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是誰?
陳豫川再次展開信函。
箋尾微書一行小楷,細若蚊足:“以君之才,何為清廷走狗?設若棄暗投明,實乃天下蒼生之福。”
落款處,畫著一個“鬼臉”。
陳捕頭依稀記起,師傅陽明生曾言及過,“鬼臉”乃百年前蜀中武林第一高手,易容術天下無雙。
據說師爺“雲裏追風”,曾聯合蜀中各大門派高手百餘人,才將他逼下峨眉山的萬丈舍身崖。
難道“鬼臉”還活在人間?
棄暗投明?
三郎?
莫非這個“鬼臉”,就是神秘莫測的朱三太子?!
陳豫川不敢再往下想。
匆匆付了店資,乘快馬連夜趕回遂州。
夜裏戌時,玉堂街黃府。
陳捕頭不顧護院阻攔,徑直闖進黃中玉的書房。
他要當麵呈請州牧大人,以示如何處置。
然而,當他來到書房前,正準備推門進去時,卻看見黃中玉手挽著白衣少年,談笑風生地從後花園走來。
陳豫川瞪著一對大眼,頓時駭得肝膽俱裂!
連忙隱藏在芭蕉叢中,豎起耳朵尖聽。
黃中玉很高興,看樣子喝了不少的酒。
隻聽他說道:“衷心謝過先生,已將壽禮安全護送至京師,黃某豈能失信?‘觀音珠寶印’乃本邦重寶……”
黃中玉一語未了。
白衣少年爽朗地大笑起來,適時打斷了州牧大人的話,隨即壓低聲音說道:“隻一事不明,大人為何還未應允在下之請……”
黃中玉聽了白衣少年的話,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語氣輕鬆而愉快地說道:“先生不必多慮,茲事體大,容黃某從長計議。急不得,急不得哈。”
二人複大笑,手挽手地進入書房中。
陳豫川聽得心驚肉跳,頓時七魄嚇掉了三魄。
直到現在,他這個蜀中名捕才弄明白。
黃中玉機深似海,為掩人耳目,故意讓外人知曉,大張旗鼓地啟用蔡氏兄弟護送壽禮。
實則以“觀音珠寶印”為籌,暗地裏令白衣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鏢”竊走,悄悄護送至京師。
造成壽禮被竊的假像,以蒙騙世人。
隻是尚未明了,二人嘴裏“從長計議”之事,究竟為何等大事。
陳捕頭匿芭蕉叢中,汗流津津。
突聞夜風聲有異。
陳豫川抬頭望去。
一道白光閃過,白衣少年淩空掠過,瞬間已遠在數十丈開外。
旋即又見一群黑衣人,從高高的院牆上,大鳥般飛掠入內。
倏地散開,迅速將書房和柴屋二處團團圍住!
大門開處,遂寧令曾世禮身著官服,率百名衙役手執火把,殺氣騰騰地進入黃府。
“切莫讓反賊跑了!”
曾世禮手執刑部文牒,大聲呼喊。
陳豫川很納悶,書房裏的黃中玉,為何沒有任何反應?
黃府大管家杏兒,倒是很機警。
聽到官兵的呐喊聲,飛奔來到書房前。
路過芭蕉叢時,輕聲言道:“陳大人好。”
陳豫川駭了一跳。
這個丫頭片子真不簡單,居然知道自己隱身於此。隻得現身走出芭蕉叢,隨同她一起前往書房。
書房裏,黃中玉倒斃地上。
項上的創口細小,幾無血絲溢出。
陳豫川心裏明白,黃中玉死於白衣少年之手。
可歎州牧大人精明過人,卻不知江湖深淺。
白衣賊何等人物!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後,還能留你活命嗎?
曾世禮見了陳豫川,滿臉疑惑之色,不無蔑視地揶揄道:“陳大人倒來得及時哈!”
