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3)

難度之大,實非常人所能及。

人的五指不似筆毫柔軟,書者需化指尖為軟毫。

試想,沒有精湛的內功,怎麼可能施為?

千百年來,武林口口相傳,唯峨眉靈智上人一人會此“神指功”。

陳豫川沒有想到,白衣少年小小年紀,竟能將指書揮灑如斯!

更讓陳捕頭吃驚的是,白衣少年似乎早就認識自己,而且還知道自己要來大宅院一般!

這一驚駭,當真非同小可!

好在陳豫川長期混跡江湖,倒也處變不驚。

心想既然被他識破,不承認反而示弱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告知對方身份,也顯得光明磊落。

陳豫川有了這層想法,心裏反而輕鬆了許多。

當下凝神戒備,朗聲說道:“佩服高人法眼如炬,我確是遂州捕頭陳豫川。”

白衣少年聞言,略有一絲驚異。

他沒有想到,陳豫川竟會如此坦蕩。

居然毫不遮掩,就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種詫異,隻在心頭一閃而沒。

若非陳捕頭眼尖,他人怎麼看得出來?

“陳大人如此光明磊落,果然不愧蜀中名捕!”

白衣少年抬起頭,淡然一笑,隨即輕聲言道:“莫不是為涪江雙雄失鏢而來?”

“正是!”

陳豫川的話,又讓白衣少年心中一驚。

他原本想自己把話挑明了,好占個先手。

委實沒有想到,陳豫川毫不回避,又是如此直言不諱地回答自己。

白衣少年心裏,暗自佩服不已,由衷地微笑讚道:“好!”

陳豫川正待要接話。

隨著那一聲“好”,白衣少年猛地一轉身。

右手疾速一揮。

指尖上的剩餘墨汁,齊刷刷飛向大廳正麵粉壁。

隨著“畢畢剝剝”一陣亂響,灑向粉壁的墨汁,瞬間凝聚成“英雄”兩個大字。

“英雄”布局磅礴,結構嚴謹,氣勢奔騰。

陳豫川目瞪口呆!

人稱“巴蜀活地圖”的陳捕頭,幾時見過這種毫不講理的“書法”絕技?

白衣少年一蹴而就,書成“英雄”二字,卻絲毫未在意客人的驚訝,用清水仔細淨了手,再用一張潔白絲巾優雅地揩盡水漬。

這一切細活兒做得緩慢而精致,待耐心做完這一切後,才笑容滿麵地說道:“陳大人果然一方豪傑,不僅襟懷坦蕩,而且豪情滿懷。我若不據實相告,倒顯得小氣了。”

白衣少年說完,示意陳豫川坐下。自己卻背負著雙手,臨窗站著。

他目視側立一旁的書童,為客人奉上一盞香茗。

陳豫川點頭稱謝,卻並未坐下,而是像白衣少年那樣,也背負著雙手,倚門而立。

白衣少年見了,知陳豫川並不相信自己。

看他倚門而立的姿勢,雖然隨隨便便,卻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戒備。

心裏頓時有了惺惺相惜之態。

難得的人才啊,可惜做了韃虜的爪牙!

陳豫川低下頭,飲了一口書童送來的茶。

那茶色澤並無特別處,卻異香撲鼻,入口沁人心脾。

陳捕頭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的大眼,定定地望著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

他當然知道,陳捕頭心裏想的什麼。

那眼神清澈,充滿期望。

但並非探詢佳茗異香故,實為了“涪江雙雄”失鏢事。

白衣少年眼裏含笑,緩慢地說道:“我就是唐門二當家,人稱‘無影神釘’。因長期和大哥不和,六年前憤而離家出走,後來到潼南落腳。”

陳豫川聞言,並不吃驚,也沒有說話,而是不慌不忙,從容地將茶盞置幾上。

白衣少年笑愈燦爛,見陳豫川始終舉止有度,也不慌不忙地續曰:“穀雨節前夕,在利州昭化古鎮,出手劫了黃中玉的壽禮。原本想嫁禍於大哥,讓他吃些苦頭。哪曾想到,陳大人偵技如神,這麼快就追到了此地。唐某當真是佩服至極!”

