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王(1 / 3)

1

我在十六歲的春天醒來,太陽在窗外的枝葉間閃耀,斑斕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跳下床,推開房門,我在十一年後的塞納河畔度過了上午的時光,巴黎梧桐的落葉在秋風中紛飛;下午,我重返二十一歲的大學體育場,在籃球場上洗雪曾被外係大敗的恥辱;一個漂亮的扣籃之後,我跳回到十歲時的海西醫院,和琪琪一邊吃病號飯,一邊看六點半開演的動畫片。

當然,這隻是時間的一種順序,還有無窮無盡的其他順序。我可以從一個夜晚到另一個夜晚無盡徜徉,長得仿佛根本不會再有白晝;我可以飛快地越過一個又一個或喜或悲的生日,看著自己從一個幼童迅速變成臉上皺紋初現的中年人,又或者倒過來,從成人退回到一個孩子;我也可以站在海西醫院的天台上,讓傍晚的太陽一直停留在地平線上,隻要我願意,它就不會再落下。

我可以憑借記憶的引領,在自己人生的一切時間中自由穿行。

我是時間之王。

十歲的時候,琪琪曾對我說:“文文,我想活下去,我想長大,可是我……我沒有時間了。”

我曾千百次回到那個時刻,千百次望著她的眼神,聽著她的聲音。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懂,我也什麼都不懂,但是我們又好像懂得一切,一切的一切。

那時候,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有淚水無聲地滴落。但現在,我可以對她說:“你會好好地活下去,長大成人,你會有美麗的一生,我知道。”

2

在成為時間之王前,我是一個植物人。

你或許以為植物人就是全然不省人事,你錯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的,但我能隱約感到自己躺在某個地方,身邊不時有人經過,擺弄我的身體,甚至和我說話,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但千真萬確,我知道自己還活著,奄奄一息,身上插了很多根管子。

在半睡半醒中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有一些零星的記憶浮現,我漸漸想起來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次簡單的意外,徹底毀滅了我的人生。

那件事的前因後果在我腦海中縈繞,變得越來越清晰完整:那天早上,寫字樓的電梯壞了,我不得不去爬樓梯,到十九樓的公司上班。差一點兒就爬到的時候,一個冒失漢子卻推開安全門衝了下來,累得半死的我來不及躲開,竟被他撞了個滿懷,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仰天飛起,片刻後,後腦勺重重磕在下麵的台階上,在昏迷前,我甚至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似睡似醒的夢魘中,我沒有別的念頭,隻是一遍遍回憶著事故發生的那一刻,直到整個過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燈壞了的樓梯間裏,牆麵脫落,台階陰森,扶手上都是灰塵,我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爬著樓,正當我還差兩級台階就爬上十九樓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開門,向下疾跑。

我本能地避開,身子還是被那人撞得靠在牆邊,他嘟囔了一聲“sorry”之類,就下去了,隻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被驚愕所塞滿。

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我抬起自己的手,又抬起自己的腳,毫發無損。很明顯,我並沒有被撞飛,而是好端端地站在那裏。

這不是回憶。

不再是了。

我在腦子的一片混亂中一步步走上樓,拐過走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在熟悉的辦公室內外出出進進,我呆呆地站在門口,直到一個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小許,你怎麼了?”

“我……王哥,今天是……”我回憶起來,“是2014年10月11日?”

“廢話!”他輕輕打了我一拳,“待會兒姚總他們要來簽合同,你不會忘了吧?”

我點點頭,明白過來,之前那種迷離恍惚之感一定是我爬樓太累了產生的幻覺,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在辦公室度過了一個忙碌的上午,最後幾乎把那種怪異的感覺忘了個幹淨。但我中午正要起身吃飯時,又想起那個冒失鬼撞向我的樣子,多危險啊!我想,如果被他撞上了,我說不定真的會從樓梯上摔下去,也許要住院很長時間。就像十歲時那樣。

我一時陷入了二十年前的記憶,周圍仿佛暗了下來,光線昏沉的病房裏,四五個吊瓶掛在我頭頂的鐵架上,刺鼻的藥水味在周圍彌漫,遠處傳來不知哪個老人的呻吟聲。父母去辦住院手續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邊打吊針,一邊默默哭泣。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病,不能再上學,不能見到要好的同學們,也許還會死,我哭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淚眼蒙矓中,我看到一個穿著病號服,戴著白色絨帽的小女孩從門口經過,她手裏抱著一隻熊貓布偶,在我的門前停下腳步,向裏望來,夕陽斜照,在她身上披上金輝。