陳豫川笑笑,仗著州巡捕房捕頭的身份,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他轉過身來,將曾世禮手裏的刑部文書,仔細地看了又看。
確定無任何破綻後,才故意高傲地昂起頭,鼻裏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悶哼。
心知此人神通廣大,原是刑部安插在遂州的暗探,難怪平時不把州衙當回事。
“州牧大人遇害,州巡捕房捕頭陳豫川,當第一時間知道詳情。”
陳豫川不卑不亢地說。
曾世禮聞言,把手中的文書揚了揚,傲氣地說道:“今夜之事,特奉唐永年大人之令,非為黃中玉死難而來,實為捉拿反賊。望陳捕頭自重,勿擾軍機要務。”
言辭極不客氣,好像京師大員一般口吻。
陳豫川聞聽此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從不自以為是,也從不把自以為是的人放在眼裏。
尤其有京師背景的人,陳捕頭向來都懶得搭理。
杏兒立一旁,並未在意二人的言語交鋒,隻顧四下裏東張西望。
見書房裏並無他人,似乎很失望。
她撲閃著一雙美麗大眼,不解地看看陳豫川,又看看曾世禮。
唯陳豫川知道,鬼丫頭的心思是什麼。
這個表麵柔弱的小女子,一定在打鬼主意。
適才她那麼機警,並非黃府管家職責使然,而是心裏有鬼,怕白衣少年尚未脫身,被官兵堵在書房裏。
杏兒見陳捕頭看著自己,立即笑臉如花。
蓮步款款上前,將樹上的十六個大紅燈籠一一點亮。
雪亮的燈光,劃過廣袤的夜空,遙遠可睹。
燈光下,數十個黑衣人,木雕一般紋絲不動。列陣成半圓形,包圍在柴屋大門前。
陳豫川一向自信,說他巡捕房的兄弟個個訓練有素。
然較刑部之黑衣殺手,猶差距多多,單那份冷血殺氣,就讓人佩服得緊。真不愧帝國最高刑偵機構出來的人,終歸不一樣。
曾世禮前後一通忙活,一副“吃不完穿不盡”的德性。
杏兒見了,直覺得好笑。
因為她知道,柴房裏的反賊“駝背花工”,早已人去屋空了。
現在才姍姍來遲,捉個鬼的反賊喲。
誰知道,杏兒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黃府大門外又一聲音厲嘯而至:“切莫走了亂賊!”
大門開處,“第一店”盧二,在數十錦服者的簇擁下,刹那間奔至麵前。
錦服者倏地四下散開,急速將眾人團團圍住。
曾世禮一見,連忙上前,叩首道:“下官不知盧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盧二微微點頭,極快地睃視一圈。
見了陳豫川,一臉喜色。
陳豫川心裏雖然吃驚,卻並不感到意外。
盧二是朝廷的人,肯定假不了。他原本以為是吏部張鵬翮的眼線,實在沒有想到,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家夥,居然是內衛府的人。
杏兒倒是大吃一驚,主人一直要拔掉的朝廷暗釘,居然是賣涼粉的盧二!
自己還不知深淺,前去威脅過他呢。
杏兒想想,覺得自己有多麼可笑。
不過她不明白。
“花工老周”早已遁去,盧二嘴裏的“反賊”是誰?
見盧二兩隻眯眯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杏兒臉上的笑,更加燦爛如花。
她悄悄移動腳步,向芭蕉叢挪去。
“拿下!”
盧二一聲斷喝。
四位著錦緞的內衛,齊步上前,伸手欲拿杏兒。
倏地一道白光,從杏兒袖口卷出。
四位錦緞內衛,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頸項處,微微滲出一絲血跡。
陳豫川駭然。
杏兒使劍的手法,居然和白衣少年一般無二!
知她習有“錦緞柔骨功”,忙錯步上前,挺身護住盧二。
眾錦衣衛見同伴被戕,齊刷刷亮出手中家夥,團團將杏兒圍住。
瞬息間,情況萬分緊急!
迷蒙的夜空中,突又一夜梟般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徒兒,不要慌,為師來也!”
杏兒一張粉臉,頓時笑成一朵秋菊。
她輕蔑地向四圍的錦衣衛,賣萌般嘟嘟小嘴,笑盈盈地說道:“好師傅,您哪舍得不管杏兒?我才不慌哩。”
“哈哈哈,我的好徒兒!”
隨著一陣爽朗的大笑,一人滾天裹地而來。
甫一著地,複又哈哈大笑。
“為師見深更半夜裏十六個示警的大紅燈籠忽然亮起,豈會不趕來湊熱鬧?!”
陳豫川聽來者聲音銳利,隻道是白衣少年。
渾身一緊,匿於袖中的右手裏,已多了三柄柳葉鏢。
誰知定睛一看,來人不是別人,居然是蠻牛般的羅三五!
羅三五見了陳豫川,笑嗬嗬地招呼道:“大名鼎鼎的陳捕頭,也來欺負鄙人小徒嗎?”
