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乘隙,擦一把汗,小憩一會,咕咕有聲地喝一口涼茶,或嚼一顆黑黝黝的檳榔。
就著這檔空兒,曾掌櫃雙手叉著腰,順便和圍觀的人開開玩笑。
偶爾擺些江湖趣聞逸事,或野得不堪入耳的騷龍門陣,故意調調大家的情緒,常常逗得人們哄堂大笑。
待爐膛裏的火苗再次發出“藍光”時,曾文正又將埋在炭裏的“刀”麻利地夾出來,放在鐵砧墩上,指揮兩個徒兒反反複複鍛打。
這樣的過程,往往需要重複五六次,有時甚至七八次。
隻有當曾文正右手裏的小錘雨點般不停地敲打那把“刀”
時,徒兒們才會住手。
兩個揮“二錘”的徒弟,各自用黑乎乎的汗帕子,擦一擦額上和胸前如雨的汗水。
曾文正則“虛”起眼睛,仔細地看“貨”。
自個兒認為滿意了,便將打好的刀具夾起來,順手扔進旁邊的木水桶裏。
圍觀的人知道,這是最後一道工序。
淬火。
隻聽得“滋”的一聲響,大木水桶裏麵立即冒出一蓬白蒙蒙的水蒸氣來。
鐵器就這樣打成了。
人們便圍上去觀看,簇新的刀具,瓦藍瓦藍閃著寒光。少不了送上嘖嘖稱奇的讚許聲,還有雷鳴般的掌聲。
每當這個時候,曾文正就格外精神,嘴裏嗬嗬地笑個不停,身上壯實的腱子肉,便一團一團地抖動。惹得那些年輕的婆娘們,心癢癢地充滿臆想。
這些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現在的曾文正老了,變成了曾大爺。
變成了曾大爺的曾文正,自然再沒力氣從事打鐵業務了。
想想曾經有過的輝煌,曾掌櫃時常抿著嘴巴,偷偷地樂嗬。
北街上的大人細娃,卻依然記得他。
也記得曾經熱鬧的鐵匠鋪,帶給他們的許多快樂。
街坊鄰居路過鐵匠鋪,仍熱絡地和曾大爺打招呼,說些暖心窩子的話。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驚異地發現,曾大爺眼裏多了一份慈祥。
他總是靜靜地躺在竹椅上,懶懶地曬太陽。一雙粗大的手裏,時常把玩著一隻紫砂壺。
慢慢地品著茶,臉上露出極滿足的神色。
北街最有學問的張秀才,私下裏對鄰人們說,曾大爺不簡單喲,已經從打鐵匠蛻變為雅玩的大家了。
“無欲以達禪境矣。”
鄰人不知張秀才所雲。
都說他說的話像六月裏隔夜的餿稀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酸臭味。
張秀才不可理喻地搖搖頭,懶得搭理一幫“豬腦殼”。
照舊在私塾的教堂上,教童子們“子曰詩雲”。
北街上的閑人們,在張秀才“子曰詩雲”聲中,日子過得慵懶而了無情趣。
了無情趣的日子裏,郊外的杜鵑聲已日漸稀少。
唯北街長長的窄巷子,依舊恬靜而幽深。
二
今年開春,州城外的涪江上通了汽船。
汽笛聲裏,不時有顴骨高聳的粵人,嘰裏呱啦來到遂州城。
瘦猴般的南方人,整日在州城的裏弄間,賊一樣東逛逛西轉轉。
街坊鄰居相互傳言,南方人很有錢,是專門到遂州來尋找寶物的古董商。
未見過世麵的土著人,私下裏笑粵人“哈”,遂州城哪來的什麼寶物?
見到粵人就戲謔他們,要不要城外河灘上的“石元寶”。
粵人不傻呢,裝著沒聽懂,依舊大街小巷轉悠。
莫仁品就是個“粵人”。
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廣東腔”,他說的話亦“嘰裏咕嚕”,總讓人聽不明白。
每遇緊要事,大管家便以此故弄玄虛,讓市井小人物們對他多一分敬畏。
路過鐵匠鋪時,大管家見曾大爺手上玩一把紫砂壺,黑乎乎的十分古樸,眼裏放出明亮的光來,懇求一觀。
曾大爺抱壺在懷,聽不懂他裝腔作勢的“鳥語”。隻顧低著頭,一口一口啜著自己泡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