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王(2 / 3)

但今天,她對我吐露了內心的秘密:“大人不跟我說,可是……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長大,可是我沒有時間……“你說,人死了以後會去哪裏?”

“我……我不知道。”

琪琪虛弱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巨大的悲愴幾乎將我擊倒,我不敢看她,目光望向窗外,夜色中升起的焰火旋起旋滅,更遠處是一片黑暗,如同世界創生之前的混沌。現在是1994年12月31日,新年,我們兩個小病號在醫院裏度過了新年。五六年後的中考還遙遙無期,我重塑人生的努力,因此也毫無意義。

“你會長大的,變成大人,當一個科學家,或者宇航員……真好……”

“我……長大後什麼也不是。”我告訴她,二十年後,我隻是一個為生活奔波的底層白領,一事無成。

琪琪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抹了抹眼睛,走出病房,走進了十年後的大學圖書館。走過來一群靚麗的女大學生,而我坐在圖書館深處的角落裏,陷入了沉思。

這裏的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我無法停留在生命中任何一個時候太長時間,最多隻可以有一天半天。每一次記憶襲來,都會將我送往另一個時空,之前所做的一切,便會統統歸零。

多次練習後,我學會了在一段時間內不被回憶捕獲,但也僅僅是一天半天。無論多麼苦苦支撐,記憶總會重新將我抓住,特別是在半夢半醒時,它會悄悄溜上心頭,將我抓住和帶走,帶向另一年,另一天。

我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反正無論我怎麼改變,琪琪也不會活過1995年的春天。但如今,我永遠可以回去看她,可以重溫那些哀婉而又美好的日子。

5

在無數次重返過去中,我做過許多事。不僅是重溫自己的生活,我還進行了以前沒有機會的旅行,認識了許多沒有機會結識的人物,甚至查出了許多疑案的真相……但我什麼也改變不了,無論我做什麼,在下一次穿梭後又會消失,我也無法到達2014年10月11日之後的時空,告訴人們一切。我想或許我已經死了。也許神給每個人的恩賜,就是讓他們在死後,可以在自己曾擁有的時光裏繼續活下去,去發現那些昔日沒來得及發現的事,也嚐試彌補那些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

但有一天,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我回到了2001年5月的一個傍晚,像在記憶中一樣,我推著自行車,背著書包,經過初中校門外的小巷口,我聽到一個女孩的驚叫,向巷子裏看去,看到兩個赤膊的流氓圍著一個女生,正在索要錢財。

我走到巷子裏,一個滿臉疙瘩的流氓轉過身,不耐煩地嗬斥:“看你媽看啊,滾一邊去!”

在第一次人生中,我沒有勇氣上前,而是畏縮地躲開了。馬上就要中考了,我不想惹上麻煩。我知道這些小流氓會要一點兒錢,最多吃點兒豆腐,但不會幹太出格的事,我這麼安慰自己。但我在心底,一直悔恨自己的懦弱。也因為這件事,我在複習時心神不寧,考試也給考砸了。

如今我無所畏懼,大步走進巷裏,兩個流氓威脅地掄起啤酒瓶,但我抄起一根路邊放的掃把,揮舞著衝過去。女孩又尖叫了起來,巷口也仿佛有人經過,兩個家夥對視了一眼,拋下一句:“你有種,給老子等著!”說完狠狠瞪了我一眼,從後麵走了。

我本來已經做好了被打傷七八次,最後再打倒這兩個家夥的決心。但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解決了。我不禁想,如果當年自己肯奮勇向前,就不會有後來的懊悔。

“你沒事吧?”我對女孩說。她穿著我們學校的藍色校服,應該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但她一直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模樣。

女孩搖了搖頭,低聲說:“沒事。”

“以後小心點。”我說,忽然間意興闌珊,我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隻要離開這個時空,這一切就會抹去。

我轉身走開,女孩卻從背後叫住了我:“哎,我還沒謝謝你呢!”

“沒關係,我早想教訓他們了。”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女孩追上來問。

“我?告訴你也沒用。”我苦笑了一下,“我叫許……盧文。”爸媽兩年前離婚,我跟著媽媽姓許,戶口本上的名字也從盧文改成了許文,但我畢竟習慣了原來的名字,此時就隨口說了。

“盧……文……”女孩的聲音有點變了,“你是……盧文?”