陳豫川凝神戒備,不解地問道:“黃府大管家,是您的徒兒?”
羅三五十分得意,神情誇張地說道:“那還有假?當然是老夫高徒。”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渾濁。
伸手往臉上一抹,瞬間變幻出無數的怪臉來。
鬼臉!
天,白衣少年?羅三五?
究竟誰是鬼臉?!
陳豫川心中已然明了,羅三五必為白衣少年爪牙,卻不知其既為白衣賊黨羽,為何又將寒陽驛之事,當“龍門陣”講給自己聽。
“那日在梓潼‘一醉春’……”
不待陳豫川把話說完,性急的羅三五,早哈哈大笑道:“以君之能,早晚知曉寒陽驛之謎。況且有了羅某一說,少東家向北解送,‘鐵血神捕’向南追緝,豈不更妙?”
陳豫川瞠目結舌,張嘴正欲再問詳情。
漆黑如幕的夜空中,再次傳來三聲呐喊。
“鬼臉哪裏逃!”
“切莫讓鬼臉跑了!”
“千萬不可放過黃蜂小妖女!”
隨著三聲呐喊,陽明生夫婦偕雪珂禪師淩空禦風而來。
刑部數十黑衣殺手,乘機與錦衣侍衛形成合圍之勢。
眼見敵眾我寡,鬼臉卻絲毫不為所動,仰天狂笑道:“陽明生,金桂花,鬼見喊閻王,人見喊爹媽……哼哼!還有雪珂小兒,也敢來蹚這趟渾水?”
陽明生夫妻二人同心。
見鬼臉猖狂如斯,平靜地說道:“濁者自濁,清者自清。
江山風月,得我便是主人,鳥獸蟲魚,親我即為良友。人生行樂,寄興遣懷,當相賞於形跡之外,世道人心,何來渾水者也?”
雪珂號一聲無量壽佛,雙手合十曰:“施主差矣,老衲非為渾水濁水而來,實為敝寺觀音珠寶大印……”
鬼臉聞言,“哼哼”兩聲,不無惡意地調侃道:“陽明生金桂花,兩位晚輩後生娃,也敢喳喳哇哇?少來和老夫談世道人心!”
他朝地上“呸”了一泡口水,惡言相斥道:“想想百年前峨眉山舍身崖上,你們不要臉的師傅‘雲裏追風’聯合百人圍攻老夫,可為世道人心?”
鬼臉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暗示杏兒。
杏兒會意,緩緩移步至芭蕉叢。
陳豫川欲上前製止,又恐敵突發攻擊,終不敢離開盧二左右。
鬼臉見杏兒已至芭蕉叢,臉上笑意更濃。
他不慌不忙轉身,對雪珂禪師笑曰:“觀音珠寶印非俗物,應有德者而居之。現大印已有主人,何煩嘮叨!”
雪珂禪師雙手合十,號一聲“阿彌陀佛”,隨著陽明生夫婦一前一後逼近鬼臉。
盧二一直未說話,靜觀著事態發展。見刑部殺手已完成合圍,正欲下令擊殺。
躲進芭蕉叢中的杏兒,伸手在一株蕉杆上輕輕撫了一下。
頓時,“轟隆隆”一陣巨響,黃府後花園裏接連發生十數起爆炸。
眾人毫無戒備,被巨大的聲浪衝翻在地。
雷鳴般的爆炸聲中,鬼臉攜杏兒淩空飛去。
五
臘月十八。
夜大雪。
次日午時,京師牒報。
詔升盧二為四川總督,慕容白至潼川府,遂寧令曾世禮接任遂州。
越明年,冬十一月十七。
吳三桂自去平西親王爵,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踞雲南反。偽檄所至,勢同鼎沸,南方諸省紛紛響應。
桂藩遣大將張五麻子,為入川先鋒。
臘月十一,吳軍五萬越過金沙江,北上直達川省首府成都。
兵困數重,省垣旦夕不保。
川督盧二身陷圍城中,兵食盡而援不至,咬指血書遺囑千言。
辭曰:“守土無狀,不屑川督盧二,泣血頓首。賤盧二者,幸叨封疆吏名,毫無韜略,生靈塗炭,咎實難辭。上負國家委任之恩,下慚撫育百姓之義。然開門揖盜,始自三藩;起釁失機,兆於雲南。賊皆梟雄,民受魚殃。今日死節,分所宜然……倘將來平定後,士民垂憐,覓我屍骸,擇一善地,建一碑坊,題曰:‘清死節總督盧二之墓。’則生生世世圖報無窮矣。康熙十二年臘月二十一日,署成都總督盧二燈下書。”
