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王(3 / 3)

時光悠長無際,歲月無可計數。我在時間中做王,永無止境。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一個之前從未想起過的日期,事情才有新的變化。

那是2011年11月,我從巴黎回國前幾天。那天我本來想去著名的拉雪茲公墓一遊,但因為下雨而打消了念頭。

但這次,我決定彌補這個遺憾。從腓力·奧古斯特站出了地鐵,在細雨中走進墓塚林立的拉雪茲公墓,穿行在一座座墳塋之間,周圍都是年深日久的青銅雕像和十字架。這裏埋葬著許多顯赫的文化名人,巴爾紮克、肖邦、王爾德……他們的生命曾熊熊燃燒,如今在死亡中仍然發出光亮。

我在一座不太起眼的黑色大理石墓前停下腳步,看到平放的墓碑上刻著一行有些暗淡的法文字句“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尋回失去的時光”。我看了一下側麵刻著的墓主的名字,不出所料: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其實沒有讀過他的書,但忽然間,因為這個標題,我被無法抑製的悲愴所壓倒,痛哭出聲。我找回了失去的時光嗎?似乎有,但其實根本沒有。時光凝固在那裏,我可以隨意翻閱,但是仍然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沒有——愛。

我坐倒在墓前,淚水混進雨水,落去無蹤。過了許久,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周圍的雨還在不住地落下,我頭頂上卻沒有了雨。

我抬頭,看到頭頂有一把紅傘。“Voulez-vous un coup de main?”一個略帶外國口音的女子的聲音說,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我回過頭,看到了琪琪的麵容,她竟也在這裏。她友善地看著我,正如第一次相遇時那樣,但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你是殷琪。”我喃喃地說。

她的眼睛驚奇地睜大了。

“我是盧文,”我說,又加了一句,“……也是時間之王。”

8

我告訴了琪琪一切,在無數次穿梭中,這還是第一次。

“你肯定不會相信,對吧?”我自嘲地說,“每一個我到過的世界,每一個我見過的你,在我離開之後就會煙消雲散,你會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忘記了發生過的——不,不曾發生的一切。”

“我相信你,”琪琪卻說,“剛才聽你說了過去十多年我的事,你知道得比我自己還清楚,這不可能是假的。”

“你真的相信我?”

琪琪點點頭:“我相信。但是盧文,你想要什麼?”

“我厭倦了永遠活在過去,又什麼也不能改變。我想重新開始,但我沒法做到。”

“不一定。”琪琪說。

現在是我疑惑地看著她:“那……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但這一切的背後有一個原因,你可以在自己的人生經曆中不斷穿梭,總是因為某個原因。找到那個原因,你就能找到答案。”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但根本沒法找到原因。”我告訴她,無論我怎麼在記憶中穿行,我最多隻能到達2014年10月11日,在事故發生前的一刹那,原因和這次事故一定有關係,但是有什麼關係?我沒法知道。

但琪琪搖了搖頭:“也許不是這樣,可能你當局者迷,但我覺得,還有一個更早的記憶,你一直沒有喚醒過。”

“你說的是我幼年的時候?那時候的記憶太模糊,我也沒法回去。”

“不是那個,我是說,在第一次回到事故現場之前,你在哪裏,還記得嗎?”

我一下子呆住了。雖然幾乎談不上具體的記憶,但那種夢魘般的狀態我仍然有感覺,我不想回到那個狀態,但那似乎是解開整個謎團的鑰匙。

然而那也有很大的風險,那時候我幾乎沒有意識,如果回到了那個狀態,我也許會喪失神誌,還有可能繼續穿梭嗎?

琪琪看出了我的擔心:“也許跳躍到那個時候太危險了,算了。其實盧文,我不介意一次次遇到你,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但我感到,那也是我自己的經曆。”

我還在腦海中尋找著沉睡的記憶,那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它的確沒有遠離我,似乎在一切世界的下麵,在我意識的深處,它一直在那裏存在著,等待著我歸來。

我想要回去,但又不敢。那或許意味著,我再也無法回到此時此刻,和眼前的人在一起了……“你怎麼了?”琪琪看到我的異樣,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驀然間,我的熱情全然迸發,我抱住了她,笨拙地尋找她的嘴唇,但卻被她推開。

“對不起……”我手足無措。

“你身上都濕透了,”她似乎並沒有生氣,“我租的房子在附近,去我家裏烤一會兒火吧。”

