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求卜者心無旁騖,在黑板上書寫自己一家人信息時,占卜者絲毫沒有閑著。
他一邊用右手撫桌麵,一邊將左手縮進寬大的衣袖裏。
借著卦桌掩護,照黑板所書內容,極快地書寫著。
其書幾與求卜者同速。
圍觀者全神貫注於黑板上,哪裏注意到占卜者的鬼把戲?
待黃中玉書畢,占卜瞽叟也完成了書寫。
當眾人回過頭來,將目光齊齊望著他時,占卜者寬大衣袖裏的左手,乘機將才寫的所謂“隔夜修書”,從黑布筒筒無底一層內袋中遞進。
右手裝模作樣伸進去,拿出來鋪在桌上。
卦單上黃中玉一家老幼信息,與黑板上所書一字不差。
唯卦評運勢和卦金,昨夜謄寫好的,專等你來上當。
此術江湖謂之“袖裏拈指”,俗稱“鬼袖裹金”。
初習此術者,皆黑夜盲書。
左右兩手揮毫,一筆一畫絲毫不差時,技乃成。
此等“鬼術”,不要說普通百姓不知曉。就是一般卜算者,也莫知其秘也。
“瞽叟”見黃中玉著了道兒,便叫他附身向前,一言不發地伸出右手來,撫其頭,摸其身,捉其腳。
神秘而喜曰:“將軍鳳頭龍身虎步,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呐!百日之內,必有晉升之喜。”
黃中玉見“瞽叟”說得確切,臉上有了笑容。
晉升者必川督事也。
州牧大人心裏高興,依占卜者“隔夜修書”所寫卦金,喜滋滋地掏出兩個銀元寶,悄悄塞給他。
二人交手互換間,占卜“瞽叟”的右手,摸上了黃中玉的左手。
突如觸烙鐵一般,倏地甩開。
極力將兩錠銀子,推還給了州牧大人。
黃中玉十分不解。
看看四周圍觀之人,極輕聲詢曰:“先生何故如此?”
占卜者沉吟再三,極不情願地說道:“將軍龍身,喜從北方來。然左手鳳爪,則害又自西方至。”
黃中玉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右手,沒啥不妥的呀?
再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將四個元寶一起塞給占卜者。
占卜者沒再推脫。
接銀後,掐指一算。
黃中玉伸長脖子,無限期望地候著。
占卜者沉思良久,方開口說道:“今歲在丁酉,將軍鳳頭龍身之表,當大貴。唯近期掃帚星現西北而向東南,且乾星直逼奎度。若隱若現,忽高忽低。其色慘白,恐犯小人矣。”
黃中玉不明其意,求詳見。
占卜者曰:“同道之禍,禍及根本。”
黃中玉再三相詢,占卜者不再言語。
遠處,莫仁品笑笑,隱身而去。
更遠處的叢林裏,杏兒披一襲杏黃色頭巾,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笑成了嫩豌豆角。
騙人的何陰陽,與莫仁品聯手演的好戲。
黃中玉沒有看見二人,一門心思想著占卜者的話。
“同道之禍,禍及根本!”
越想越覺得有理。
北方之喜,必兆張鵬翮大人也。
西方之害呢?
潼川府不是遂州以西嗎?
失嬰案、庫銀失盜……
莫非指駱時香那老狗?
果真如此,後果不堪設想!
黃中玉辭別瞽叟,匆匆趕回家裏。見四處無人,速將一隻藍鴿放飛空中。
翌日申時,京師鴿返。
箋上三字,赫然在目:潼川叛!
