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誌》載:宋元符二年,縣下慧明院,秋冬間忽現觀音大士像,父老以為祥瑞,鹹請於真宗皇帝,禦封“觀音道場”。
宋政和五年,父老鹹曰:“……遂寧出佛越三年,陛下即位,此其祥兆,乞改府額。”十二月己亥,徽宗詔升遂州為府,賜廣德寺“觀音珠寶印”一枚,代表無上法權,持有者可號令天下。
清康熙八年(1669 年),黃中玉得當朝一品大員張鵬翮鼎薦,知任遂州。
康熙十一年(1672 年),張鵬翮六十壽辰。黃中玉為感其恩,搜羅奇珍異寶數以百萬計,內有廣德寺鎮寺之寶“觀音珠寶印”,秘遣護院蔡氏兄弟解押至京,以為壽禮。
車隊行至劍門關,神秘失蹤……
一
舊時遂州,乃川中名郡,與梓、益二州齊名。
千裏涪江浩浩西來,到了遂州地界,向南拐了一個大彎。
急湍回旋的江水,就在州城之中,形成一個浩渺的大湖。
湖闊十裏,蕩蕩水天一色。
湖中心有一座小島,狀如葫蘆。
土著人叫它貓兒洲。
讀書人卻在眾多史籍裏,查到了它的出處。那是大有來頭的,叫作聖蓮島。
遂州人就不明白,甚至感到疑惑了。
好端端一個貓兒洲,為何就叫了聖蓮島呢?
州誌上寫得清楚,唐穆宗、宋徽宗兩位帝君,未繼位大統前,曾先後封為遂寧郡王。二人在屏藩遂州時,長年結廬湖畔。閑暇之餘,時常去江心島上課讀養心,參禪禮佛。拿臣子們的話說,兩位聖天子因領遂州而沾寶島靈氣,又應天時得坐龍庭。
於是乎,小島便賜名為聖蓮島,湖也就叫了聖蓮湖。
遂州城扼巴蜀要衝,水陸交彙,曆為兵家必爭之地。
考一部蜀地史,譙縱稱王、董璋亂蜀、王建叛唐,皆因首據遂州而控兩川。
故而在野心家眼裏,有得遂州者得四川之說。
唐宋之際,遂州為節鎮大藩治所。上管川陝二十六驛站,下轄涪江三十七碼頭,勢力範圍很大,管控了大半個四川。曆視為劍南大鎮雄州,號巴蜀第三城。
城圍周長約二十華裏,青一色條石壘砌而成。城牆高約十丈,為晚唐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所築。雖曆經千年,仍然十分堅固。
州城方形如鬥,別名“鬥城”。土著說得好聽,遂州人坐擁地利,日進鬥金,所以叫作“鬥城”。
鬥城四四方方,外環以壕,四門皆有月城。東門“望鶴”,西門“登龍”,南門“金馬”,北門“玉堂”。
高大的城牆內,橫橫豎豎躺著一百八十八條大街小巷。犬牙交錯的街道,像一枚巨大的篆刻圖章,鑲嵌在四川盆地的正中心髒位置上。
聖蓮湖環湖長約三十六裏,從北往南建有三個碼頭。
最繁華最熱鬧的碼頭,非湖南岸的“南津”碼頭莫屬了。
“南津”居湖出江口,乃千裏涪江上第一大碼頭。南來北往的旅客商人,大多彙聚於此。
偌大一座水碼頭,計有五十六個大小泊位。
一年四季裏,車來船往,人煙稠密。逐漸形成了遂州人引以為豪,外地人讚不絕口的南街夜市。
兩排穿鬥結構的店鋪,夾了一條青石街道,向東南鋪排開去,綿延裏許。
街道兩旁,百十戶商販人家,林林總總在此經營。
或茶肆酒樓,或古玩字畫。
每當夜色降臨,各家店鋪裏點一支白燭。不明不暗的燭光,將一條南街照得朦朧,甚至有些陰森。
名頭十分響亮的悅來客棧,就坐落在南街中段。富麗堂皇的廳堂,占盡了一街風流。
大清朝康熙十年,冬。
遂州城內盛傳,有白衣賊神出鬼沒,專掠富戶豪門,人莫辨其蹤。
臘月十九。
申時,天雨雪。
李長林來的時候,悅來客棧裏,住著一位雅州客商。
雅客精瘦長身,看穿著打扮,儼然大家派頭。言談舉止間,很有幾分土豪氣,人也十分精明。
店主人左目殘而無珠,人稱獨眼店家。
店家雖然少了一目,麵容卻很友善,給人以無限的信賴感。
李長林乃轉轉古董商,沒得幾文閑錢,又偏愛熱鬧,腦子裏總想著發大財。