9

在琪琪的壁爐邊,我告訴了她許多事情。在迷離的時空中,我曾經挽回過父母的婚姻,發現過懸案的真相,甚至預言了2008年的地震,拯救了千萬人的性命……但一切努力又都化為烏有,歸於虛無。

淚水從我臉頰落下,琪琪走到我身邊,為我擦去淚水。我抱緊了她,仿佛一鬆手她就會離去。自然而然地,我們擁抱著走進臥室,走進生命中最美好的秘密花園。一次又一次,我們從偷來的時光中汲取至高的歡樂,期冀讓這一刻永駐。

直到深夜我仍然不敢入睡,生怕被記憶再一次帶走。琪琪在我身邊睡著了,睡得像個孩子。我看著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我們一起在電視房裏看夜裏播的《倚天屠龍記》,但前麵的廣告太多,琪琪忍不住睡著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刀劍如夢》的片頭曲傳入耳中,琪琪蒙矓中睜開了眼睛:“開始了沒有……”

“嗯,剛開始。”我告訴她。

十歲的琪琪坐了起來,全神貫注地望著電視機。十七年後的相逢從未發生過。我站起身,走向窗邊,下定了決心。

我回想著那種微妙之感,讓自己沉入自己的內部,任整個世界在身邊土崩瓦解,化為混沌。半睡半醒中,情形似乎又倒轉過來,我好像從深深的海底浮上水麵。光影朦朧中,越來越響的儀表滴答和人語聲傳入我的耳朵。

我醒來了。

10

他們說,事故後我睡了整整七年。

從第二年開始,醫院給我用了一種正在試驗中的電場治療儀,通過生物電流刺激記憶中樞的神經元,希望讓我恢複意識。不料卻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效果。

他們說,人的大腦中有無盡的儲存空間,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有心理學家所謂的絕對記憶,保存著他當時所看到、聽到和感到的一切,但常人隻能提取出一個朦朧的印象。這是為了保護人對現實的感知不被過多的記憶所幹擾。但這種儀器卻可以激活一切記憶,讓它們完全呈現出來,就像回到了彼時彼地一樣。

可以亂真的記憶欺騙了我的意識,讓我誤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當我試圖和記憶場景互動時,就產生了一種遠比一般的夢更清晰的夢境。我不斷激活不同的記憶,便產生一個個夢境,但每個都無法長期維持。因為我沉溺於記憶所營造的幻夢中,拒絕接受現實的感官信號,醫生也就無法將我喚醒。並且我的腦部對電流已經產生了依賴性,如果中止刺激,可能會讓大腦更快死亡。所以,除非我自己選擇醒來,重新和感官信號建立聯係,否則會永遠被囚禁在記憶裏。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夢境中的幻想成分也越來越重,它們按照我的念頭巧妙地篡改了現實,讓我以為發現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真正的殷琪在1995年已死去了,我隻是太渴望她能夠活下去,才會利用記憶來製造新的夢境。中學時被搶劫的女孩,不是琪琪;我在老鄉會上見過的無名女孩,不是琪琪;我在巴黎曾經遇見的一個中國姑娘,也不是琪琪。她們甚至不是同一個人。我的潛意識選擇了記憶邊緣的幾個人影,將她們合為一體。這個故事其實破綻百出,太多的巧合,太多的偶遇,但夢中的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察覺。

他們帶我去看了琪琪的墓地,墓碑上有她的照片和“1984—1995”的字樣,還有她十歲時的照片,一切無可置疑。

但在這一點上,我不相信他們。我親眼看到了琪琪,小時候的她,長大了的她,我曾凝望她清冷的雙眸,也曾將她熾熱的身體緊緊擁抱,這種感覺不可能是假的。如果說這竟是夢境,那麼眼前的一切同樣可以是。

琪琪一定曾回到我的生命中,尋找過我,是她讓我找到了她,並且將我送回到這個世界。在那裏發生過的一切都有內在的意義,在這個世界上,琪琪死於1995年,但是在另一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的根基之處——琪琪一直活在那裏,從未離開過我,我們一起長大成人,看潮漲潮落,雲卷雲舒。

如今,我再也不能夠跳回到2014年之前,意識既然已經恢複,再使用治療儀也就無效了,但無論如何,我日漸一日康複,現在的我找到了新的開始,新的未來,畢竟我隻有三十歲,還不算老。

我會和琪琪一起活下去,直到歲月的盡頭。

那時,生命的神秘會對我們打開,而所有的時間都會重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