陳豫川聽他娓娓道來,說得從容不迫,淡定中流露出幾許得意。

那神情,好像蜀道上幾十條人命,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一般。

陳捕頭心中,不由得大為震動。

這個“無影神釘”,果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別人的身家性命,在他眼裏,還不如一隻螞蟻!

從古至今,草菅人命者,不是大盜,就是巨奸!

白衣少年的神情舉止,非奸非盜,倒像是一位藐視天下的王者!

這偌大的一座莊院,倒很匹配他的身份。

陳豫川心裏這麼想。

嘴上卻說道:“唐大俠也會幻影術嗎?”

白衣少年聞言,再次哈哈大笑。

“技差陳大人遠矣!”

說完這話,白衣少年突然背轉身去,片刻即回。

陳豫川吃了一驚。

眼前的一幕,若非本人親見,陳捕頭怎會相信?

剛才還是翩翩少年郎,頃刻之間,已變成白發飄飄之耄耋老叟了!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竟還有別門別派別人,會此變臉術?

江湖中誰人不知,蜀中變臉乃天下一絕。

曆為“風門”長技,秘不外傳。

師傅陽明生曾經言及,蜀中“風門”一派,實為大唐名將郭子儀所創。前身為大周武則天朝,赫赫有名的特務機關“梅花內衛”。

“安史之亂”後,郭姓子孫避禍隱於蜀中,遂立“風門”。

“ 風門” 中人, 個個行動疾如飆, 變臉快如風, 故為“ 風門” 。

陽明生為“風門”第三十八代掌門,變臉術冠絕天下。瞬息間,可達三十六變之多。

國中無出其右者。

陳豫川從小隨之學藝,二人情同父子。但卻從未聽師傅說起過,蜀中還有別的門派人物,會此變臉神技。

想到這裏,陳捕頭心裏盤算開來。

僅以此變臉絕技而論,白衣少年已不在自己之下。

更何況大宅院內,還有黑衣女子一幹好手。

若要硬擒拿他,實無十分把握。

審時度勢乃陳豫川異於常人處,更是他立足江湖之本。

他理清了思路,悠然地品著茶。

也不再提緝拿之事,而是著實將白衣少年的變臉絕技,好生誇讚了一番。

白衣少年連露兩手神技,原本以為敵會知難而退。

卻哪裏知道,陳捕頭依舊沉穩如初。

心裏更加佩服不已。

見陳豫川誇讚自己,白衣少年不由哈哈大笑:“陳大人,休要謬誇讚。不過大人來得正好,可為唐某洗去諸多惡名!”

陳豫川聞言,依然佇立不動,嘴裏卻說道:“陳某願聞其詳。”

白衣少年的臉上,依然掛著淡談的微笑,儒雅而謙和。步履輕快地來到陳豫川麵前,親自為他斟上一盞茶水,不無感慨地說道:“蜀中諸竊案,實乃宵小行徑。桃花客棧及梓潼七曲山血案,必惡徒暴霸所為。二者皆豬狗行為,豈是唐某作風?”

言辭十分誠懇,一點也無欺詐的感覺。

陳豫川聽他說得輕鬆,心裏雖然不信,卻又分辨不得。

見白衣少年去了敵意,陳捕頭的心情也漸漸平和起來。

神情不再緊張,亦不似先前那樣高度戒備了。

他端起茶盞,慢品一口。

說實在話,剛才端的好險!

如果二人交手,誰勝誰負,還真不知道哩。

直到現在,陳豫川的背心處,還有些許微汗滲出。

白衣少年見陳豫川隻顧喝茶,對自己的一番表白,未做任何回應。

從他的神情舉止上看,一點也猜不透這個大眼男人,他的心裏在想什麼。

白衣少年負手立廳中,微頜下齶,眼裏笑意愈濃。

陳豫川這才坐幾上。

他知道,白衣少年再不會攻擊自己了。

見陳捕頭安然坐下,白衣少年突改用腹語,對陳豫川說道:“陳大人請回去,三日之內,唐某人必定給您一個答複!”