空閑無聊時,愛去山裏的小鎮遛遛。時常不經意間,就弄回一兩件前朝,或更早些時候的古物。
有了錢就換成酒,昏天黑地喝進肚裏。
雖然淘到過不少寶貝疙瘩,卻始終未見發跡。
臨近年關,城裏城外的人,都忙著置辦年貨。遠遠近近的空氣裏,臘味漸濃,處處彌漫著酒香和肉香。
人人見麵都喜氣洋洋。
李長林閑來無事,聽說遂州夜市很有名,南街上藏龍臥虎。
便懷揣一萬兩銀票,過來碰碰運氣。
精瘦的雅客卻不同,常常癟著嘴嘖嘖有聲,將遂州古玩界貶得一文不值。說來了半月有餘,未見有啥值錢的貨上市,枉自負了盛名。
從臘月二十一日起,客棧裏的旅人都忙著回家過年,已陸陸續續離去。到了午時,偌大一座悅來客棧裏,就隻剩下李長林和雅客兩位古董商了。
雅客對南街夜市已沒了興趣,早上便起得十分晚了。夜裏,也不再去古玩市場溜達。
時常閉了房門,焚香參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讓人捉摸不透。
倒是客棧主人,依舊笑眯眯地和氣。見兩位爺整日忙活,卻總未見到收獲,便有一絲憐憫。
終一日,酌了兩壺好酒,切二斤燒臘,邀兩位客人同飲。
酒至半酣,二客垂頭歎息。
獨眼店家見了,搖了搖頭,嘴裏喃喃自語。
似有意又無意地感歎道:“眼下年關將近,那些破落戶怕人前人後丟了臉麵,必有飾物拋售於市,以籌年薪。一般殷實富戶人家,或還債或酬賓,也有閑置之物售於夜市,有心人必有所得。”
想是多飲了幾盅,獨眼店家昏昏沉沉,喋喋而語,幾近夢囈。
雅客聞言,心中震動,感激店家點撥,起身從床頭布袋裏掇出核桃數枚佐酒。
桃殼堅硬如鐵,輕易不得食。
雅客乘了酒性,兩手各執三桃,如雜耍般旋轉,嘩嘩有聲。
片刻,掌中桃殼皆碎。
店主人見了,暗歎其勇。
敬酒數碗,三人盡歡。
李長林不勝酒力,早早告退,宿於隔壁房中。
店家獨留於廳,與雅客傾壺長飲。
雅客大醉,唯店主人神色如常。
臘月二十六。
傍晚時分,天大雪。
雅客偶感風寒,不想外出,獨自龜宿客棧內。
李長林依舊興趣盎然,草草用了一碗雜醬麵,權作晚膳。
小憩片刻後,隻身前往夜市。
雪愈烈。
雅客寒不能忍。
店主人生爐火,溫酒以待。
酒過三巡,李長林裹雪匆匆而入。
店家睜一隻右眼,見他滿麵喜色。
起身作揖賀曰:“恭喜李爺得了。”
李長林要了一杯酒,極歡快地飲下。
嘚瑟道:“托主人家吉言,今日果然得了。”
雅客性急,要見那寶。
李長林猶豫,不願炫於同行前。
雅客堅持要看。
店主人也滿臉期待之色。
李長林心裏高興,又飲下一杯酒。
此寶果真不同一般哩。
便喜滋滋地拿出來,放在案上。
天,竟然是一枚綠寶石,鴿蛋般大小的祖母綠!
燭光下,熒熒閃著綠光。
雅客雙眼圓睜,嘴裏“嘖嘖”有聲。
店主人獨眼裏,有了好奇之色。
探詢道:“此寶必有故事?”
李長林點點頭,抿嘴而笑。
原來晚餐後,李長林去到夜市,漫無目的地四處溜達。
風雪中,一老嫗攜一籃至。
二人交肩而過時,老嫗悄聲問曰:“客官要否?”
李長林不知何物。
揭了竹籃蓋頭,見是一隻銅麒麟,鏽跡斑斑不堪目睹。
唯麒麟造型怪異,獨眼嵌於額上。
李長林好奇,接過手仔細把玩。
雪光掩映下,銅麒麟額上那隻獨眼珠,綠光熒熒。
李長林不由狂喜,卻裝得若無其事。
隨口問道:“價值幾何?”
老嫗似大戶人家仆人。
見李長林相詢,顯得有些局促。
慌慌忙忙回答道:“家裏人說了,非百兩銀子不可售。”
李長林故作吃驚,搖搖頭又撇撇嘴。
揶揄道:“誆誰呢,一隻銅麒麟,竟值百兩銀子乎?”
老嫗堅持不售。
李長林見嫗不肯售,故意拿住銅麒麟尾巴,倒提著做遞還狀。
低著頭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地說道:“五兩買眼珠如何?
