”持此說也以往,吾知彼輩之詞,必為吾所窮。

黿食鴨

臨桂倪雲劬大令,詩才俊逸,風雅自喜。宦遊於粵,粵中士大夫多喜與之遊。任順德馬寧司時,以署中有園,園有池,頗雅潔,購綠頭鴨數百翼,畜之池中,與芙蕖相掩映,頗似鴛鴦,日吟嘯其中以為樂。顧所畜鴨,日有喪失,察之,殊無行竊之跡,疑或失群伏園陬取。臨池有榭,嵌玻璃為窗,窗外為池。夏夜麵窗讀書,偶舉首,見窗外立一人,狀貌黧黑,而須發皤然,麵窗內,吃吃作鷺鶿笑。俄伸一掌,穿玻璃而入,作乞物狀。大令頓悟窗外即水,更無置足地,彼何以能立?玻璃何以能貫以掌?此殆妖也。撫幾叱之,頓沒。視玻璃,無恙也。明日,使人涸其池,索之,得一穴,穴有黿,如車輪,重幾百斤。乃殺而烹之,亦無少異,然自是怪絕而鴨亦不複失矣。或諷其忍,大令曰:“物非善類,已能幻人形,及其未能為患而烹之,正以絕其他日之患。吾之忍,正吾之不忍也。”

趼人氏曰:僅能幻形耳,猶未足以自衛,即以自炫於人,其取死也宜矣。吾觀夫今之少年末學之流,偶得一知半解,即大言不慚者,正無以異於此黿。觀於此,或足以借鑒也夫。

貓妖

東莞陳印波軍門官寧波時,其妾忽為妖所祟,日就憊困,醫藥既窮,延及方士,術亦無濟。軍門忿甚,商諸部下諸健兒,置妾於別室,伏火器於室外,而以斧鉞伏室中佐焉。及夜伺之,星光下,見一獸竄至,火銃齊發。獸奔窗下,倉皇竄入。室中人刀斧並舉,斃之。舉火驗視,貓也,而其巨已幾等於狗矣。諸健兒乃烹而臠食之。剖其腹,中有草一穗,自喉際以達於尻,其直如矢,其蔥可愛。寧人聞之,鹹來乞取少許,頃刻已盡。雲以佩小兒,足以鎮驚也,抑亦妄矣。然自是怪雖絕,而妾竟不起,未幾以瘵死。意者其受痼已深,妖雖誅而病仍難去乎?

星命

光緒初年,吳少瀾挾星命之術遊上海,名動士大夫間。曾推先叔母造,至二十七歲,批雲:“壽元已盡,積德延之。”以後更不贅一語。至光緒九年癸未,叔母年二十七歲。既除夕,辭歲喧笑,殊無病狀,邇時且較往歲豐腴。舉家竊喜,謂術士之言妄矣。至新歲初六夕,陡得暴病,初七辰刻卒。檢曆書,則初八日立春也,可不謂神驗乎?顧馮竹儒觀察以其妻妾子婦之造使推,而內雜以傭婦之八字一紙,則仍推許為命婦。何有驗有不驗如是其霄淵也?彼道中人雲:凡推一造,必有一造之用神。用神一誤,則全局皆誤雲。豈推此傭婦之造,獨誤用神耶?是又不可知矣。

行屍

諸翟鎮有童行五者,其妻養媳而未婚者也。以病死,已逾日,將殮矣,忽起立,操作如平日,取米赴河幹淘瀝。呼之不應。操作既竟,複至停屍所仰臥。撫之,僵矣。一時遠近相傳為怪。或曰:“是屍蹶也。”然理終不可解。