陳豫川聞言,又吃了一驚。

白衣少年嘴唇未動分毫,聲音卻異常清晰。

知他內功已臻化境。再留下去,已無益處。

陳捕頭依舊不慌不忙,將手中的茶盞放幾上。

站起身來,衝白衣少年點了點頭,然後抱拳而去。

白衣少年滿眼讚許之色。

久久目送著陳豫川,一步一步走出大宅院。

陳豫川回到“宜賓客棧”,放心地等了三天。

在這三天裏,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天天好吃好喝好睡。

他向來是一個自信的人。

自出道以來,對各種案情的預判,從未出過絲毫差錯。

陳捕頭始終相信,像白衣少年這種人物,必定信守承諾,言出必行。

然而這次,他卻錯到了家!

白衣少年所說的三日期限,已過期了整整一天。

陳豫川住在客棧裏,眼巴巴地守望著,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連白衣少年的隻言片語,也沒有得到。

陳捕頭一向自信,甚至有些自負,怎受得了這種奚落?

對於捕快們來說,事前預判乃成功關鍵。

判斷一但出了偏差,後果不堪設想。

白衣少年言而無信,讓陳豫川十分惱怒。

他有一種感覺,一種被人欺騙了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很難受。

一生順利的陳豫川,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暴怒過。

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但凡發怒的人,一定是神經短路了。

可他偏偏發怒了。

忍不住手發癢,便砸壞了客棧裏的馬桶,弄得滿客棧臭氣熏天。

他還記得出師前,自己請師傅喝酒。

二人喝得高興,惹得鄰座食客不滿。

陳豫川年輕好麵子,欲上前與之理論。

陽明生攔住他,說過這樣一段話:“夫怒者有四:狠者心怒,必麵紅耳赤;惡者神怒,麵青而切齒;凶者氣怒,麵白以致目瞪;大智大勇而怒者,雖肝膽俱裂而麵色如常,神情瀟灑!”

陳捕頭謝師後,一直謹記著師傅的告戒。

臨危不亂的辦案風格,成了他的代名詞,也成了他從業三十年來戰勝一個又一個敵手的法寶。

然而此時,陳豫川的神情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朝著那座神秘的大宅院,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

當狂奔至宅大門前時,陳捕頭倒下了。

無力地癱在地上,心力交瘁地想痛哭一場。

因為他已經看見,緊閉的大門兩側,懸掛著蔡氏兄弟的屍體!

陳豫川心如刀絞。

他恨自己瞻前顧後,不敢放手和白衣少年一搏!

就算那日輸了,又有什麼了不起?

現在好了,自己當了縮頭烏龜,讓蔡氏兩位好兄弟做了白衣少年的刀下鬼!

可憐兩位好兄弟啊!

勸你們別來潼南,你們還是跟來了,居然還追到了大宅院。

白衣賊是何等人物?

他既被兩位好兄弟偵破,豈能容你們活在世上!

陳豫川不再悲傷,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將蔡氏兄弟屍體取下來,平放於地。

然後單膝跪地上,仔細查看傷情。

屍體雖然已經風幹,但致命的創口仍清晰可見。

創口小而窄,流血甚微。

甚至根本就沒有流血。

陳豫川知道,是白衣少年的傑作。

放眼全蜀一境,唯白衣少年有此能力,駕馭這種薄如蟬翼的劍。不僅快如閃電,一招致命,而且拿捏得十分精準,不差毫厘。

以蔡氏兄弟之能,能一劍要他們性命的人,普天之下並不多。

就是陳豫川自己,恐怕也難以做到。

此人功夫之高,決不在師傅陽明生之下!

“功夫高,有毬用。不守信諾之人,始終是個‘卵彈琴’!”

陳豫川心裏罵道。

他在官場上混了大半輩子,肚皮裏也有不少的花花腸子。

但他終究是一位耿直之士,猶其痛恨那些失信的人。

白衣少年不僅失信在先,而且又將其好友斃殺於後。

如此醜惡行徑,當真可恨可惡至極!

陳豫川哪能不惱?

他眼含悲淚,找來挖掘工具,掘土堆墳,將蔡氏兄弟草草葬了。

垂頭默哀於墳前,發誓要為哥倆報仇。

此時此刻,陳捕頭兩眼發紅,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靜。

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就算大宅院是龍潭虎穴,他也要闖進去,找到白衣少年,好好地理論甚至拚殺一番。

“好兄弟,等著瞧吧!”