我終於感到了不對,環顧四周,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周圍同事的身影都不見了,我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就在這間黃昏的病房裏,在小女孩麵前。

回憶再度變成了現實。

我知道這是什麼時候:1994年10月,我第一次見到琪琪。

3

1994年對我來說是一個不祥的年份,十歲的我剛上小學四年級。開學不久,上體育課時,我在跑步中突然暈了過去,被緊急送往醫院,發現是急性溶血性貧血,住院了好幾個月,又休學了一年。那是我一生的夢魘,但琪琪卻是這段時光中唯一的光亮。

琪琪是急性白血病,當時也是十歲,住院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但那時身體還好,經常在走廊裏玩,病人們都很喜歡她。當時在海西醫院的血液科病房裏,隻有我和她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我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那種在生死邊緣締結的情誼,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比的。我們隻相處了三四個月,但我後來常常想起她,勝過許多認識了一輩子的親戚。

女孩打量著我:“你是新來的嗎?是你在哭嗎?”

“你是……”我呻吟般地說,“……琪琪?”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琪琪說,又笑了,“是護士阿姨告訴你的吧?”

她走進房間,把熊貓放在我手上:“別哭了,這是盼盼,你要不要和它玩?”

“真的是你?”我腦子裏一團混亂,語無倫次,“你還活著?不,我回來了?現在是1994年……我……”

琪琪站在那裏看著我,目光好奇而友善。真的是她,我想,在1994年,這時候她還好端端地活著,雖然因為生病而掉頭發,但還能和我玩耍嬉戲,而在半年後,她就會……另一段新的記憶在腦海閃現,那是我得知琪琪去世的那一天。那段記憶仿佛是一個被打開的電腦視窗,占據了整個畫麵,周圍的一切再度改變,我發現自己站在早已拆遷的老房子的客廳裏,眼前的媽媽剛剛放下電話的聽筒。

她轉向我,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文文,你聽媽媽說……”

我說不出話,眼前的媽媽看上去年輕了很多,我早已記不清她年輕時的樣子了,但此刻年輕的媽媽卻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

媽媽並沒有覺察到我的異樣,她歎息著:“徐醫生說……殷琪——琪琪已經去世了,就在前天……文文,你怎麼了?”

我不住地後退,毫無疑問,這是在1995年3月。那天我想移植自己的骨髓給琪琪,我想也許能救她,於是纏著媽媽,她不得已給醫院打了個電話,結果卻得知琪琪已經過世。

世界在我麵前崩潰,我大喊一聲,踉踉蹌蹌地跑出了房門,不顧身後媽媽的叫喊。千萬片破碎的回憶在我腦海中盤旋飛舞,變成了一個大旋渦,將我吞沒。下一步,我就跑進2004年北京的春日,跑進2011年巴黎的深秋,跑進1998年冬天的雪仗,或者2005年夏天的旅行……我生命中每一個能夠記起的時刻,都複活了。

從那時起,隻要我能夠記起某個時刻,我就能返回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讓它重新變成現在。

我可以主宰時間。

4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穿越故事,雖然最初我以為是。

我能夠召喚自己記得的任何一個時刻,讓它在當下變成現實,我能夠改變已經發生過的曆史,但這一切無法永遠延續下去。

在發現和確認了自己的異能之後,我躊躇滿誌地回到了2000年的中考,那天,數學最後一道大題上犯下的低級錯誤,把我從觸手可及的市重點打發到了差強人意的區中,也改變了接下來十多年的命運。我要從這一天重新來過,改寫自己的人生,我答了一份完美的試題,瀟灑地走出考場,暢想著未來。但我忽然想到死去已經五年的琪琪,如果她還活著,她也會長大成人,和我一起中考,高考,出國……記憶重新淹沒了我,下一秒鍾,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在遠處響起,藥水味在我周圍彌漫,我站在了一間病房裏。

我手裏拿著一本《七龍珠》的漫畫。琪琪躺在我麵前,手上打著吊針,她剛剛從無菌病房出來,嘴唇發白,看上去非常虛弱。琪琪的母親還在外麵跟醫生說話。

傻傻的我好像在說著關於漫畫的什麼事情,但琪琪輕輕推開那本漫畫,說:“文文,我要死了。”

我記得,這是我們第一次談到死。琪琪平時像同齡小女孩一樣無憂無慮,但她對自己的命運其實非常敏感,隻是從來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