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月十七日。
時令小雪。
天氣晴好。
陳豫川獨自一人,來到了盤龍山。
盤龍山並不高大。
在川東北一帶深丘裏,也沒有華鎣山的名頭響亮。
山勢卻十分雄奇。
涪江自西而來,到了此地,形成了巨大的“幾”字形地貌。
坐落在“幾”字頂部的盤龍山,猶如一條翹首欲飛的巨龍,橫臥在涪江邊。
山灣灣的懷裏,緊緊抱護著一塊小平原。
清晨,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山上累累的白石頭銀光閃閃。
在天光水色映襯下,恰似一片片龍鱗,熠熠生輝。
故名盤龍灣。
當地文人十分自豪,題詠甚眾。
地方長官順應民情,雇能工巧匠數十人,搭梯淩空開鑿。
臨唐人顏真卿體,耗時一年半,刻下八個大字。
“天下雄山,虎踞龍盤。”
字高丈餘,刻在臨江的懸崖上,裏許可見。
陳豫川來到的時候,太陽剛剛出來。
滿山遍野的白石頭,果然粼粼閃著白光。
站在盤龍山高高昂起的龍頭上,陳捕頭四處遠望。
山灣腳下,一壩如盆。
涪江蜿蜒似練,繞壩而流。
小盆地成扇形,向東南鋪開。扇柄處稍高,緊鄰盤龍山山腳。
堪輿家擇宅基地,講究“靠山穩,明堂闊”。
盤龍灣依山抱壩,曲江環繞,確是一塊絕佳的風水寶地。
山灣“窩”裏,盤龍山最高峰下的二台地上,赫然建有一座巨形宅院。
宅院規模十分宏大。
陳豫川走南闖北,自是見多識廣之人。
看到眼前的宅院規模,也是暗暗吃驚。
何四非但沒有誇張,實則僅言及宅子十之一二。
樓宇重重疊疊,堪比省垣明蜀王宮。
宅子坐北朝南,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的八卦易象布局。
背依盤龍山,腳踏涪江水。
大宅中軸一線,長約裏許,界分陰陽。
宅子最高一樓,就坐落在陰陽的“魚眼”上。
陳豫川乃百年難遇的“捕才”,於偵測緝拿術習無不精,且胸羅萬象,滿肚子旁門左道之學,更是無人能及。
在六扇門中,素有“堪輿大師”之謂。
見了眼前的大宅子,陳捕頭也不由敬佩起它的主人來。
誰有如此氣象,選了這麼優秀的宅基地?
布局堪稱完美無瑕,不僅好眼力,而且好襟懷!
陳豫川背負雙手,迎著初升的朝陽,站在一塊突兀的大青石上。
看著山腳下的宅院,呆呆地發愣。
其從業三十年,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巴山蜀水間,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然眼前恢宏的一大片宅院,卻讓陳捕頭感到十分納悶。
潼南距遂州城八十裏路,自唐末設縣至今,一直隸屬遂州管轄。
兩地風物人情相近,民眾交往甚密。
他怎麼從未聽說過,此地有這麼一個財力雄厚,心中又包羅萬象的英雄豪傑呢?
陳豫川想著想著,心裏有些激動。
思路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
呼吸便急促起來。
他知道,神秘的大宅子裏,也許有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陳豫川抬起頭,望了望天,毫不猶豫地走下山崗。
沿著大宅院高高的院牆,徑直來到對麵的官道上。
不慌不忙地撫著手,走進道旁的茶棚裏。
花三文錢,買了一碗茶。
獨自坐在木板凳上,一邊飲茶,一邊與主人聊起天來。
茶肆主人乃土著,十分健談。一眼就能看出屬鄉村中粗識文墨者,既有幾分老實又有幾分狡黠。
陳豫川慢慢品著茶,言談中不斷地誇讚,潼南是一個好地方。
物產豐富,人民富裕。
茶倌聽得高興,一直笑聲不絕。
陳豫川也陪著嗬嗬地笑。
不知不覺中,陳捕頭便不著絲毫痕跡,將話題扯到對麵的大宅院上來。
“好一座大宅子啊!”