陳豫川大叫一聲,毅然衝進大宅院內。步履踉踉蹌蹌,一直衝到那座神秘的大殿前。

陳捕頭這才心如槁木。

偌大的宅院內,早已空無一人。

陳豫川欲哭無淚。

隻顧胡亂地舞著雙手,將擋在自己身前的家什一一拍個粉碎。

白衣賊書房的橫案下,有一條秘密地道。

陳捕頭想也沒想,毫不猶豫地一頭鑽了進去。

這條隧道真長啊。

洞裏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陳豫川卻並無怯意,甚至一點也不提防黑咕隆咚的洞裏是否設有陷阱。

順著沒有一絲亮光的地道,陳捕頭一路摸索過去。

大約走了七八裏路,終於鑽出了地道口。

人們常說黑暗使人理智,此話一點不假。

當鑽出狹窄的地道口時,怒氣衝衝的陳豫川終於冷靜下來。

仰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剛才的行為是真的。

他居然不顧一切,爬過了七八裏漆黑昏暗的地道!

如此意氣用事,非但不能為蔡氏兄弟報仇,早晚連自己的狗命也得搭進去!

陳豫川苦笑著。

剛出洞口那一瞬間,他的兩隻大眼睛還無法適應洞外強烈的亮光。

過了好一會兒,陳捕頭才發現,自己所站的位置,竟然是雙江古鎮上的燒酒坊!

心裏大吃一驚。

誰有這般雄厚的財力,修築如此宏大的地下工程!

構築者意欲何為?

陳豫川想著,又一次苦笑了。

那日自己在對麵茶樓裏,傻傻地等黑衣女子出來。

這麼一條長長的隧道,連著神秘的大宅院,哪裏等得著她?

想到這裏,陳豫川再次搖了搖頭。

店內已空無一物,店主人也不知了去向。

唯酒案上,留有一函。

他認得函上的字,是白衣少年的指書。

“吾已傳信與君,君不自量。竟唆使蔡氏二人,前來尋釁。

不得已殺之,以儆效尤。”

閱完信函,陳豫川滿臉不屑。

好一個“不得已殺之”!

轉念又想,自己何等冤枉。

他不僅未唆使蔡氏兄弟前去尋釁滋事,反而勸阻過哥兩個,不可魯莽行事。

白衣少年為何有此一說?

況且,你個天殺的賊皮,幾時傳信給我了?

陳捕頭盯著函件,再仔細看一回。

猛然有所醒悟,遂匆匆返回“宜賓客棧”。

損壞的馬桶,已經修複。

二樓的臥室裏,潔淨如初。

陳豫川並不關心馬桶好壞,一門心思想著函件所言。

然任由他東尋西找,遍翻室內的嘰裏旮旯,也沒有找到任何“傳信與君”的蛛絲馬跡。

陳豫川有些疲憊,坐靠在木椅上休息。

一雙眼睛,仍在極力搜索。

當巡視到床頭時,他隱隱憶起,大前天夜裏,有人光顧過自己的住處。

當時已近子時,陳豫川斜靠在床頭,就燈夜讀。

依稀看到木窗外,有物疾速掠過。

隻道風亂竹影,當時並未在意。現在見了白衣少年所留信函,確信他或他的人真來過。

為何啥也找不到呢?

陳豫川又看了一眼床頭,不由得駭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想象,這會是真的。

雖然不相信這是真的,陳捕頭還是走了過去,在自己的枕頭下麵,找到了黃金百兩,還有一柄精致的小刀。

天啦,這怎麼可能?

當時自己的腰部,就靠在枕頭上啊!

陳捕頭將那柄小刀放在光亮處,仔細地觀看。

小刀薄如蟬翼,竟能透過陽光來。

他這才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蔡氏頸上的創口,不是劍傷,而是這種刀傷。

難怪傷口細小,沒有滲出一絲血跡!

陳豫川一臉凝重,反複把玩著手中的小刀。

突然,他的兩隻眼睛愣愣地發直。

三郎!

小小的精鋼刀柄上,赫赫刻著“三郎”兩個銘文!

三郎?

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