我家小兒必喜玩之。”
老嫗猶豫片刻,便成交了。
店主人聞言,失聲讚曰:“李爺精明,此眼當值萬金!”
突然,雅客捧腹而吟。嘴裏大叫一聲,“疼死我也。”
兀自撇下二人,急匆匆上街買藥去了。
李長林心裏高興,坐下來與店主人夜話。
二人圍著火爐,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飲著酒。
爐火熊熊,紅紅地照著雪夜。
壺裏的酒,已經不多了。
雅客終於踏著積雪,快步回到店裏。
滿臉喜色,猶甚李長林回店之時。
獨眼店家忙站起來,十分虔誠地祝福道:“爺,真玩家也。”
李長林疑惑,不知店家何出此言。
雅客喜不自勝,自懷裏掏出一物,竟是那隻無眼銅麒麟!
李長林不覺呆了,遂問其故。
店主人道:“銅麒麟額上,嵌一枚萬金綠寶石,合常理乎?”
金鑲玉?
當真是金鑲玉!
李長林拜服。
“二位勝吾多矣!”
雅客神采奕奕,痛快地飲下一杯酒,大大咧咧坐在爐旁。
樂嗬嗬地說道:“李爺不必過謙,一隻無眼金麒麟,一枚無依附的綠寶石,怎敵得二物合璧?煩請店家做個東道,二物合璧如初,不論價值幾何,皆三七分成。可好?”
眾皆稱妙。
三人毫不猶豫,連夜去了紫東街,進入“全泰堂”珠寶店。
“全泰堂”老板爽快,出價二十萬金。
按約分成,雅客和李長林各得其所。
兩人歡喜,各以千金酬謝店主人。
獨眼店家皆不受,一臉淡然。
李長林內心感動。
店家重情薄利,少有的俠義之人。
翌日天明。
店主人置酒相送。
三人飲於聖蓮湖畔,至午時方休。
雅客興趣頗高,欲與李長林結伴西行。
李長林搖搖頭,心有不甘地說道:“遂州南街夜市水深,小弟欲乘年關臨近,再去摸幾條小魚。”
雅客獨自乘舟,溯流而西。
雅客去了,悅來客棧裏,隻剩下李長林一人。
不知何故,他的心裏一陣陣發緊,甚至莫名地惶恐不安起來。
夜裏,居然無法熟寐,腦子始終清醒著。一會兒想精瘦的雅客,一會兒又惦記他的十幾萬金。
偌大的一座客棧裏,沒有絲毫動靜。
店主人也不像雅客在時,溫一壺酒過來共飲。
李長林有些害怕,點燭圍被坐到天明。
巳時一刻。
李長林未用早膳,獨自落寞地來到南街。
一街商眾,紛紛轟傳一樁凶案。
言昨日夜裏,雅客暴斃射洪寒陽驛。身中數十刀,隨身財物盡失。
有好事者說得玄乎,雅客夜宿寒陽驛,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甚至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李長林聞言,心驚肉跳。
客棧裏,依舊無聲無息。
李長林奇怪,店家去了哪裏?
眯起眼想了一想。
隨即矮下身子,悄悄潛往西廂房,至店主寢室外,撬窗而視。
獨眼店家正和衣榻上,呼呼大睡。
李長林心裏十分詫異。
店家每日皆早起,今日為何如此貪睡?
心念一動,人已破門而入。
店主人翻身躍起,手裏握一把明晃晃尖刀。
厲聲喝道:“汝意欲何為?”
李長林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方鐵牌。
獨眼店家一見,手裏緊握的鋼刀,“當”的一聲墜落地上。
眨巴著一隻獨眼,滿臉皆疑惑之色。
他哪裏肯相信,眼前並不精明的古董商,竟然是遂州赫赫有名的捕頭陳豫川!
陳豫川收了鐵牌,淡然一笑。
不急不緩地說道:“遂州南街夜市,年內古董商失蹤十數人,兩川震動。朝廷限時破案,吾領命暗查數月,卻始終未見蛛絲馬跡,不得已扮成古董商,宿於貴店中。”
說到這裏,陳捕頭頓了一頓。
見獨眼店家坐榻上,絲毫不顯慌張。
續曰:“那日店內夜飲,雅客手碎鐵核桃,內力何等深厚,酒力卻不及你!那麼你是何人?我自有了警惕。明知獨眼麒麟乃純金所鑄,你卻讓雅客占先,如此大利皆不屑,豈不更讓人生疑?”
陳豫川越說越激動。
“吾與雅客,以千金相酬謝,本屬業界慣例。真正的豪士,取應得之利,自古皆然。而你卻一臉漠然,必另有所圖。怎不叫我小心翼翼?雅客一死,知情者三,元凶是誰,陳某雖笨,也不至於想不到吧?”
“爺之精明,遠在我與雅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