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冬月十七日。

時令小雪。

天氣晴好。

陳豫川獨自一人,來到了盤龍山。

盤龍山並不高大。

在川東北一帶深丘裏,也沒有華鎣山的名頭響亮。

山勢卻十分雄奇。

涪江自西而來,到了此地,形成了巨大的“幾”字形地貌。

坐落在“幾”字頂部的盤龍山,猶如一條翹首欲飛的巨龍,橫臥在涪江邊。

山灣灣的懷裏,緊緊抱護著一塊小平原。

清晨,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山上累累的白石頭銀光閃閃。

在天光水色映襯下,恰似一片片龍鱗,熠熠生輝。

故名盤龍灣。

當地文人十分自豪,題詠甚眾。

地方長官順應民情,雇能工巧匠數十人,搭梯淩空開鑿。

臨唐人顏真卿體,耗時一年半,刻下八個大字。

“天下雄山,虎踞龍盤。”

字高丈餘,刻在臨江的懸崖上,裏許可見。

陳豫川來到的時候,太陽剛剛出來。

滿山遍野的白石頭,果然粼粼閃著白光。

站在盤龍山高高昂起的龍頭上,陳捕頭四處遠望。

山灣腳下,一壩如盆。

涪江蜿蜒似練,繞壩而流。

小盆地成扇形,向東南鋪開。扇柄處稍高,緊鄰盤龍山山腳。

堪輿家擇宅基地,講究“靠山穩,明堂闊”。

盤龍灣依山抱壩,曲江環繞,確是一塊絕佳的風水寶地。

山灣“窩”裏,盤龍山最高峰下的二台地上,赫然建有一座巨形宅院。

宅院規模十分宏大。

陳豫川走南闖北,自是見多識廣之人。

看到眼前的宅院規模,也是暗暗吃驚。

何四非但沒有誇張,實則僅言及宅子十之一二。

樓宇重重疊疊,堪比省垣明蜀王宮。

宅子坐北朝南,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的八卦易象布局。

背依盤龍山,腳踏涪江水。

大宅中軸一線,長約裏許,界分陰陽。

宅子最高一樓,就坐落在陰陽的“魚眼”上。

陳豫川乃百年難遇的“捕才”,於偵測緝拿術習無不精,且胸羅萬象,滿肚子旁門左道之學,更是無人能及。

在六扇門中,素有“堪輿大師”之謂。

見了眼前的大宅子,陳捕頭也不由敬佩起它的主人來。

誰有如此氣象,選了這麼優秀的宅基地?

布局堪稱完美無瑕,不僅好眼力,而且好襟懷!

陳豫川背負雙手,迎著初升的朝陽,站在一塊突兀的大青石上。

看著山腳下的宅院,呆呆地發愣。

其從業三十年,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巴山蜀水間,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然眼前恢宏的一大片宅院,卻讓陳捕頭感到十分納悶。

潼南距遂州城八十裏路,自唐末設縣至今,一直隸屬遂州管轄。

兩地風物人情相近,民眾交往甚密。

他怎麼從未聽說過,此地有這麼一個財力雄厚,心中又包羅萬象的英雄豪傑呢?

陳豫川想著想著,心裏有些激動。

思路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

呼吸便急促起來。

他知道,神秘的大宅子裏,也許有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陳豫川抬起頭,望了望天,毫不猶豫地走下山崗。

沿著大宅院高高的院牆,徑直來到對麵的官道上。

不慌不忙地撫著手,走進道旁的茶棚裏。

花三文錢,買了一碗茶。

獨自坐在木板凳上,一邊飲茶,一邊與主人聊起天來。

茶肆主人乃土著,十分健談。一眼就能看出屬鄉村中粗識文墨者,既有幾分老實又有幾分狡黠。

陳豫川慢慢品著茶,言談中不斷地誇讚,潼南是一個好地方。

物產豐富,人民富裕。

茶倌聽得高興,一直笑聲不絕。

陳豫川也陪著嗬嗬地笑。

不知不覺中,陳捕頭便不著絲毫痕跡,將話題扯到對麵的大宅院上來。

“好一座大宅子啊!”

