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遂州天上宮,是閩人在四川最大的會館。

始建於前朝崇禎年間,布局像一座川中大戶人家的四合院。

高大的正殿裏,供著“媽祖”神像,說是護佑遠航漁家的神明,很是靈驗。

遂州是個內陸城市,供一個“媽祖”像,在土著人的眼裏有些不倫不類。

閩人信這個,供也就供了。

天上宮的大門,十分氣派。

高高的門垛,兩丈有餘,簷牙高翹。

大門橫楣上端,鏤空雕刻,飾以《西遊記》和《封神榜》的故事。

林林總總,不下百餘幅。

別看天上宮是閩人會館,卻是遂州城裏第一好耍處。

品茗的、看戲的、喝花酒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爆棚。

偌大一座天上宮,除正殿外,兩廂全是戲台。

連大門的門樓上,也是實木搭的戲台子。偶爾場子扯不開時,臨時做演出之用。

天上宮名播國中,被視為川戲窩子。

鼎盛時期,成都三慶會、梓州祥和班,還有渝州的裕春堂,曾經同時在此上演過大戲《西廂記》。

三個班子各顯神通,兩天兩夜演同一個劇本。

一樣的布景,一樣的劇情。

你方唱罷“待月西廂下”,觀眾肯定會聽到另外兩處,齊和“迎風戶半開”。

台上唱得起勁,台下吼得歡喜。

老輩人說,那是遂州城少有的熱鬧。

南來北往的藝人,看準了這塊風水寶地,大老遠跑來湊熱鬧。

說得好聽點,為掙幾個辛苦錢。說得難聽些,為了活命到處跑灘!

老輩人卻說,這些南來北往的藝人,喜歡到天上宮演出,全都為了結識遂州碼頭舵爺。

遂州碼頭舵爺是誰?

當然是黃中玉,堂堂的一州之長。

茶客們一定搖搖頭。

悄悄告訴你,啥黃中玉?遂州碼頭上,隻有一個舵爺。

他就是捕頭陳豫川!

說起陳豫川,遂州人多少有些自豪。

這位陳捕頭,早年因捕獲梓州大盜“草上飛”而名動巴蜀,被川督授予“鐵血神捕”稱號,位列蜀中四大名捕之首。

陳豫川是個怪人,身材既不高大也不魁偉。

認識他的人,知道他在六扇門裏做著捕頭的公差。

閑暇時,愛去天上宮喝茶。

下得一手好象棋。

平時裏,把一雙溫潤的手,保養得白嫩如玉。

不認識他的人,很有可能眼裏不長“眼水”,將他視為衙門口杵棍的差狗。

因為他貌不出眾,語不驚人,總愛婆婆媽媽地找人拉家常,嘮叨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碎事。

唯一雙明亮的眼睛,特別大。

人們都稱他大眼陳捕頭。

說來難以置信,他一個吃皇糧的公幹人,既不欺行霸市,也不拉幫結派,咋就成了遂州碼頭的舵爺?

陳捕頭自己很謙虛,說全仗兄弟們抬愛。

大夥兒抬愛他,一點都不假。

主要還是自個兒的人品好。

千裏涪水,上下三十七個碼頭,有誰不知道陳豫川?那是出了名的“及時雨”!