陳豫川嘖嘖讚道。
“可不是嗎?上百人的工匠,整整修了五年。”
茶肆主人滿臉喜氣洋洋,好像自家宅子一般。
陳捕頭飲一口茶,無限期望地問道:“必是京官回鄉置業了?”
茶倌聞言,一愣。
欠意地笑了笑,抖抖手中的白抹布,癟癟嘴,一臉的茫然。
陳捕頭很奇怪。
都是鄰裏鄉親,咋會不知道呢?
見陳豫川很失望的樣子,茶肆主人想了想,言道六年前的春上,有一個神秘的外鄉人,來這裏買下整個盤龍灣,大興土木修了這座宅院。
“好像是那年寒食節動工修的吧?”茶倌說道,“工程去年臘月就完工了,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還源源不斷地往裏麵運木材。”
陳豫川聞言,心裏泛起了漣漪。
聯想到近幾年來,蜀地數十起未破之大盜案,還有蔡氏所護壽禮失蹤案……
莫非答案就在這裏?!
陳捕頭心裏很激動,表麵上卻一點不露聲色。
他低著頭,慢慢又喝了一開茶水,便謝過茶肆主人,起身回到鎮上“宜賓客棧”。
一連數日,陳豫川便有事無事,都來茶棚子坐坐。
他總是買一碗茶,慢慢地飲。一邊和茶肆主人閑聊,一邊觀察著大宅院。
然讓他十分失望。
大宅院的正門,從未打開過!
偶爾見一駝背老仆人,彎著腰從宅側小門進出。或灑掃庭除,或去鎮上購些菜蔬。
陳豫川失望歸失望,仍每日來到茶棚裏,喝茶聊天。
果不愧天降捕才,能言善辯,機智偽巧。沒幾天時間,就和大宅院的老仆人,交上了朋友。
那份熱絡勁,熟悉得又是摟又是抱,像幾十年的老朋友一般,無話不談。
老仆人不是本地人,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下江話。
舌尖生硬地告訴陳豫川,自己年前才從漢口過來,對主人的情況知之甚少。
隻知道主人是個盲人。
年齡說不太準確,可能七八十歲,也有可能二三十歲。
陳豫川很好奇,這是個啥怪人啊。
難道大宅子的主人,還會隨時改變年齡嗎?
老仆人駝著背,瞥見陳豫川滿臉詫色。
忙解釋說,主人心情高興時,神情舉止像個俊朗少年。
心情煩悶時,落寞如耄耋老者。
陳捕頭聽了解釋,沒有接老仆人的話,滿腦子全是同一畫麵。
俊朗少年?耄耋老者?白衣少年?
會是同一個人嗎?
老仆不知陳豫川所想,樂嗬嗬地請他吃茶。
茶是渝州砣茶,價廉耐泡,多為下苦力者所用。
陳捕頭並不嫌棄,有滋有味地喝起來。
老仆人滿臉慈祥,拾一小方凳,坐在水缸旁,細心清洗著一籃菜蔬。
菜蔬不多,僅夠二三人食用。
陳豫川停了茶杯,見菜蔬新鮮可愛,眉毛一揚,假意問道:“老人家,您一人怎食得了這麼許多?”
老仆人笑著說他傻,偌大一座宅子呢!
一宅之人食用,哪夠呢?
見陳豫川又不相信,老仆直言相告,主人在潼南境內,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偌大一座宅子裏,隻有他和四個丫鬟。
陳捕頭“啊”一聲,一臉驚訝。
大宅子規模堪比王宮,隻住有六個人?
“就六個人!”
老仆人十分肯定地說。
陳豫川笑笑,哪有不信老仆的話呢。
老仆人坐凳上,極仔細地清理著。
但凡發蔫的莖葉,便一一清除掉。那份專注的神情,生怕殘留一星半點。
竹籃裏的菜蔬,被他摘得隻剩下了嫩尖尖。
陳豫川心有所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他發現老仆有個習慣動作,每當笑起來的時候,右眉毛便會斜豎起來。
陳捕頭知道,相書上稱為“陰陽眉”,世人中難得一見。
老仆見陳豫川看得認真,笑著說宅子主人家,生活十分精細,從不吃剩飯剩菜,菜蔬也須每日現買。
“故而摘得仔細。”
陳捕頭越發好奇。
這是怎樣一個精怪之人!