秦中令

吳某選授秦中令,會邑有富民犯法者,吳故重入其罪。其人百計營求,不得脫,卒殺而籍其家。遺一子,甫十餘歲,並沒為奴。後吳以贓罷官歸,年已老矣。其戚某開府山東,吳輦金詣戚,為複官計。親友鹹諫止之曰:“子出仕數年,宦囊充牣,今年將古稀,其可以已矣。”不聽。時富民之子已偉然丈夫,性馴謹,執役恭順,吳極愛之。至是,使為前驅,中道忽亡去。眾以為逋耳。及夕投逆旅,甫解鞍,富民子猝至,率壯士二三十輩,斬關入,摔吳使跪,數其殺父之罪。吳大懼,叩頭乞命,諸仆鹹羅拜求免,願盡出所輦金為壽。不應,揮刃斷其首,支解之,懸首馬項下。複其腹,提其心出,大哭曰:“今而後,吾始得告慰亡父也!”上馬,率其徒徑去,毫末無所取。眾仆首於官,來驗,懸賞大索凶手,卒不可得。仆乃殮其零斷肢體,將以持歸,忽有黠者倡議瓜分其金,各散去。土人乃舁其棺至叢葬處掩之。久之,其家始得耗,尋至其地,則已不知棺之所在矣。

趼人氏曰:論者均舉吳死後之慘,而歸之於果報,持是說以勵薄俗,吾固未敢非之。然而富民之子,何其智勇足備,堅忍不磨也!忍辱負重,屈身韜晦者,經若幹年,而獲雪此大仇,不可謂非堅忍也。得其機而始乘之,謂非智乎?斬關而入,殺仇而去,從容不迫,謂非勇乎?嗚呼!富民子其神乎!吾亟欲得而崇拜之,惜乎其姓氏之湮沒不彰也。吾中國含恥忍詬者久矣,近年來吾國民亦稍知以國恥為恥,而思自雪其恥。然有所舉動,無非徒為取快一時之計,不顧重貽國家之憂者,胡不知取此富民子為之師也?

絳桃

絳桃者,濟南妓也。居鵲華橋,有殊色,聲華藉甚。鴇居為奇貨,非十金不容問鼎,求見者贄一金。某老翁時至其妝閣,至則盤桓竟日,不言去,及夕乃行。殊樸願,語不及褻。絳桃雅重之。一日,薄暮至,時值溽暑,解外衣掛壁間。俄延至掌燈時,忽有醉客洶洶至,喧嚷於外室。翁曰:“此酒鬼,吾當避之。”窬窗而遁,遺壁間衣。醉客入,擾攘良久,始各散去。絳桃顧見翁遺衣,將為拾襲之,舉之而重。察之,泥質也,大駭而呼。婢媼坌集,相顧詫怪,闔院均謂妖魅。舁置院中,紛擾不寧者竟月。而翁自是亦不再至,迄不知為何怪也。

閑章

書畫家例多作閑圖章,以為起首押腳之用。其圖章之文,或取古詩,或取成語,無一定也。畫士李某,倩人作一閑章,文曰“自成一家”,見者嘩然。細思之,實足發人狂噱也。

顧繡

江南稱女紅刺繡之件曰“顧繡”,初不知其何所取義也。後閱薑紹書《無聲詩史》雲:“上海顧會海之妾,刺繡人物,氣運生動,字亦有法。”又閱《世編》雲:“露香園顧氏,繡價最貴,蓋所謂畫繡也。今顧氏已不傳其製。此外作者,雖間有之,著名者亦罕雲。”然則“顧繡”之稱,有由來矣。