不論誰找到他幫助,隻要有能力幫得到,他肯定不會推脫。

有了這種好名聲,外地到遂州來的江湖豪傑、落難英雄甚至跑灘求生活的人,自然會去拜訪他。

有困難的找他幫忙,是解燃眉之急。沒困難的拜會他,圖個天長地久。

大眼神捕的名頭,自然一好百好了。

衙門裏是能吏,江湖上是老大,老百姓嘴裏是英雄。

陳豫川為人仗義,又肯幫忙。這樣的人,想不成為一方舵爺都難。

老輩人至今還說,那個時候的遂州人,把他當成神來掛在嘴上,甚至供在心裏。

傳說他會易容術,時常變化著身形相貌,讓那些盜賊們摸不著底細。

更有甚者,還說他會“土遁法”。可日行三千,夜走八百。

蔡氏兄弟來找他,因為彼此交往了十多年,是鐵哥們。

鐵哥們的事,當然更不可能推脫。

誰叫他陳大眼睛掛著“ 及時雨” 的名頭, 又是“ 鐵血神捕”呢。

一天一夜,千餘裏路。

蔡氏兄弟馬不停蹄,終於趕回了遂州城。

三月十九。

穀雨節。

一大清早,陳豫川就像往常一樣,獨自來到天上宮茶園,找一個僻靜的角落,氣定神閑地坐下。

因為是老顧主,茶博士依照慣例,給他泡了一壺碧螺春。

提一把長嘴銅壺,立一旁,討好地說道:“好茶,真資格的洞庭君山所產。”

陳豫川聽了,並不真正相信。

茶博士的話,就像他手上提的長嘴銅壺,誰知道裝的鮮開水,還是“連壺燒”?

陳捕頭隻是笑笑,一邊品著剛泡好的茶,一邊等著棋友的到來。

茶博士自覺沒趣,嘴裏說著“爺慢用”,點頭哈腰諾諾而去。

陳捕頭心情好著呢。

接連破了兩樁大案,黃中玉看他的眼神已柔和了許多,甚至有了幾分討好的成分。

不論什麼時間和地點,隻要碰上了,州牧大人都會有事沒事和他嘮幾句。

陳豫川甚是愜意,生活又恢複了先前的狀態。

太陽剛露出半張臉,紅紅的像個大火球。

鎮江寺賣涼粉的盧二,就趿著一雙髒兮兮的木拖鞋,“呱嗒呱嗒”地進了大門。

盧二是個胖子,矮冬瓜一般的身材。

人們常說,胖子不是一口吃出來的,而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

陳豫川想起盧二,就咧著一張嘴想笑。

他遠遠看見死胖子手裏,又拿著三個白麵鍋盔,饃裏全夾滿油亮亮的豬頭肉。

一邊慢慢悠悠地走,一邊狼吞虎咽地吃。

直吃得滿嘴的饞涎,一滴滴地往下掉。

其實盧二的胖,不僅僅得益於他好吃,實在因他天生懶惰。

每日做好涼粉和佐料後,他都會重新爬上床,睡兩個時辰的回籠覺。

一年四季,都難得出鎮江寺半步。

鄰人笑他憨吃哈脹,肥豬一樣。

他自我解嘲說:“懶人有福,困豬長肉。”(川話“肉”

為“入”音)

自從楊三姐死後,盧二外出的活動才多起來,每日裏必做兩件事:按時和莫仁品碰頭聊天,到天上宮和陳豫川下象棋。

別人說他好不可惜,討一個漂亮婆娘,擱在家裏都懶得用,幾年了也沒下個崽兒。

盧二聽了,悶不作聲。

人前人後,哪說得起狠話?

隻有和陳豫川下棋時,他才有幾分男人的火氣。

陳豫川最見不得拖遝的人,尤其討厭死胖子盧二,永遠一副磨磨嘰嘰的臭德性。

見他進得門來,笑眯眯地咳嗽一聲,罵了句十分粗俗的話。

挨了罵的盧二,一點也不生氣。

縮手縮腳地走攏,拾一木凳坐下來,與陳豫川隔桌相對。

兩個人不再言語,在茶桌上擺開棋盤,一招一式地廝殺起來。

蔡氏兄弟來的時候,兩個人鬥得正酣。

圍觀的茶客們大呼小叫,在旁邊湊著熱鬧。

博弈原本閑情雅致,但往往又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無論平時裏多麼溫文爾雅的人,一旦投身棋局中,就會變得不可理喻,甚至蠻不講理。

此時的盧二,就像一隻好鬥的公雞。

眼見敗局已定,他就怪抱膀子的人,全向著陳豫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