黃中玉大喜,將“鴿書”揉一團,順手丟在回廊的渣滓簍裏。
莫仁品遠遠瞧見,走過去拾起來,裝著無事一樣來到鴿棚裏。
捉一隻三齡雄性藍鴿,取下綁在翅上的竹哨,滿臉喜色地放飛空中。
那鴿振翅升空,向資州方向疾速飛去。
二
遂州城南十裏,野雲渡口。
青石壘成的碼頭旁,“品”字般矗立三棵碩大的黃葛樹。
樹下的礁石上,蹲著一位手執釣竿的漁人。
釣者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刻的雕像。頭上的竹鬥笠,遮去了他大半個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清他的麵容和真實年齡。
唯有那隻緊握釣竿的右手,十分穩健。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見到絲毫的晃動。
天色向晚。
涪江兩岸的青山,剪影一般漸漸隱去。
暮色蒼茫中,兩騎飛馳的快馬,沿江岸驛道“嘚嘚”地飛馳而來。
騎手對襟皂衣,外套緊身束腰短褂。
看穿著打扮,當是遂州衙門的公差無疑。
但不知有何急事,天色這麼晚了,還在驛道上飛奔。
三日前的穀雨節,黃中玉得京師飛鴿傳書。言說有朝廷要員,即日將秘密蒞遂。
可是一直等到今日,也沒見到這位京官的影子。
遂州城內一時謠言四起。各種不實之辭,被傳得沸沸揚揚。
消息靈通者言說,這位京師大員神秘得很,放著遂州城繁華的驛館不住,偏偏選擇野雲渡邊的清風驛,作為下榻之所。
蜀中官場,恐怕要出大事了。
遂州衙門無法證實這些消息是否真實可靠,但州牧黃大人還是做了相應的準備工作。
除密令巡捕房的人將清風驛徹底清理一遍外,還在往來驛館的大小道路上,設置了不少的明卡暗哨。
他有理由相信,不論誰進入清風驛,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人,一定是他黃中玉。
州牧大人這麼做,明在保護京師要員的安全,暗地裏卻在防同僚們搗亂,怕他們下自己的“爛藥”。
黃中玉做事向來穩重,可謂滴水不漏。為了一紙“鴿書”,他已在清風驛館裏,“貓”了三天兩夜了。
可他連京師來人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呢。
心裏好生納悶。
難道京城傳遞的信息有誤?
打烊時分。
黃中玉站在驛館的階沿上,望著遠處的涪江靜靜東流。
鬱悶的心裏,一時有了無限惆悵。
官場深似海哩。
據傳京師六部的大人們,各自在全國州府遍插眼線。彼此間相互傾軋,爭權奪利之鬥,十分激烈殘酷。
自己貼張閣老那麼緊,算不算吏部的眼線?
誰又是兵刑二部的探子?
黃中玉手捋三綹胡須,轉身向西而望。百裏之外,就是潼川府。
一道炫目殘陽,鋪在一蕩一蕩的水波上,染得一江碧流殷紅似血。
黃大人正看得出神。
兩匹奔馳的快馬,已飛一般來到麵前。
來人翻身下馬。
為首一人,急急遞上一份公文。
黃中玉接在手裏,打開信函一看,頓時滿麵驚訝。
忙將公函揣進懷裏,帶了貼身小廝,徑奔江邊而去。
江畔夕陽返照,柳絮片片飛紅。
大礁石上,垂釣者正在收竿。
黃中玉氣喘籲籲,急匆匆來到渡口的黃葛樹下。
江畔怪石嶙峋,腳蹬官靴的州牧大人,走起來十分吃力。
倒是跟在身後的小廝,像隻潑猴一般,三跳兩跳就到了漁人身邊。
附身傾上前,壓低聲音說道:“州牧黃中玉大人,請唐先生早些到驛館歇息。”
漁人聞言,一點反應也沒有,伸手把頭上的竹笠壓得更低了些。不慌不忙收了釣具,兀自往清風驛走去。
黃中玉慌忙跟在漁人後麵,屁顛屁顛直樂和。
清風驛外,戒備森嚴。
官兵們裏三層外三層,持械把守在驛道旁。
頭戴竹笠的漁人,手持長長的漁竿,目不斜視地朝驛館大門走去。
守門兵士持械上前,正要喝問,冷不丁看見州牧大人點頭哈腰跟在後麵,無不驚訝萬分。
眾兵士趕緊低下頭去,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哪裏還敢盤問漁人究竟是誰?
緩步跟在後麵的小廝,一臉稚氣。
見平時霸氣淩人的州牧大人,對老漁翁如此畢恭畢敬,感到十分不解和好笑。
待漁人進入內室後,潑猴小廝扯住黃中玉衣擺,悄悄叫到一旁。
壓低聲音說道:“稟告州牧大人,小的認為此漁翁不像京師來的官員,倒很像江湖豪客毒腸劍……”
黃中玉倏地轉身,瞪了小廝一眼。
厲聲斥道:“鬼刀,不可胡說!刑部文牒本牧已親見,怎可能有錯?好好保護唐大人,出了差錯,拿你是問!”
鬼刀?
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竟然是兩川江湖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