老仆見陳豫川感興趣,又說了個十分有趣的現象。
大宅子的主人家,每到月圓之夜,不論刮風下雨,都必定會外出遠行。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來天。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反正他每次外出,都是深夜子時。”老仆人一臉和善,笑眯眯地對陳豫川說。
陳豫川心裏像喝了一罐蜜,高興得不得了。
大宅子裏的秘密,他已知道了不少!
臘月十五。
夜裏亥時。
陳豫川潛往大宅院。
偷偷在宅前道路上,胡亂堆放了許多穢物。
悄悄躲一旁,觀察宅子裏的動靜。
二
當天夜裏,月亮甚是明亮。
到了子時,大宅院的正大門,果然準時打開了。
陳豫川遠遠看見,兩個書童提著燈籠,在前麵導路。
朦朧中,陳捕頭看得很真切,二書童皆女子。
右行持燈者,黑衣黑褲,赫然為黑衣女子!
左行持燈者,紅衣紅褲。
陳捕頭定睛細觀,不認識。
隻是依稀有些記憶,一時又想不起來。
紅衣紅褲?紅衣小襖?
對了,此女莫非潔塵仙子乎?
蔡大嘴裏一再提及,無量子首徒潔塵仙子,喜著紅衣小襖。
想必就是她了。
就著皎潔的月光,陳豫川清晰地看到一切。
二女提著燈籠,嫋嫋行於前。
身後數步,跟著一瞽目叟,白眉白須白袍。
陳捕頭心中奇怪,二女美豔如花,竟甘為一個老瞎子的書童?
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啊。
難道潼南父老傳言非假,白袍叟果真會“采陰補陽術”?
以至被其采補之女,都死心踏地跟他!
陳豫川一激愣,兩眼緊緊盯著瞽叟。
老瞽叟雖然年邁,腳步卻甚是矯健。
凡有穢物的地方,他都一一繞道避讓。
並未踩踏穢物上。
陳豫川心裏,已豁然明朗。
瞽叟者,偽盲也!
唯不敢斷定,此人是否白衣少年。
二者年齡相貌,委實相去太遠。
但無論如何,能讓江湖二奇女為之引路,這個白袍老叟就不簡單。
不論他是不是白衣少年,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
陳豫川心裏這麼想。
不由得攥緊了一雙拳頭,暗自興奮起來。
又過了數日。
一夕夜深。
躲在暗處的陳豫川,偷偷看見黑紅二女子,導引著老瞽叟,從外麵回到了大宅院。
二女背上,各馱一沉甸甸包裹。
甚為沉重。
陳豫川終於笑了。
大半年來的鬱悶心情,隨之一掃而空。
他知道這個偽盲老叟,就是自己要找的白衣少年!
第二天早上,天色剛明,陳豫川即扮成卜者,一步三搖來到大宅院門口,放開大嗓門,高聲嚷嚷道:“前朝諸葛亮,後世劉伯溫。吾本鬼穀子,江湖算命神!”
“算命囉,算命囉。有災消災,無災祈福!”
陳豫川一邊嚷嚷,一邊觀察著宅院裏的動靜。
偌大的宅院裏,竟然沒有一絲聲響。
靜悄悄的,仿佛是一座空宅。
陳豫川心犯疑惑。
這麼大一座宅院,難道一夜之間,就人去樓空了嗎?
陳捕頭不甘心,手裏不停搖著銅鈴,嘴裏反反複複高聲嚷道:“錢財命中帶,爹娘苦不來。若要金滿屋,聽我巧安排。”
過了一會兒,大宅院的側門終於打開了。
院內走出一個小丫鬟。
小丫鬟眉清目秀,乖巧地對陳豫川說道:“我家主人有請先生。”
陳豫川露出一絲笑容。
忙打躬作揖道:“煩請姐姐帶路。”
小丫鬟冰冷一張臉,連個謝字也沒有,盈盈轉過身去,蓮步款款地進了大宅院。
陳豫川自己都感到奇怪,不就是個丫鬟嗎!何苦來著呢,給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小丫鬟的傲氣,多少讓陳捕頭有些不舒服。
哼哼。
一個下人嘚瑟啥,講甚鳥派頭!
