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沿前明舊例。
“吏員十日為一休沐。”
翻譯成白話文，即衙門裏公幹的官家人，上滿九天班後，第十日則放假一天。沐浴更衣，修發淨麵。
今天是公休日。
雞叫頭遍時，黃中玉起了床。
照例去到後花園，打太極拳練五禽戲。
晨練完畢後，他並未像往日那樣，到書房裏等吳媽送早點來。
而是匆匆趕到膳房，胡亂吃一碗粥，權作早餐。
見老爺急匆匆的樣子，杏兒眨巴著美麗的大眼，一頭迷茫的霧水。
幾次欲問緣由，張張嘴又忍住了。
黃中玉喝完那碗粥，慢騰騰地回到寢室裏，翻箱倒櫃弄出一套粗布麻衣，整整齊齊穿在身上。
對著銅鏡照一照，自個兒咧嘴一笑，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出了大門，獨自往城西而去。
自蔡氏兄弟護禮北上後，州牧大人的心情，簡直像喝了蜜一樣甜。日夜望著北方，期盼著京師飛來好消息。
聽莫大管家說，臥龍山廣德寺前的埡口上，新近來一瞽叟神卜。
每日占卜黃葛樹下，料事如神。
黃中玉閑來無事，決定去會會他，想討些吉利話聽。
晨曦裏，一輪旭日初升。
州牧大人哼著小曲，迎著滿天朝霞，腳步歡快地向廣德寺山門走去。
遠遠看見山埡口處，那棵百年的大黃葛樹下，果真端坐著一位占卜瞽叟。
高及一米的卦桌上，覆蓋一張寬大的青布簾子。
青布簾上麵，書著三個白色大字：“神卜張。”
黃中玉素不迷信抽簽問卦，謂占卜者騙人錢財，鄙夷地稱之為“卜拐子”。（川人謂“騙子”為“拐子”）道上的朋友曾經告訴過他，江湖上所謂的“神卜”，無一不是騙人錢財的拐子。
關鍵在那隻“八仙簽”，著實扯人眼球。不明此道者，必著其道。
何為“八仙簽”？
卜者每天隻抽八簽，卜八卦，決不多算一人。說是八仙渡海時，何仙姑定的規矩。
故又名何仙姑神簽。
這是卜者極高明之處。
卜者本是裝神弄鬼之人，深知久走夜路必撞鬼。玩“八仙簽”的占卜者，個個都是此中老手，當然懂得這個道理。
“八仙簽”號神簽，肯定有其神奇之處。它既是卜者讓人深信不疑的第一步，也是他防止“歪人”搗亂的擋箭牌。
設若有人求簽卜卦，占卜者會憑著豐富的江湖經驗，判斷來人是窮人還是富人，是又拽又惡的“歪人”，還是講道義明事理的“信人”。
窮人沒有錢，“歪人”又收不到他的錢。
咋辦呢？
占卜者便事先聲明：“我這卦不是誰都算，有誰的卦才能算。沒卦的話，給再多的錢，我也不敢算。”
求簽卜卦者聽了，必定問道：“怎麼知道有誰沒誰的卦？”
占卜者笑一笑，等的就是這一問。
他會煞有介事地拈著胡須，指著一筒竹簽說道：“簽筒裏早定下了有誰的簽，你搖得出來給你算，搖不出來請便。”
求卜者不信。
抱著簽筒一陣猛搖，愣是搖不出一支簽來。
占卜者一臉嚴肅，神秘而遺憾地說：“沒你的卦，請回吧。”
求卜者即使是油鹽不進的“歪人”，當著眾人的麵，又怎好發作？
況且這是“神簽”，早就擱在簽筒裏的了。
怎怪得了他人。
試想，哪個凡人又不迷信呢？
求卜的“歪人”沒法，隻得臉紅筋脹地悻悻而去。
占卜者見了，高深莫測一笑。
淡然地將搖亂了的竹簽，重新清理好，整齊地裝在簽筒裏。
靜候有緣人的到來。
設若你是富人或“信人”，前來求簽問卜。
占卜者隻須望一望，便會笑眯眯地將簽筒遞給你。
說道：“先生隨個緣吧？”
說來真是怪了。
求卜者隻需搖上三五下，吧嗒一聲，就會跳出一支簽來。
占卜者見了，立即滿臉笑容地說道：“恭喜先生有緣，果真有您的簽。”
觀者愕然，以為神簽。
團團圍住瞧熱鬧，心裏便動了求一簽的念頭。
求卜者想想，始終不知就裏。
明明是同一筒竹簽，為何他人搖不出“簽”，自己剛搖幾下，就搖出來了呢？
果真“神簽”乎？
