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些小說絕非高雅的代表,但撇開情欲的誘惑,其中也蘊含著這樣的隱喻:科技力量的失控或濫用,會毀滅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英雄救美的主角,是在充滿危機和變化的時代,守護人類千萬年來的傳統價值和生活世界。但在最極端的可能性下,這種努力會失敗,人類的生活秩序崩潰或異化,世界變得一片晦暗。伊麗莎白被怪物殺死,或者正如弗蘭肯斯坦在一個噩夢中所見到的,她本身就變成了——怪物。科幻中,這樣的主題也不鮮見,如瀨名秀明的《寄生前夜》中,寄生在一位少女身上的線粒體夏娃,借由人類的醫學技術獲得新生,以恐怖而妖魅的形象登場,幾乎毀滅了整個人類。

但少女與怪物的合一,未必都是如此悲劇。當人性最深層的愛與美,融入宇宙最瘋狂或殘酷的力量,會點燃全新的可能性,正如火鳳凰涅槃重生。有時候,恰是怪物所帶來的恐怖力量,讓女性能夠衝破社會結構和刻板印象的牢籠,掀起革命的風暴,迸發出無盡的光彩。彼得·漢密爾頓的《桑尼的優勢》(因《愛、死亡與機器人》中的同名動畫而聞名)是一個絕佳的例子:被強暴而屈辱死去的桑尼,通過讓自己的意識轉移到巨大的人造怪獸中,而獲得了不可戰勝的力量,完成了複仇。

關於“怪物”少女們的科幻作品還有更多,讓我們吟誦那些閃光的少女之名吧:朱維亞、戴安娜·普林斯、琴·格雷、愛朵露、阿麗塔、娜烏西卡、帕布莉卡、綾波麗、愛瑪儂、涼宮春日、惠美子、林雲、智子、程心(劃掉)……她們是外星人、變異人、克隆體、賽博格、虛擬偶像、量子人、永生者、創世主……她們是魅力無窮的女神,又是真實可感的女人,在科幻最極端的可能性中,少女失去自身,也贏得自身。她創造了自身。

作為怪物之少女,不再是柔弱的被保護者,而是人性的深層價值藉由科技的力量,向著最極端的可能性而存在,甚至超越了人類自身的界限,她們必將伴隨人類文明的始終。歌德的名言,雖然在不盡相同的意義上,仍然可以適用:“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縱然億兆斯年之後,億萬光年之外,隻要人類仍然存在,就永遠會歌唱著少女們的故事,雖然那大概已經是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了。

編定作品之後的這些感觸,並非是要賦予本書什麼深刻意義。這部小書在最好的情況下,也頂多是對上述深深影響筆者的作品的拙劣致敬。在創作小說時,筆者腦海中也不可能有這些剛剛提煉出來的“中心思想”,這甚至讓我感到慚愧,在許多方麵,本書或者恰是上麵所批判的舊式科幻的一部分,不無男性難以自我意識到的傲慢與偏見。不過,在男人、女人和怪物無盡的遊戲中,我們隻能從自己的視角理解彼此,偶爾超越自己的視角,卻無法脫離它。我真誠地熱愛這些少女,也畏懼她們——她們擁有某些我或許永遠無法企及的生命維度。“美,恰是那難以承受的可怖者的開端。”(《杜伊諾哀歌之一》)最後要說的是,本書得以列入“超新星”科幻叢書麵世,要特別感謝《花城》雜誌的主編朱燕玲、副主編李倩倩,以及叢書編輯杜小燁和夏顯夫諸君。當我在北方的凜冽寒冬裏敲下你們的名字時,便想起之前不多的幾次會麵暢談,想起那些短暫而美好的相聚時光,想起遙遠南國的暖風、花海與美食……謝謝你們對拙作一直的鼓勵與支持,也謝謝對我一再拖稿的寬容,但願這本小書不至於太辜負你們勤懇而卓越的工作。

2019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