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敘事,其故事的緊張、驚悚,以及懸疑,是這類小說的元素。《亂世遂州》一打開,撲麵而來的是一位外有清名實卻心機重重的地方官員黃中玉,為了自己更進一步的仕途,備了一份大禮進京,準備賄賂康熙重臣吏部尚書以求從州牧到省督。如何備禮,禮有多重,關鍵在於這禮由誰來護送,怎樣護送。
隨著這一備禮、送禮、被人奪禮的展開,命案——罪案敘事文本的重要構件——便接踵而至。杜亮、楊三姐、曾文正、張鐵匠、蔡氏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死於非命,一個接一個的死都怪誕而離奇。到了小說的結尾處,所有先前設計死於非命的幕後主謀,如黃中玉的大管家莫仁品在辦一樁奪人性命的要事後離奇死去,莫仁品背後的主謀州牧大人黃中玉也很快讓自家的性命化於塵土。這一連串的命案,以及由這些命案組成的如亂麻一般的線索,推動著敘事的進程。在這一進程裏,我們看到作家李浩的本領,即如何將這些命案與虛構的事件天衣無縫地連接起來,於是,小說裏眼花繚亂的案子一個又一個地抖摟出來。盜嬰案、盧二涼粉店中毒案、曾世禮家命案、庫銀失盜案、觀音珠寶印失竊案……大案套小案,小案引大案。在這一係列的盜案、命案裏,作家李浩的關節設置、人物出場,看似隨意,其實,每一個陌生人的出場與退場(如整部小說的關鍵人物杏兒的出場與退場)、每一案子的由來,以及由這一案牽引出來另一案,無不驚濤駭浪。
譬如小說中的第一案,曾世禮家曾公子與小魚兒命案。此案與全書其他大案相比,看似小案,而且似乎也沒有什麼與後來的庫銀盜案、嬰兒盜案等,甚至權謀與政治相掛。但是這一命案卻是整部小說的開關。它開啟了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構件——廟觀(此話題待會兒專講)的出現,它開啟了這部小說另一個構件即江湖高手(各路來路不明的江湖高手的出現,是這部小說非常好看的地方)的出現,它開啟了黃中玉備大禮的大幕,它開啟了這部小說時隱時現卻極為重要的物證觀音珠寶印的出現。小說是這樣敘事的:
廣德寺,觀音殿。
陳捕頭扮成香客模樣,花十文錢燃了一炷高香。
虔誠地伏拜於地。
觀音大士神龕前,“觀音珠寶印”赫然置案上。雖隔著琉璃罩,仍隱約可見。
案旁,坐一護寶武僧。
武僧年約二十三四歲,二目炯炯有神。
然不知何故,頸上撓痕數道,新跡可鑒。
丫鬟小魚兒所撓?
陳豫川有些激動。
兀自拜地上,嘰嘰咕咕許著願。
心裏卻在想,如果和尚左小腿有傷,必是凶手無疑了。
正思忖該如何下手。
猛聽得身後一香客,大聲斥道:“爾久占蒲團不去,是何道理?”
陳捕頭裝著吃驚的樣子,就地一個側翻,右手順勢在和尚左小腿上一擼。
和尚不備,“啊”地發出一聲尖叫。
聽音辨人乃陳捕頭特長,更是他異於常人之處。
那和尚一聲不經意的叫喚,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此人正是昨夜林小姐閨房中的黑巾人!
小說包袱的抖與藏、小說關節的隱與顯,如何恰到好處、如何引人入勝、如何才具有罪案敘事的懸疑與驚悚,《亂世遂州》為這類小說提供了一種標尺。如果僅是這樣,也許還隻停留在傳統敘事上,也就是說,也許還停留在如《包公案》等舊式公案小說的平台上。作家李浩顯然不滿足於對公案小說的效顰。
李浩作為當代作家,對敘事有著自己的認知和把握。從傳統敘事到現代敘事的轉圜,其重要支點在於,前者的敘事時間是物理時間,即時間的長短與時間的順序成直線;而後者的敘事時間則是心理時間,即時間的長短與時間的順序並非直線。也就是說,現代敘事不拘泥於時間的不可逆性,相反的是,現代敘事,正是為了故事的需要或人物的需要,打破時間的不可逆性,讓敘事依據作者的時間觀念來對敘事進行重新建構。這是現代小說敘事最為重要的特質。與《包公案》《彭公案》相比,《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上的慘案》就是作家的心理時間來推進敘事進程的。舉例阿加莎·克裏斯蒂的罪案小說,並不是說作家李浩借鑒英國的這種罪案小說的樣式,而是想表明,《亂世遂州》的敘事觀念與敘事技巧,顯然已經超越了他自己已經嫻熟於心的如《蜀中盜誌》那般精巧的敘事樣式,而是以一種宏大的敘事觀念和現代敘事對一個舊式題材的重組與重構。
因此,《亂世遂州》不是一部簡單的公案小說,或者說,《亂世遂州》在罪案敘事的模型裏,建構的是一部具有宏大主題的世道人心的小說。當小說一個又一個命案的披露,當小說一個又一個奇人異事的呈現和消失,當小說的主角——罪案敘事的主角——捕頭(執法者)陳豫川一步一步接近命案的真相時,我們才發現,這部以命案建構的小說或者這部以罪案敘事為模型的小說,將小說的背景置於清初那個社會紛亂且正在重建社會秩序的大動蕩的年代。一麵是清帝康熙的文治武功,一麵是平西王的犯上作亂,一麵是明王朝的殘存勢力,一麵是地方官吏的官場百態,一麵是民間各種力量的糾葛。再就是,雖然已經改朝換代(由清替明),但是傳統的深深植入民間文化的習俗依然強勁地影響著作為單個人的生活和處世之道。在這種異常混沌又異常尖銳的社會裏,作家李浩給我們展示了那一時代的場景,重要的是,給我們見證了即使在如此混沌紛繁的社會裏,世道人心依然是社會公正、良心的重要構件。而這一世道人心的標誌就是鐵血神捕陳豫川。
作為罪案敘事的主角,執法者即《亂世遂州》裏的陳捕頭“從業三十年,自然見多識廣”,“陳豫川乃百年難遇的‘捕才’,於偵測緝拿術習無不精,且胸羅萬象,滿肚子旁門左道之學,更是無人能及”。這不隻是對陳捕頭從業技術的表彰,而是作家李浩給予了這位執法者另外的身份和另外的品質。當陳在一路追蹤匪徒逼近命案的真相時,陳發現,所有的命案或者這部小說裏涉及的大多數命案都與自己的頂頭上司黃中玉有關時,小說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