越明日,盧二督軍巷戰。
自晨至午,反複衝鋒絞殺。身受數十創,遂力戰死。
盧二娘子隨之歿火中。
當朝宰輔張鵬翮,奉旨建旌忠廟,以祭祀。
時邑人戶部侍郎李仙根,吊盧公楹聯雲:“極慷慨,極從容,讀娓娓遺言,未拈斑管心先碎;亦英雄,亦兒女,看雙雙致命,不樹梅花骨已香。”
邑鄉賢彭覺山有詩讚雲:
明末清季幾戰爭,
東川西蜀又連衡。
公寧死做泉中鬼,
義不生做城下君。
……
史臣秉筆無公論,
賴有旌忠報國恩。
臘月二十三。
潼川知府慕容白,豎反旗舉兵叛清,開城迎吳軍入城。
吳軍先鋒大將張五麻子,不戰而得大府,遂踞西川。
臘月二十五。
偽詔升慕容白為四川總督,張五麻子為總兵。
有識之者言,張五麻子者,遂邑仁裏場張澤林是也。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
川中小邑潼南,“朱三太子”舉兵複明,號“暗無青天白日大將軍”。
持“觀音珠寶印”號令天下。
旬日間,擁眾十萬。
三軍統帥皆女將,銳不可當。
前軍“黑鷹”,中軍“紅雉”,殿軍“黃蜂”。
三軍統帥者,黑衣妓、潔塵仙子、杏兒三女是也。
中帳兩員護旗手,一高一矮。
高者,劍閣拳師“鬼臉”羅三五。
矮者,潼南大佛寺和尚“虎牙將軍”馬連山!
三月十二。
“朱三太子”領兵十萬,圍攻遂州。
曾世禮攖城死戰。
八月十六日,遂州城破。
曾世禮沉妻兒仙霞井中,督軍力戰死。
三月十八日。
“朱三太子”著白衣白袍,登蓮花廣場社稷壇,祭天祀地。
民眾山呼萬歲。
遂僭越稱“蜀明武帝”,偽國號“蜀明”,定都遂州。
康熙十三年,秋八月。
王師入蜀。
九月初五,破成都。
擒偽川督慕容白,偽總兵張澤林,斬於城東校場壩。
十一月,王師攻破遂州,斬首萬級。
悍賊“鬼臉”甚囂張,斃傷官兵百二十人。身陷重圍不得脫,遂自爆火藥,乃歿。
擒虎牙將軍及“黑鷹”“紅雉”“黃蜂”三女酋,磔於城南菜市口。
餘眾皆降。
於偽王府中搜得“觀音珠寶印”一枚,惜已缺額上紐角。
雪珂禪師聞之,且喜且悲。
率僧百眾,依皇家大典,隆重迎回廣德寺。
遂州百姓,沿途爭睹。
萬民歡呼雀躍,浩浩蕩蕩簇擁至觀音殿,撞歲報平安大鍾108 響,重置琉璃罩內,供於觀音大士金飾像前。
唯逆酋偽王“朱三太子”不知所終。
《遂州誌》載:城破當晚,陳豫川負一白衣少年,攜妻兒星夜外逃。隱於潼南鄉下十八年,至死不敢言及“朱三太子”
事,怕禍及子孫……
丁酉正月,己卯。
一夜春雨,淅瀝如篩,勾引無限美麗記憶。
去歲三月,伍公立楊自海南歸蜀,就職《當代文壇》。文友燕集,相賀於“紅杏酒家”。
席間,詩文佐酒,好不快活。
適,愚新著《亂世遂州》,草結待字閨中。有滬上書商者,出銀不菲欲購。終因條件苛刻,不肯相嫁與他。
伍公聞訊,索而覽之,覽而薦之。
夏五月,突接一陌生電話。機屏顯示,電話來自北國。
電話者,宋公玉成是也。愚久仰公之大名,博學多才,急公好義。
自此頻頻電話,彼此相談甚歡。
公性豪奢,滿腹錦繡,果如江湖客所言。得公青睞,“玉成”媒約。
囑王金秋君與愚相商,終敲定出版條約。
又得師者路嵩,巧手精心妝扮,“小姑娘”得以出閣,遠嫁北國。
今歲春,眾友再薦十餘人,擬為序言者。愚思之再三,劉公大橋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