說虎

徽人某甲,今忘其姓字矣。昔襄《字林滬報》時,恒以筆來求售,遂相稔。自言某歲返裏,以一犬自隨,日將暮,誤入深山中,腥風猝起。方股栗間,一虎狂竄至,迎麵作欲攫狀,一驚而絕,自是昏不知人矣。不知曆若幹時,覺有人以冷水噴麵,寒澈百竅,豁然頓醒。張目四顧,則身臥叢莽中,十餘輩舉火荷槍環之。默念:“既厄於虎,複厄於盜,吾其死矣!”而憊極不能起,因伏地哀曰:“乞生我,囊中物惟君等有之。”眾笑曰:“吾等獵戶,憐子而救之,胡乃目為盜也?”問:“虎去耶?”曰:“斃之矣。”強起環視,失其犬,呼之,無應者。眾曰:“子失犬耶?得毋在是?”指一處,使驗之,則死虎在焉,胯間累然懸一犬首。細察之,蓋緊噬其莖,猶未放也。頓悟犬舍生以救己,不覺哭曰:“吾固無恙,苦汝矣!”語竟,犬首若有知焉。驟張其口,墮地,目睒睒若有所視。捧之而哭曰:“生我之恩,沒齒不敢忘也。”諸獵戶睹之,亦以為異。相與席地環坐,語以獲虎之故。曰:“吾等於前山以槍擊之,未之中也。虎懼而逸,吾等逐之,經此,見子僵臥,以逐虎急,不暇顧。逾此再經兩山,則虎已死澗下,猶以為墜澗死也。見犬首,始知其斃於犬,猶不知犬為子物也。如子言,則犬以救主故,自忘其生,擇其要害而噬之。其軀殆虎狂竄時,以後足抓去之矣。”甲聞言,益慟。即乞於獵戶,暫主其家,備棺殮犬首,葬於道側,題曰“義犬之墓”。自是往返,必紆道奠之。甲談此事時,栗栗然,猶有餘懼也。

趼人氏曰:當犬噬虎之時,甲已昏,而獵戶未至,固不知其作何狀也。而其賈勇直前之情,可懸擬而見之矣。雖然,使噬之而不得其要害,則犬非虎敵,徒殞其身,未必即脫主人於難。此犬寧獨義勇,抑亦智矣。世傳義犬報主之事,或見諸記載,或得諸傳聞者,不可以僂指計。叔季之世,趨避之術日工。世有良史,為諸義犬撰為列傳,別為一冊,使與豪俠傳並傳,吾恐豪俠傳不能及其什一也。

紀痛

鹹豐十年,英法聯軍之入京也,顯皇帝以八月初八日起蹕幸熱河。一時京師百姓,倉皇不知所措。時先祖以工部員外郎被議,居京邸。先君於事前囑家母奉先祖父母,至宣化外祖家作避地計,而自留於京師。時兩叔父亦隨侍先祖去。及聞六飛出狩,知事不可收拾。將行,念生祖母靈柩猶寄某廟中。而一日間,火發者數處,海澱居民已無完土。故冒鋒鏑,扶柩出城,慮火及也。於途次遇西兵一隊,要之,不使行。以手撫棺,鉤輈作語,似叩此為何物者。苦於言語不通,雖告之,彼亦不解。相持良久,有漢產數人來,均衣彼族之服,荷槍行。蓋即甘役於異族,而自戕其同類者也。西兵呼之來,使傳語。而彼輩皆潮州人,語亦不通;且彼於西語,亦未必精。故反複良久,仍不得達。西兵忽大怒,舉槍頭刀,亂斫其棺。先君伏棺號,彼眾愈疑,強拽去而毀之。棺剖而屍見,彼輩乃撫掌笑,聲格格然也。先君痛絕,號哭且罵。忽一兵持刀來殺,先君懼而逃。兵追之,誤蹴一石,蹶而複起,鳴槍四五響,幸不中。然猶不舍也,縱步狂追。先君走急,誤墮溝中,汙泥遍體,不複能動,自分死矣。而追者見之,遙立以望,吃吃笑不休。笑已,拽槍去,乃得狼狽以出。時城內鋪戶已關閉一空,無購棺處,雇人以繩捆合破棺。踉蹌出城,走五十裏,寄厝於沙河。九月,和議成。冬十一月,乃克備棺再殮。是役也,先君既驚且痛,馳抵宣化,即得癡病,惘惘如有所失者幾一年。

童時即聞家母言是事,然甚略。及檢先君手書日記,乃得其詳,泚筆記之,於餘心猶有餘痛也。

趼人氏曰:聞諸西人,每自負其國為被教化之國,指吾國為半教化之國;被教化者謂之文明,反是則野蠻矣。右紀一則,吾家之私事耳,吾記之,當記之以心,不必記之以筆;其所以必記之者,正所以頌其文明也。願與尊外族為神聖而崇拜之者共商之。

