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跟我一起洗嗎?”她問。
我搖搖頭,卻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小倩歎一口氣,伸手拉我說:“來吧。”我便沒有再拒絕。
我們兩個坐在浴盆裏,香柏木的氣味十分好聞。小倩用她冰涼的雙手幫我搓背,嘴裏輕輕哼著一首曲子,她的聲音很好聽,據說每一個聽過她唱歌的男人都會愛上她。
等我長大後,會不會愛上小倩呢?我一邊想,一邊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手上的皮膚被洗澡水泡得微微發皺,像一張受潮的牛皮紙。
洗完了澡小倩給我梳頭,替我換上新縫製的短衫,末了往我衣角裏塞進一大把鏽跡斑斑的銅錢,說:“去玩吧,記住,別貪嘴吃壞了肚子。”
我走出門,街上亮起了無數燈火,將夏夜的星空照得黯然失色。那些鬼狐精怪從一間間破敗的宅院裏走出來,從磚縫、櫥櫃、重簷和井欄中走出來,手挽著手,肩並著肩,成群結隊地信步遊蕩,將細而長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我擠在他們中間四處張望,街道兩側的店鋪和貨攤裏飄來各色香氣,像大大小小的蝴蝶撲打著鼻子,那些賣貨的鬼怪看到我,都拚命招手吆喝。
“寧哥兒,這邊來!剛出鍋的桂花糕,熱乎的喲!”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炸糕!香噴噴的炸糕!”
“人肉包子,人肉包子一文錢兩個嘞!”
“寧哥兒快來看吹糖人兒,又好吃又好玩!”
其實人肉包子裏麵並沒有人肉,那隻是一個招攬遊客的噱頭。
我放開肚皮吃了一陣,終於撐著了,隻得坐在路邊歇一陣。街對麵的高台上點起了一人多高的白紙燈籠,有鬼怪在上麵表演各種雜耍,然而無外乎吞刀、吐火、美女變骷髏一類,我對這些並不很感興趣,真正好看的還在後麵。
有個黃皮的老鬼推著一車麵具到我麵前,說:“寧哥兒,挑個麵具吧,有牛頭馬麵、黑白無常,修羅、夜叉、羅刹,還有辟邪和雷公。”
我挑了許久,挑中一張紅發碧眼的羅刹麵具,黃皮老鬼接了我的銅錢連聲道謝,身子彎得像一把弓。
我把麵具扣在臉上,搖晃著肚子繼續向前走,突然間樂聲大作,滿街鬼怪一起停下腳步,我回頭望去,看見遊行的隊伍遠遠開來,領頭的是二十個一寸來高的綠衣蛤蟆,手裏捧著鑼鈸、小鼓、胡琴和竹笙,後麵是二十個黑衣蜈蚣精,手裏都舉著各色彩燈邊走邊舞,再後麵是二十個黃衣蛇妖,把彩紙剪成的花一把一把撒向空中,再後麵就看不太清了,隊伍最中央是兩個白衣的獨眼力士,都有三層樓那麼高,他們扛著一頂小小的軟轎,小倩的歌聲從裏麵滾落,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掉下來砸到我的頭上。
夜空中亮起各色煙花,緋紅慘綠煙紫流金。我仰頭望著,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變輕了,向著天上飄去。
這支遊行的隊伍由西向東慢慢行進,街東頭有一株很老的桂樹,樹幹要三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樹上有許多烏鴉,每一隻都會說人話。他們叫那棵樹老鬼,說它掌管著整條鬼街,誰博得它的歡心,誰就飛黃騰達;誰違抗它的命令,誰就要倒黴。
然而我知道這支隊伍今晚到不了老鬼那裏。
走到街中央的時候,大地震動起來,青石路麵一塊一塊向四周裂開,從下麵的土地裏爬出許多巨大的白骨,每一根都有蘭若寺的柱子那樣粗,它們慢慢聚攏到一起,變做一具骷髏,在月光下閃著瓷白的光。黑色的泥土像泉水一樣從它腳下湧出來,爬到骨架上麵去,化做血肉,最終它變成黑夜叉的模樣,有著黝黑的皮膚和一隻大得出奇的角,當它站起來的時候,那隻角幾乎要刺破漆黑的夜空。
相比之下,那兩個白衣力士還不到它的小腿肚。
黑夜叉轉動巨大的腦袋四處張望,這是每個狂歡夜裏例行的節目,它要從遊客中抓一個活人帶走。沒有遊客的夜晚,它就隻能失望地回到地下長眠,等待下—次機會。
它向我慢慢轉過頭來,我摘下臉上的麵具扔到一邊,於是它盯住我看,通紅的眼睛像燒熱的煤球。
小倩從軟轎裏探出半個身子,尖聲叫道:“寧哥兒,跑呀!快跑!”