陳豫川嘖嘖讚道。

“可不是嗎?上百人的工匠,整整修了五年。”

茶肆主人滿臉喜氣洋洋,好像自家宅子一般。

陳捕頭飲一口茶,無限期望地問道:“必是京官回鄉置業了?”

茶倌聞言,一愣。

欠意地笑了笑,抖抖手中的白抹布,癟癟嘴,一臉的茫然。

陳捕頭很奇怪。

都是鄰裏鄉親,咋會不知道呢?

見陳豫川很失望的樣子,茶肆主人想了想,言道六年前的春上,有一個神秘的外鄉人,來這裏買下整個盤龍灣,大興土木修了這座宅院。

“好像是那年寒食節動工修的吧?”茶倌說道,“工程去年臘月就完工了,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還源源不斷地往裏麵運木材。”

陳豫川聞言,心裏泛起了漣漪。

聯想到近幾年來,蜀地數十起未破之大盜案,還有蔡氏所護壽禮失蹤案……

莫非答案就在這裏?!

陳捕頭心裏很激動,表麵上卻一點不露聲色。

他低著頭,慢慢又喝了一開茶水,便謝過茶肆主人,起身回到鎮上“宜賓客棧”。

一連數日,陳豫川便有事無事,都來茶棚子坐坐。

他總是買一碗茶,慢慢地飲。一邊和茶肆主人閑聊,一邊觀察著大宅院。

然讓他十分失望。

大宅院的正門,從未打開過!

偶爾見一駝背老仆人,彎著腰從宅側小門進出。或灑掃庭除,或去鎮上購些菜蔬。

陳豫川失望歸失望,仍每日來到茶棚裏,喝茶聊天。

果不愧天降捕才,能言善辯,機智偽巧。沒幾天時間,就和大宅院的老仆人,交上了朋友。

那份熱絡勁,熟悉得又是摟又是抱,像幾十年的老朋友一般,無話不談。

老仆人不是本地人,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下江話。

舌尖生硬地告訴陳豫川,自己年前才從漢口過來,對主人的情況知之甚少。

隻知道主人是個盲人。

年齡說不太準確,可能七八十歲,也有可能二三十歲。

陳豫川很好奇,這是個啥怪人啊。

難道大宅子的主人,還會隨時改變年齡嗎?

老仆人駝著背,瞥見陳豫川滿臉詫色。

忙解釋說,主人心情高興時,神情舉止像個俊朗少年。

心情煩悶時,落寞如耄耋老者。

陳捕頭聽了解釋,沒有接老仆人的話,滿腦子全是同一畫麵。

俊朗少年?耄耋老者?白衣少年?

會是同一個人嗎?

老仆不知陳豫川所想,樂嗬嗬地請他吃茶。

茶是渝州砣茶,價廉耐泡,多為下苦力者所用。

陳捕頭並不嫌棄,有滋有味地喝起來。

老仆人滿臉慈祥,拾一小方凳,坐在水缸旁,細心清洗著一籃菜蔬。

菜蔬不多,僅夠二三人食用。

陳豫川停了茶杯,見菜蔬新鮮可愛,眉毛一揚,假意問道:“老人家,您一人怎食得了這麼許多?”

老仆人笑著說他傻,偌大一座宅子呢!

一宅之人食用,哪夠呢?

見陳豫川又不相信,老仆直言相告,主人在潼南境內,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偌大一座宅子裏,隻有他和四個丫鬟。

陳捕頭“啊”一聲,一臉驚訝。

大宅子規模堪比王宮,隻住有六個人?

“就六個人!”

老仆人十分肯定地說。

陳豫川笑笑,哪有不信老仆的話呢。

老仆人坐凳上,極仔細地清理著。

但凡發蔫的莖葉,便一一清除掉。那份專注的神情,生怕殘留一星半點。

竹籃裏的菜蔬,被他摘得隻剩下了嫩尖尖。

陳豫川心有所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他發現老仆有個習慣動作,每當笑起來的時候,右眉毛便會斜豎起來。

陳捕頭知道,相書上稱為“陰陽眉”,世人中難得一見。

老仆見陳豫川看得認真,笑著說宅子主人家,生活十分精細,從不吃剩飯剩菜,菜蔬也須每日現買。

“故而摘得仔細。”

陳捕頭越發好奇。

這是怎樣一個精怪之人!