其實，哪有什麼“神簽”！
實則是簽筒中的竹簽，有些講究。
細看簽筒之簽，無不是一頭厚（重），一頭薄（輕）。
看你窮蝦米或“歪人”一個，一筒竹簽厚（重）的一頭全朝上。任你使出吃奶的力氣，咋個搖得出來？
若是富家子或“信人”求卦，占卜者在整理簽時，會用“袖裏拈指”的功夫，極快地將其中一支竹簽薄（輕）頭朝上。
你抱著簽筒，隻需輕輕一搖，那支簽自然就出來了。
求卜者不懂竅門，任你搖上千百十回，回回都是如此。
便信了占卜者的話。
有無自己的卦，占卜者說了不算。
“神”說了算。
黃中玉心裏有數，哪會吃他那一套？
故而連看也沒看一眼，大步向寺廟大門走去。
路過卦桌時，瞽叟突然說道：“來人龍行虎步，必將軍也。”
果然會裝神弄鬼！
黃中玉雖然心裏明白，還是吃了一驚。
他一個瞎子，咋就知道我的身份呢？
黃大人表麵上不動聲色，裝出一副苦力人的口吻，漫不經心地嗬斥道：“你一個瞎子，何故在此打胡亂說？”
占卜瞽叟滿臉肅然，一本正經地答曰：“我雖是一個瞎子，心裏卻比邋遢之輩明亮得多！公步履沉穩，非大勇者不可為也。”
一句話戳到黃中玉癢處，將信將疑地停了腳步。
瞽叟聽他停住了腳，乘機拿出一個黑布縫成的長筒筒。一頭擱在卦桌麵上，一頭搭在自己所坐位置的桌下。
輕聲而神秘地言道：“這裏頭裝有先生的卦，昨天晚上我就算好寫在紙上，擱裏頭了。”
黃中玉哪裏肯信？
對占卜者說道：“取出來看，對了，我算一卦。”
占卜者忙阻止道：“且慢，咱們先說好，你再取出來看。”
黃中玉咧嘴一笑，以為算命先生耍賴。
便較上了真。
反詰道：“你不取出來，如何讓我相信？”
瞽叟並不理會他，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瞎子昨夜所修之書，對還是不對，實在沒法證明。我這裏有塊黑板，你用粉筆將你的姓名、年齡、哪裏人氏、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幾位、妻妾有無、子女多少，全都寫在上麵。”
卜者知黃中玉聽得仔細，喝一口自備的涼開水，潤潤喉嚨。
用手指著黑布筒筒，繼續說道：“再把我昨夜所書的卦單取出來，當麵一一對應。設若一字不差，該多少卦禮，卦單上早已注明，是多少你給多少，如何？”
時有三五香客行道旁，聽占卜者說得神奇，紛紛駐足以觀。
黃中玉聞言，越發不信。
世上哪有這麼神奇的事？
心裏好奇，點著頭對占卜者說：“您這個辦法好，心明眼亮，不虧心不冤人。”
州牧大人說完，拿過粉筆來，將一家老幼信息全寫在黑板上。
占卜者右手輕撫桌麵，左手垂桌下。
瞽目無神地向著前方，做凝神狀。
黃中玉不愧為探花郎，當真書得一手好字。
眾香客圍樹下，皆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看，生怕漏掉一字。
占卜瞽叟端坐卦桌後，一臉寞然。
黃中玉筆走龍蛇，疾書而就。內容多翔實，唯官銜未書其中。
笑眯眯地轉過身來，拿眼看著占卜瞽叟。
瞽叟依然一副淡然神色，端坐在卦桌後不稍動。
待黃中玉書畢，不慌不忙地從黑布筒筒裏摸出一張卦單，平展展地鋪在桌麵上。
黃中玉極快地掃了一眼。
頓時滿臉驚訝。
占卜者昨夜所書之卦，關於自己的經曆和家境，居然一字不差！
眾香客也大驚，以為神卜。
惜黃中玉終非江湖中人。
他哪裏知道，所謂的“隔夜修書”，也是騙人的鬼把戲！
瞽叟者，偽盲也。
“竅門”何在？
就在那個不起眼的黑布筒筒內。
原來黑布筒筒內，縫著兩層內袋。一層內袋有底，以防求卜者檢查之用。一層下麵是通的，為占卜者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