區仙

東莞石龍村之隔河,有黃家山焉。山有區仙院,麵山而建,中供區仙,不知其何神。謂能治病,以疾來禱者,踵趾相接也。

先是自道光間,居民每於除夕,見有紅光自山半起,屢歲不爽,異之,而以為災祥之屬耳。同治季年,黃家駒孝廉之封翁某疑之,謂是寶光,當俟其光起時,蹤跡而掘之,思之而未發也。夜夢一老者告之曰:“吾區老人也,生於宋真宗元禧間,以醫為業,至南宋時已百餘歲矣。避亂居此,以木筏濟人。時石龍僅成村落,黃家山及石灣均無人跡也。居石龍,尚可望羅浮,今已為漲灘所阻矣。餘濟人於此,又百餘年,此間漸成邑聚。餘始入羅浮朱雲洞,遺一物於此。子欲掘取之亦大佳,第掘得時,當取以為人治病,不得自私也。”醒而異之。

及除夕,跡紅光所起處發之,約七八尺,得一石,嶔巇可喜,高約五寸餘。將濯去其汙泥,入水,水若沸。審之,有泡自石中出,累累然不絕也。攜至家,置水甕中,亦如之。有病者,取其水煮飲之,輒愈。會有盲者,取其水洗之,頓能視。自是遠近神之,求水者踵至。浸石於甕,注水其中。求水者以罌來,取罌水,投百錢。甕水竭,則再注。不數年,積成巨款,乃為之建廟,題曰“區仙院”。然僅知其姓,而不知其名,迄不知為何神也。

一文錢

川人某甲,販白蠟至漢口求售,值蠟價大貶,不得脫。陰雨兼旬,益無聊賴,枯坐逆旅一小樓中,無可消遣。倚闌閑眺,見階下一文錢,下樓擬拾取之,無所見,疑為人撿去矣。後登樓,及下視,則錢仍在階下如故,竊以為異。下取之,又無所睹;登樓望之,錢固儼然在也。不覺大疑。憑闌注視,則“乾隆通寶”文,且曆曆在目。欲窮其變,佇立不去。俄,一挑水者來,拾以去。甲呼止,索而觀之,固儼然錢也。默自計念:“我於此間,一文錢之福且無有;蠟價日賤,苟守而不去,正不知作何虧折。不如其行。”乃即日買舟,盡載所有,將赴沙市。上溯不及百裏,漢口大火,延燒數千戶。鎮內白蠟,均付一炬,價頓昂。甲乃返,獲利倍蓰於曩昔也。

趼人氏曰:自競爭之說起,黃老之學,久矣夫被斥無遺矣。然有時競爭之術既窮,雖有智力者,亦惟有束手待盡,此真無可如何之時也。苟無以調停之,則必淪於傾軋,一傾軋,則兩敗俱傷矣。右說為川中老賈所言,在今日聞之,鮮不嗤為妄者。餘謂此或前人之寓言,亦未可知。要其為此寓言之用心,不過戒勿傾軋耳,初非借以灰競爭者之心也。讀者倘不以辭害意乎?

伍紹榮

粵自林文忠公去後,海防洋務,一時糜爛,至於不可收拾。外兵之進省河也,奸商伍紹榮實導之,粵民知之怒之,而無如之何也。一日,風雨大作,雷震紹榮,死於市。粵民奔走相告,一時誦雷神普化天尊之聲上達霄漢。凡供有雷神之廟,香火陡盛,往來膜拜頌神功德者,三月不絕。

趼人氏曰:雷擊之為觸電,此說久已昌明矣,然事之不可解有如右說者。今日洞辟門戶之說興,即不導之,外人且至;即導之,人且漠然不知怪矣。在當日之人,心中目中之思想見識,固猶未至如今人也,則其怒伍也固宜。而伍之觸電,何以適當導外人入省河之後?觸電又何以不於其家,不於僻處,而獨於眾目昭彰、肩摩轂擊之市?市人亦多矣,何以電獨觸伍?借曰皆偶然也,天下何以有如許之偶然,而適集於一人一事者?不謂之有天,不可得也。

