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梓州通往利州的官道,曲折蜿蜒於崇山峻嶺中。

蔡氏兄弟押送的壽禮車,正咕嚕咕嚕艱難行其間。

白衣少年神采奕奕。

頭上的葛巾簇新,身上月白色的長衫也是新做的。胯下騎一匹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走在隊伍前麵。

蔡氏兄弟倆,自覺不自覺地走在了他的兩旁,像護主的衛兵。

這就是領袖氣質。

連駕車的護院們,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蔡氏兄弟心情起了變化,表現得落落寡合。

這種落落寡合的心情,不全是沉重。

也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輕鬆。

一方麵,兄弟二人認為,有了白衣少年加盟,便再也不用擔心途中遇上匪盜了。

心情明顯輕鬆了許多。

另一方麵呢, 哥倆又確實犯疑, 吃不透白衣少年的真正意圖。

心情偶爾也會起變化,甚至沉甸甸地難受。

白衣少年依舊優雅,一雙蔥指保養得白嫩如玉。

他似乎一點也沒感覺到,蔡氏兄弟心情上起了變化。

四個護院也沒感覺到。

少年郎一路上談笑風生,三教九流的趣聞逸事,無所不知。

尤其對沿途景況十分熟悉,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別看他文文靜靜的樣子,說話時的聲音卻極富磁性,談吐文雅而又十分風趣。

不僅駕車的護院們愛聽,就連蔡氏兄弟也常常聽得入迷。

昭化,乃少年多次提及的地名。

駕車的護院們權當龍門陣聽。

隻要故事精彩,哪管“昭化”還是“化昭”?

蔡氏兄弟則不同。

他們當然害怕,“昭化”變成了“花招”!

蔡大望了蔡二一眼。

從兄長的目光裏,蔡二讀懂了其中的含意。

這個昭化古鎮,已引起了蔡大的注意。

哥倆雖然沒去過昭化,但他們知道這個古鎮。

就坐落在劍閣的大山裏。

以前在鏢局押鏢時,飯後茶餘聽江湖朋友擺龍門陣,時常談起這個地方。

在他們的記憶中,這個地方很特別。

但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哥倆誰也說不清楚。

利州昭化,曆來風物甚佳。

千百年來,蜀人口裏一直流傳著一句話:“到了昭化,不想爹媽。”

外地人不知個中緣由,聞言竊笑。

心想這昭化既非重鎮,又隱藏在川北偏僻的重重大山裏,哪會有那麼大的誘惑力?

殊不知這昭化古鎮,靠了涪江和西漢水(嘉陵江)的千般滋潤。

山光水色就格外地鮮活,人情故事就格外地勾人魂魄。

外地人來到這裏,往往受其誘惑而迷失自己,甚至連家裏的爹娘老子,都會忘記得一幹二淨。

昭化名頭雖不及劍門關,卻也曆史悠久。

蜀開明王一世,北征苴人。封其胞弟葭萌於此,建立苴侯國,都吐費(昭化)城。

故秦漢時又稱葭萌關。

三國蜀漢薑維九伐中原,即屯兵於此。那時的葭萌關,享有“蜀國第二都”之謂。

當地文化人不研讀曆史,誤以為昭化為“秦蜀鎖鑰”之地,又或曰昭化女兒妖嬈多情。

撰聯雲:“日過秦人三千,夜宿楚女八百。”

孟浪無知如斯,則貽笑天下矣。

蜀人北進京師,到了昭化古鎮,離劍門關就不遠了。

現而今的昭化,早已沒有了昔時的建製。

自然也沒了先前的輝煌。

隻有那些風流遺韻,還時常讓人們津津樂道地回味。

眼下的昭化古鎮上,住有約四百戶人家。

平時寒場天,冷清得幾無一個外地人,更難得見到大隊商旅人在此打尖住店了。

偶爾有巴客楚商歇腳,整個鎮子就會熱鬧起來。

傍晚時分,昭化古鎮就突然熱鬧了起來。

當一輛車馬沉重地駛進鎮中時,鎮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了這件事。

白衣少年對昭化古鎮十分熟悉。

他對蔡氏兄弟說道:“今天晚上,就住宿昭化古鎮了。過了此鎮,前麵就是茫茫大山,再無宿處。”

抵鎮口,一碑甚古。陰刻魏碑“昭化”,字大如鬥。

白衣少年勒馬停碑前,鞭指鎮東南方。

顧左右曰:“鎮子的順南街上,有一家桃花客棧。你們前去與店家商量,店內不得留宿外人,如店家不肯,可多給他些銀兩。”

眉目顧盼間,語氣甚豪。

四個護院麵麵相覷。

他們不明白,一個小小的少年郎,何以做得了蔡氏兄弟的主?

自從白衣少年加入隊伍後,仿佛一切都是他在發號施令。

其實最後下鏨子(拿主意),還是蔡大說了算。

蔡大聽了白衣少年這番話,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點頭同意。

他示意蔡二留下來,陪著白衣少年稍候。

自己先去順南街聯係客房。

蔡二表示不解。

聯係客棧這等小事,派個護院去不就行了。

兄長何必親自走一趟?