預感到什麼似的,我停下了腳步,詫異地和她四目相對,果然看到了一張已經長大,但似曾相識的麵容,我聽到她說:“我是殷琪啊。”

6

琪琪還活著,一直活著。

我腦子一亂,記憶撲麵而來,不由得又回到1995年的那一天,在媽媽跟我宣布琪琪的死訊的時候,我在她眼眸中看到了一絲慌亂。

“你騙我,琪琪沒有死!”

“文文,你要相信媽媽……”媽媽還試圖解釋。但我隻恨為什麼沒有早看穿這個騙局。媽媽顯然根本不想讓我去捐獻什麼骨髓,所以假裝打電話,其實扯了個謊。

媽媽坐倒在沙發上,喃喃說著些“我還不是為了你”之類的話。我忽然無比恨她。因為她的謊言,我和琪琪近在咫尺,卻再也沒有相認過。

然而我更恨我自己,如果當年我不是怯懦地躲開了,在2001年就能夠和琪琪重逢,以後的人生或許會完全不同。

我轉身躍回到2001年,再次在小巷裏打退那兩個流氓,再度和琪琪相見。她告訴我,五年前,她的一個表姐和她配型成功,最終讓她痊愈,重返學校。但她休學了兩年,所以比我低了一級。她也曾尋找過我,但我進中學以後就改了名,別人隻知道許文,當然不知道盧文是誰。

我們都很激動,有講不完的話。可惜琪琪得先回家,我們約好了,晚上再找機會見麵。

那天晚上,琪琪又溜了出來,我在樓下等她。我們大著膽子去海邊公園散步,時不時含羞帶怯地對望一眼,傻傻地一笑。我們說起了以前的許多事,說到最後,我們的眼眶都紅了。

“我一直記得你的那句話。”我說,“你說,你想活下去,想要長大,可我還一直以為……”

“以為我死了啊?”琪琪白了我一眼,“不,雖然還有複發的可能,但我會努力活下去的。去年我看《泰坦尼克號》的時候就想,我一定要像Rose一樣,活到長滿了白頭發,身邊圍繞著一群孫子孫女呢。”她站在橋頭,伸展著手臂,做出《泰坦尼克號》裏的經典動作。

“Rose沒有死,”我說,“Jack也沒有死,Rose和Jack都活得好好的。”

這是一個大膽的比喻,但琪琪沒有提出異議,仿佛從在醫院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無法再分離。

7

那天晚上我送了琪琪回家,卻沒有了第二天。我無法一直待在同一個時空,無論我多麼渴望。當我醒來時,發現躺在2008年的床上,那天,我同居了兩年的女友不告而別,還取走了我所有的存款。2001年的重逢自然不複存在。

但現在,我有了一個新的目標,在接下去的十多年中,尋找琪琪的人生軌跡。

或許是曾經死裏逃生的緣故,琪琪學習非常努力,她的成績比我優秀,考上了我沒有考上的市重點,在高中階段,我們不在一個學校。大學時,她和我都在上海,但也在不同的學校。不過有一次老鄉會,我們見過一麵,彼此通報過姓名,但人聲嘈雜,我根本沒聽清楚她的名字,而對她來說,我隻是普通的老鄉“許文”。那時候已經是2005年,十年不見,誰也認不出對方了。我們說過幾句話,但沒機會再和她見麵。

琪琪後來談過一次很長的戀愛,但以男友的出軌而告終(後來我暴打過那家夥好幾次),2010年,她去了法國留學。第二年,我也在巴黎培訓了四個月。我們曾在巴黎的街頭擦肩而過,但卻彼此都懵懂不知。

我們曾彼此錯過那麼多次,那麼多次。

如今,我在不同的時空和她重逢:海西中學門口的小吃街,上海的地鐵裏,巴黎塞納河的橋頭。我看著她出院,和她一起迎接過千禧年的到來,還一起觀看過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每一次我們都激動萬分,說起這些年的悲喜往事,當然,她不會知道前一次的邂逅,永遠不會。

但我還有什麼不滿呢?這是本來從未發生過的故事,而命運待我如此寬厚,讓無法撼動的過去一次次暫時為我融化,我可以一次次走向她,看到她驚奇或喜悅的眸子中自己的影子。

但我仍然渴盼更多。我見過琪琪千百次,從十歲到三十歲,不同時期的她,羊角辮的小姑娘,麻花辮的少女,齊耳短發的女大學生,長發披肩的女郎……我見過她一次次的欣慰或傷心,快樂或憂鬱。但一切已經凝固在時光深處,不會再有新的開始,新的未來。

我問自己,我是時間之王,還是時間的囚徒?被追回的時間是任我自由翱翔的天空,還是禁錮我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