金龍四大王

辛卯入都,道出天津,訪友於水師營。見營兵肅隊奏軍樂,樂止,寂然無嘩。問何故,曰:“供金龍四大王也。大王昨日來,今供於演武廳。”問可觀乎?曰:“可。第宜肅穆耳。”導至廳。廳外立披執者七八人,植立屏息,目不少瞬,若木偶然。登廳,則黃幔高懸,爇巨炬二,香焚爐中。掀幔以進,得方幾一,上設漆盤,盤中一小蛇踞焉。審之,無異常蛇,惟其首方,如蘄州產。以其盤屈故,不辨其修短,細才如指耳。乘友不備,捉其尾,將提起之。方及半,友大驚,力掣餘肘,乃置之。迨一脫手,而盤屈如故矣。時李文忠督直隸,委員來拈香,神輒附於營卒,數其無禮。文忠聞之,乃親至謝過雲。此真百索而不可解者。

趼人氏曰:“按[宋]謝緒,會稽人,居錢塘,謝太後侄也。伯顏入臨安,三宮北狩。緒投苕溪死,門人收其屍,葬於金龍山。明太祖呂梁之捷,謂神靈顯助,敕封為金龍四大王,立廟黃河上。自今人觀之,直一無意識之舉動耳。即曰果有神,則神自謝緒可也,何必自舍其人身,而自附於鱗介之屬?謬妄無理,一至於此!公卿大夫,匪惟不禁,且亦從而附會之,複何怪有識者之竊笑於其側也!

黃道婆祠

上海有黃道婆祠,初以為淫祠也。質之老人,考諸記載,始悉元初居民,以土田磽瘠,不宜黍麥,乃求得木棉種於閩粵之間,歸而種之。及收獲,初無踏車椎弓之製,惟以手剖去其子,伸弦竹弧間,置幾上,振掉成劑,功極艱苦。會有黃媼從崖州來,自稱黃道婆,教以造杆彈紡績之具;至於錯紗、配色、綜線、絜花,各有其法。人既受教,競相作為,轉貨他郡,居民驟殷。亡何,媼卒。人皆感恩涕泣而共奠之,且為之立祠,以誌不忘雲。一技之長,遂自元代血食,至今不朽矣;後乎此者,正未艾也。方今上下,孳孳考求工藝,人亦何樂而不為也哉!