白衣少年反而點點頭,對蔡大的安排表示讚許。

蔡大這樣安排,實在有他的道理。

留下蔡二,主要是保護壽禮。

他對老二的功夫,從來就十分欣賞。但對他毛手毛腳的性格,卻又始終不放心。

乘天色尚早,蔡大要親自去桃花客棧,看一看那裏的情形,再決定是否在桃花客棧過夜。

蔡二裝一煙鍋南絲,敲火鐮點燃紙煤,欲遞給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擺擺手,禮貌地拒絕了。

蔡二隻好自己銜在嘴裏,一口一口吸起來蔡大獨自一騎,來到鎮南。

遠遠看見大街盡頭,果然有一家桃花客棧。

客棧很氣派,大門高丈許,闊六尺餘。

大門前的桅杆上,掛了一串紅紙黑字的燈籠。

燈籠裏放出黑黑紅紅的光,格調怪模怪樣,很有些駭人。

店家蔫不唧,是個幹瘦的半百老頭兒,長著一對黃豆大小的眼睛。站在櫃台後麵,隻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蔡大進店的時候,大堂裏沒有人。

幹巴老頭埋著頭,正專心致誌地清理賬目。手裏一把木珠算盤,打得劈裏啪啦直響。

他無意間抬起頭來,一眼瞧見蔡大偉岸的身軀,著實駭了一大跳。

蔡大標杆一般挺立在櫃台前,三言兩語間簡要說明了來意。

幹巴老頭聽罷,把個碗大的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亂晃。

嘴裏連連說道:“不行,不行!”

蔡大見了店家的表演,覺得有些可笑。

心裏同時多了一個問號,白衣少年怎麼知道店家會拒絕哩?

幹巴老頭很奇怪,客人咋不說話了,住還是不住嘛。

蔡大不說話,是因為他已經決定,今夜就留宿這裏了。

剛才進店的時候,他已經四下打望了一番。桃花客棧的布局,正是自己理想中的過夜之地。

偌大一座客棧,被一道高高的院牆圍住,前後隻有兩道大門進去,易於守護。

蔡大很滿意。

掏出旱煙袋銜在嘴裏,敲火石點燃紙煤,咂吧咂吧地抽著。

依白衣少年的吩咐,右手從貼身的內衣衣袋裏,摸出兩錠各十兩的翹寶銀子,輕輕放在櫃台上。

左手捏了捏煙鍋裏的煙卷,對幹巴老頭兒說道:“店資夠了吧?”

店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又從未出過遠門,自然小見癟視。

哪裏見過如此闊綽的客人?

瞧著櫃台上一對銀元寶,幹巴老頭直喜得手舞足蹈。

兩隻黃豆蝦米小眼,笑眯眯地眨個不停。

他連忙點頭哈腰,嘴裏語無倫次地嘮叨道:“大……大爺,夠……夠了!”

蔡大是個豪爽慣了的漢子,見不得這種眼淺皮薄的人。

但他從來不會與這種人計較,隻催促店家抓緊辦理住宿手續。

幹巴老頭來了精神,扭頭衝裏屋吼道:“人都死絕了嗎?

還不趕快來侍候這位爺!”

裏屋很快跑出幾個夥計,又是安座又是獻茶,吆五喝六地忙個不停。

蔡大按照白衣少年的吩咐一一辦理妥當,正準備移步到客房部,逐一檢查房間時,一眼看見白衣少年風度翩翩地進了客棧大門。

蔡二手提镔鐵大槍,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麵。

蔡大看了蔡二一眼,沒有說話。

其實隻瞄一眼,就足夠了。

他在埋怨老二,沒有留給他查房的時間。

現在白衣少年來了,怎麼好當著他的麵去逐一檢查房間呢?

蔡大終歸老於江湖,當下裝得很高興的樣子。故意大聲吩咐店家,快快準備飯菜肉食,做好後送到住房裏來。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徑直上了二樓,進入到自己的房間裏。

蔡二知道兄長不高興,便留下陪著他,少不得低聲解釋幾句。

蔡大並不責怪蔡二。

他心裏明白,任何人在白衣少年麵前,都難免這般無可奈何。

兄弟倆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在客棧內四處溜達,用目光測量著圍牆的高度。

當二人重新回到客棧前廳時,白衣少年已洗漱完畢,神清氣爽地倚在二樓廊柱上。

白玉般潔淨的左手裏,愜意地把玩著一隻粉彩掐絲的鼻煙壺。

酉時三刻。

蔡大的房間內點了一支大紅燭,明晃晃地照得通明。

店小二送來一盆紅燒豬肉,一盆黃燜雞,一缽素菜湯。

順便叫來六位女子,獻曲助興。

蔡大特意吩咐駕車護院拿來三壺自帶的遂州老酒,親自為每個人篩上一碗,笑著等白衣少年發話。

白衣少年見有酒有肉,還有姑娘獻曲,頓時來了興致。

他把六個唱曲姑娘全叫到自己身邊,團團圍坐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