眼見小丫鬟進了院門。
陳豫川不敢怠慢,連忙跟了過去。
宅院內十分宏大。
僅中軸一線的房屋,就有六重之多。
每重房屋的大門,都緊緊地關閉著。
小丫鬟在前麵帶路。
每至一重房屋門前,緊閉著的大木門就會自動打開。
一切都那麼機巧,那麼神秘。
小丫鬟嫋嫋前行,到了最後一重房屋門前,停下來不走了。
陳豫川亦停下腳步,望著麵前緊閉的大門,明顯地感覺到,這最後一重房屋的地基,要高出其他屋基許多。
十餘級緩步階梯,乃玉石壘砌,磅礴大氣。
欄杆飾以精美圖案,花鳥魚蟲,居然還有龍鳳浮雕!
陳捕頭吃了一驚。
宅子主人究竟是何人,怎麼敢以龍鳳圖案,來顯示自己的身份?!
高高的玉階上,走下來一個書童。
書童笑容可掬,微微躬著身,做一個請上去的手勢。
陳豫川隱約覺得,這個書童的笑容為何這般熟悉?
忙用右目的餘光極快地瞟了一眼。
書童又一笑。
陳捕頭立即想起來了,書童不是別人,正是潼南大佛寺敲木魚的和尚。
見陳豫川不斷瞟自己,書童再次咧嘴一笑。嘴裏兩顆大虎牙,十分明顯地露出來。
陳豫川見了,也回報一笑。
隻是心裏奇怪,老仆人不是說大宅院內,除主人和他外,隻有四個丫鬟嗎?
小書童見陳豫川認出了自己,複友好地笑了笑。
陳豫川眼尖。
小和尚一笑,右眼棱上的眉毛,頓時斜豎起來。
老仆人?
眼前的書童,竟是那個老實巴交的下江人!
陳捕頭暗歎,自己幾時這麼弱智過?
一會兒大佛寺敲木魚的和尚,一會兒看門的老仆人,一會兒又是乖巧的小書童。
這個大宅院裏,究竟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小書童”依舊滿臉笑容,腳步輕快地在前麵帶路。
陳豫川隨後踏上玉階。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一座寬敞的大殿前。
大殿布滿銅包釘的巨門,無聲無息地徐徐打開。
殿內大廳正中央,燃著一個巨大的火爐,紅紅的溫暖如春。
一位身著白衣的俊朗少年,正伏在大廳的書案前,神情專注地揮毫潑墨。
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連陳豫川進來時,也沒有抬起頭來打聲招呼。
陳豫川心靜如水,見白衣少年專注於案,也沒有打擾他。
靜靜地側立一旁,極認真地觀之揮毫。
白衣少年神情淡雅,舉手投足間,處處顯示出高貴和卓爾不群。
他的手裏並沒有筆,而是以指代筆,在紙上盡情地揮灑。
所書文字飄逸奔放,點橫撇捺,卻又力沉千鈞。
陳豫川胸羅萬象,事事洞明。
暗歎其書藝精絕,蜀中無出其右者。
他已經注意到了,白衣少年所用墨汁,乃蜀南“江陽鬆墨”
精研而成。
不僅墨跡光可鑒人,還有一股淡淡的鬆香襲人。
紙更是嘉州上等“夾江宣紙”,質地綿軟,平展度極為均勻。
陳捕頭見紙上所書,乃是一闋《雙調·水仙子》。
果然絕妙好詞。
杏花村裏舊生涯,
瘦竹疏梅處士家,
深耕淺種收成罷。
酒新蒭,
魚旋打,
有雞豚竹筍藤花。
客到家常飯,
僧來穀雨茶,
閑時節自煉丹砂。
行文恬淡雅致,文意悠閑自得。
字體是行書而又非行書,是草書也非真的草書。
陳豫川腦子裏頭,立即想到了“鑒亭”。
不禁脫口讚道:“好詞章!好書法!”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陡然停指,側身拱手言道:“陳大人果不愧人間俊傑,不僅偵技一流,而且懂辭賦。莫非也懂指書否?”
陳豫川聞言,大驚失色。
白衣少年所言指書,乃江湖失傳已久的“神指功”。
擁有這種功夫的人,能以指代筆,在紙上或精木上臨帖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