倀鬼

清遠某翁率其子,荷虎骨全具,販於佛山。既得售主,交易畢,翁撫所獲金而悲。怪致究詰,翁泫然曰:“難言之矣!此虎已傷吾家三口,幾滅門,幸而有今日,是以悲耳。”叩其故,曰:“吾長子死於虎。長子婦饁於田,亦死於虎。吾妻入山樵,久之而不歸,越日,鄰人以其遺衣來,雲得自山陬,血猶涔涔也,計亦葬虎口矣。”指其子曰:“此吾少子也,夜夢其母來,謂之曰:‘某山某樹下有窖金,掘而取之,一生吃著不盡矣。’醒以告吾,妖夢置之而已。越宿,複夢曰:‘母命也,而以為妖耶?且吾亦何必誆汝?明日以晡往,吾陰魂當佐汝也。’醒而異之。明日,既晡,攜楮帛往,將祭山神及其母,而後取之。將抵其處,可望而見矣,一老者遮要之,曰:‘日且晡矣,山行多虎狼,子何冒昧也?’頗怪其預他人事,不答,複前行。老者牽之還,曰:‘必不可往,往則禍作。’子曰:‘吾奉母命而往者,曷由得禍?’曰:‘若母非死於虎者耶?’驟念近村無是人,彼何由知之?轉詰之曰:‘翁何以知我?’曰:‘寧獨知此,子將取窖金,吾且知之。窖金不可必得,而先蹈危機,非智也。’子大驚,問:‘翁豈神耶?’曰:‘神則不敢知。’指一樹曰:‘子盍登此以望?將有所見。’從其言,猱升一古榕樹上,俯視老者,已失所在,四顧了望,都無蹤跡,益竊疑訝。日既暝,忽聞虎嘯聲,木葉簌簌下。大懼,藏葉濃深處,竊窺之。見其母引虎至彼樹下,彷徨四望,如有所覓;引虎與語,相去遠,不知其雲何矣。語未竟,虎咆哮怒吼。母撫虎項,若慰藉之者,虎少馴。母複徘徊瞻眺,啾啾作鬼聲,虎又咆哮。如是竟夕。聞村雞遠唱,始相率去。既曙,戰栗而下。疑老者為山神而感之也,焚所攜楮帛以謝之。踉蹌歸,備述始末,相戒不複入山。詎是夕,虎竟入村,來撼我家門,格格作響。父子大懼,計無所逃。院有巨甕二,所以貯水者。至是,去其水,覆以自蔽。俄而虎竟毀門入,鬼聲啾啾,若為之導,求人弗得,嘯而去。掀甕而出,則室中多所毀壞。及明,村人鹹來慰問,具以前事告。慮其後來也,設阱以俟之;遙設酒饌,以祀倀鬼。虎果以夜至,陷於阱,銃弩並發,乃獲之。村人憐吾損失多,而以虎歸吾。故思之猶有餘悲也。”

趼人氏曰:諺有之:“虎毒不食子。”倀其毒於虎哉!雖然,彼倀而既鬼矣,失其本性,又何足怪?吾獨怪夫今之倀而人者,引虎入境,臠割其膏腴,吮食其血肉,恬不為怪,且忻忻然自以為得計。若是者,殆人其麵目,而鬼其肺腸者矣!

假祟

佛山某機坊,忽祟作,夜聞機房窸窣有聲。燭之,無所見;滅燭,複然。漸而果餌之屬,每有所失;漸而播弄其刀梭,甚或斷其經緯絲。以人守之,明燭達旦,則寂無所有;稍懈,則祟又作矣。鹹以為鬼,馴至無敢守夜者。延僧道禳之,不驗。不勝其擾,頗苦之,乃懸賞百金,募捉鬼者。

裏有孝子某,夙孝敬其母,顧家貧不足以備甘旨,猶竭力為之,而自甘糟粕。會薪水將缺,無可為繼。聞是事,默計:“應其募,果能獲鬼,得其百金,可謀生計,甘旨當不致缺乏矣;縱其不能,不過博一笑耳。”計劃既定,乃挺身往,雲能捉鬼。問何須,曰:“無所須也,為我設煙具於機房,當先察鬼之狀況,然後為法以擒之。”眾諾。是夜孝子往,臥榻上,偽為吸煙也者而伺之。良久,無所睹。複偽睡,不稍轉側。俄而窸窣聲作,窗間一物跳躍而下。睨之,猴也,蹀躞機杼間,學織人所為,略一轉動,複竄窗去。明日,告織人曰:“夜,請以蔬果之屬至,鬼可成擒矣。”眾疑其妄,姑為之備。及夕,以蔬果布榻畔,手布囊以俟之。夜深,猴又至,顧見蔬果,登榻,蹲而啖之。睨其狀,若甚馴者。突起,以布囊覆之,複納果囊中,猴竟馴伏囊內。侵晨,乘眾未起,提囊歸,出猴縛之,果甚馴,屬母飼之。返謂眾曰:“昨已獲鬼而殺之矣,請如約酬我。”眾未之信,請試之。過數夜,果寧靖,酬以百金,孝子攜金歸。念近地某翁畜一猴,頗極愛好,數月前脫鎖逸去,曾懸十金賞以求之,未得,或即是物也。挈以詣翁,果翁物,複獲十金歸。從此作小經營,堂上甘旨豐於曩昔,一家亦無凍餒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