老仆見陳豫川感興趣,又說了個十分有趣的現象。

大宅子的主人家,每到月圓之夜,不論刮風下雨,都必定會外出遠行。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來天。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反正他每次外出,都是深夜子時。”老仆人一臉和善,笑眯眯地對陳豫川說。

陳豫川心裏像喝了一罐蜜,高興得不得了。

大宅子裏的秘密,他已知道了不少!

臘月十五。

夜裏亥時。

陳豫川潛往大宅院。

偷偷在宅前道路上,胡亂堆放了許多穢物。

悄悄躲一旁,觀察宅子裏的動靜。

當天夜裏,月亮甚是明亮。

到了子時,大宅院的正大門,果然準時打開了。

陳豫川遠遠看見,兩個書童提著燈籠,在前麵導路。

朦朧中,陳捕頭看得很真切,二書童皆女子。

右行持燈者,黑衣黑褲,赫然為黑衣女子!

左行持燈者,紅衣紅褲。

陳捕頭定睛細觀,不認識。

隻是依稀有些記憶,一時又想不起來。

紅衣紅褲?紅衣小襖?

對了,此女莫非潔塵仙子乎?

蔡大嘴裏一再提及,無量子首徒潔塵仙子,喜著紅衣小襖。

想必就是她了。

就著皎潔的月光,陳豫川清晰地看到一切。

二女提著燈籠,嫋嫋行於前。

身後數步,跟著一瞽目叟,白眉白須白袍。

陳捕頭心中奇怪,二女美豔如花,竟甘為一個老瞎子的書童?

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啊。

難道潼南父老傳言非假,白袍叟果真會“采陰補陽術”?

以至被其采補之女,都死心踏地跟他!

陳豫川一激愣,兩眼緊緊盯著瞽叟。

老瞽叟雖然年邁,腳步卻甚是矯健。

凡有穢物的地方,他都一一繞道避讓。

並未踩踏穢物上。

陳豫川心裏,已豁然明朗。

瞽叟者,偽盲也!

唯不敢斷定,此人是否白衣少年。

二者年齡相貌,委實相去太遠。

但無論如何,能讓江湖二奇女為之引路,這個白袍老叟就不簡單。

不論他是不是白衣少年,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

陳豫川心裏這麼想。

不由得攥緊了一雙拳頭,暗自興奮起來。

又過了數日。

一夕夜深。

躲在暗處的陳豫川,偷偷看見黑紅二女子,導引著老瞽叟,從外麵回到了大宅院。

二女背上,各馱一沉甸甸包裹。

甚為沉重。

陳豫川終於笑了。

大半年來的鬱悶心情,隨之一掃而空。

他知道這個偽盲老叟,就是自己要找的白衣少年!

第二天早上,天色剛明,陳豫川即扮成卜者,一步三搖來到大宅院門口,放開大嗓門,高聲嚷嚷道:“前朝諸葛亮,後世劉伯溫。吾本鬼穀子,江湖算命神!”

“算命囉,算命囉。有災消災,無災祈福!”

陳豫川一邊嚷嚷,一邊觀察著宅院裏的動靜。

偌大的宅院裏,竟然沒有一絲聲響。

靜悄悄的,仿佛是一座空宅。

陳豫川心犯疑惑。

這麼大一座宅院,難道一夜之間,就人去樓空了嗎?

陳捕頭不甘心,手裏不停搖著銅鈴,嘴裏反反複複高聲嚷道:“錢財命中帶,爹娘苦不來。若要金滿屋,聽我巧安排。”

過了一會兒,大宅院的側門終於打開了。

院內走出一個小丫鬟。

小丫鬟眉清目秀,乖巧地對陳豫川說道:“我家主人有請先生。”

陳豫川露出一絲笑容。

忙打躬作揖道:“煩請姐姐帶路。”

小丫鬟冰冷一張臉,連個謝字也沒有,盈盈轉過身去,蓮步款款地進了大宅院。

陳豫川自己都感到奇怪,不就是個丫鬟嗎!何苦來著呢,給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小丫鬟的傲氣,多少讓陳捕頭有些不舒服。

哼哼。

一個下人嘚瑟啥,講甚鳥派頭!

眼見小丫鬟進了院門。

陳豫川不敢怠慢,連忙跟了過去。

宅院內十分宏大。

僅中軸一線的房屋,就有六重之多。

每重房屋的大門,都緊緊地關閉著。

小丫鬟在前麵帶路。

每至一重房屋門前,緊閉著的大木門就會自動打開。

一切都那麼機巧,那麼神秘。

小丫鬟嫋嫋前行,到了最後一重房屋門前,停下來不走了。

陳豫川亦停下腳步,望著麵前緊閉的大門,明顯地感覺到,這最後一重房屋的地基,要高出其他屋基許多。

十餘級緩步階梯,乃玉石壘砌,磅礴大氣。

欄杆飾以精美圖案,花鳥魚蟲,居然還有龍鳳浮雕!

陳捕頭吃了一驚。

宅子主人究竟是何人,怎麼敢以龍鳳圖案,來顯示自己的身份?!

高高的玉階上,走下來一個書童。

書童笑容可掬,微微躬著身,做一個請上去的手勢。

陳豫川隱約覺得,這個書童的笑容為何這般熟悉?

忙用右目的餘光極快地瞟了一眼。

書童又一笑。

陳捕頭立即想起來了,書童不是別人,正是潼南大佛寺敲木魚的和尚。

見陳豫川不斷瞟自己,書童再次咧嘴一笑。嘴裏兩顆大虎牙,十分明顯地露出來。

陳豫川見了,也回報一笑。

隻是心裏奇怪,老仆人不是說大宅院內,除主人和他外,隻有四個丫鬟嗎?

小書童見陳豫川認出了自己,複友好地笑了笑。

陳豫川眼尖。

小和尚一笑,右眼棱上的眉毛,頓時斜豎起來。

老仆人?

眼前的書童,竟是那個老實巴交的下江人!

陳捕頭暗歎,自己幾時這麼弱智過?

一會兒大佛寺敲木魚的和尚,一會兒看門的老仆人,一會兒又是乖巧的小書童。

這個大宅院裏,究竟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小書童”依舊滿臉笑容,腳步輕快地在前麵帶路。

陳豫川隨後踏上玉階。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一座寬敞的大殿前。

大殿布滿銅包釘的巨門,無聲無息地徐徐打開。

殿內大廳正中央,燃著一個巨大的火爐,紅紅的溫暖如春。

一位身著白衣的俊朗少年,正伏在大廳的書案前,神情專注地揮毫潑墨。

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連陳豫川進來時,也沒有抬起頭來打聲招呼。

陳豫川心靜如水,見白衣少年專注於案,也沒有打擾他。

靜靜地側立一旁,極認真地觀之揮毫。

白衣少年神情淡雅,舉手投足間,處處顯示出高貴和卓爾不群。

他的手裏並沒有筆,而是以指代筆,在紙上盡情地揮灑。

所書文字飄逸奔放,點橫撇捺,卻又力沉千鈞。

陳豫川胸羅萬象,事事洞明。

暗歎其書藝精絕,蜀中無出其右者。

他已經注意到了,白衣少年所用墨汁,乃蜀南“江陽鬆墨”

精研而成。

不僅墨跡光可鑒人,還有一股淡淡的鬆香襲人。

紙更是嘉州上等“夾江宣紙”,質地綿軟,平展度極為均勻。

陳捕頭見紙上所書,乃是一闋《雙調·水仙子》。

果然絕妙好詞。

杏花村裏舊生涯,

瘦竹疏梅處士家,

深耕淺種收成罷。

酒新蒭,

魚旋打,

有雞豚竹筍藤花。

客到家常飯,

僧來穀雨茶,

閑時節自煉丹砂。

行文恬淡雅致,文意悠閑自得。

字體是行書而又非行書,是草書也非真的草書。

陳豫川腦子裏頭,立即想到了“鑒亭”。

不禁脫口讚道:“好詞章!好書法!”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陡然停指,側身拱手言道:“陳大人果不愧人間俊傑,不僅偵技一流,而且懂辭賦。莫非也懂指書否?”

陳豫川聞言,大驚失色。

白衣少年所言指書,乃江湖失傳已久的“神指功”。

擁有這種功夫的人,能以指代筆,在紙上或精木上臨帖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