夜風吹起她的裙角,像深紫色的花瓣一層層綻開,她的臉好像玉石雕成的,上麵有橘紅色的燈火流淌。
我轉頭飛跑起來,身後跟著黑夜叉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都震得整條街搖搖晃晃,路邊的屋簷上撲通撲通往下掉瓦片,好像熟透的果實。我跑得像風一樣輕快,赤腳拍打著青石路麵啪啪作響,那巨大的腳步聲一瘸一拐,緊追不舍。幾年前,我曾從地下偷偷挖出一塊碗口大小的骨頭藏在床底下,那大概是它腳後跟上的骨頭。打那以後它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街上的鬼怪們都為我讓出道路,齊聲高喊著:“快跑,寧哥兒,快跑!”我看見他們臉上飛揚的神采,像各色煙火在夜色裏綻放。我的心撲通撲通敲打著胸膛,這條熱鬧的鬼街上唯一一個活人的心跳。
我向著蘭若寺跑去,隻要能在黑夜叉抓到我之前找到燕赤霞,我就安全了,這是遊戲規則,也是這節目的一部分。每個狂歡之夜,他都會穿戴整齊地坐在大殿台階上等我,我一邊跑一邊尖叫著:“救命啊!大俠救我!”他長嘯一聲拔地而起,躍過高高的圍牆落到鬼街上來,左手持一把黃底紅字的道符,右手從背上的行囊裏抽出斬妖劍,衝著朗朗夜空大喝一聲:“大膽妖孽,竟敢禍害無辜百姓,看我燕赤霞今日替天行道!”
但他今夜忘記戴鬥笠出來,便把一張雞蛋般光溜溜的臉暴露在滿街燈火中,上麵彎彎曲曲的毛發已經不剩幾根,這與他臉上的森然正氣十分不相稱,於是我一邊尖叫一邊大笑起來,終於笑嗆了嗓子,摔倒在冰涼的石板路上。
這一幕成了整個夏天裏印象最深刻的記憶。
寒露
天上有一層薄薄的雲,將滿月的輝光擋住了,我蹲在蘭若寺的荷塘邊,隻能看到滿塘殘荷暗暗的影子,在風裏起起伏伏。
夜涼如水,草叢裏的秋蟲唱個不停。
菜園裏的茄子和豆角已經熟透了,散發出陣陣清香,我無法抵禦那氣味傳達出的誘惑,一心想要趁著夜色偷摘一些回去,燕赤霞說得不錯,我或許真是餓死鬼轉世。
然而我等了許久,始終沒有聽到燕赤霞如雷的鼾聲,相反地,卻有一串腳步聲從草叢裏穿過,那腳步聲的主人到了燕赤霞住著的小屋門前,輕輕推門進去,又過了片刻,從黑洞洞的屋裏傳來一男一女談話的聲音,男的是燕赤霞,女的是小倩。
小倩說:“你叫我來做什麼”
燕赤霞說:“還不是商量那件事。”
小倩說:“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走。”
燕赤霞說:“怎麼不能,不是說好了麼?”
小倩說:“再等幾年,寧哥兒還小。”
“寧哥兒寧哥兒,又是寧哥兒!”燕赤霞聲音惱怒起來,“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小倩可憐巴巴地說:“我養了寧哥兒這些年,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燕赤霞恨恨地說:“你總是說寧哥兒還小,總是讓我等,你讓我等了多少年,可還記得麼?”
“記不清了。”小倩低聲答道。
“你不是每年都替他縫製新衣麼,怎麼會記不清?”燕赤霞冷笑道,“我可記得清楚,這菜園裏的瓜果一年一熟,我已經看管了十五年,十五年!自他七歲那年起,他的樣子可有變化麼?你還當他是個活人!”
小倩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嚶嚶地低聲啜泣起來。
燕赤霞歎了一口氣,說:“不要再騙自己了,他與我們一樣,不過是個玩物罷了,值得你這麼當真麼?”
小倩依舊嚶嚶地哭,越哭聲音越悲切。
燕赤霞又歎一口氣說:“早知道我就不該撿他回來。”
小倩一邊哭一邊低聲說一句:“離開鬼街,我們又能去哪裏呢?”
於是燕赤霞也不再說話了。
我聽著小倩的哭聲,突然覺得心裏十分難過,便偷偷從園子圍牆的破洞中鑽了出去。
這時候薄雲散開,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街道上,凝成一粒一粒閃閃發光的露珠,我光著腳踩在上麵,覺得渾身發涼。街上依然有些小店開著,鬼怪們看見我都熱情地打招呼,兜售剛出爐的綠豆餅和桂花糕,我卻不想再過去吃他們的糕點,我算什麼呢,與他們一樣,甚至還不如他們。
每一個鬼都曾經是人,假的身體裏住著一個真的靈魂,我卻從裏到外都是假的,從誕生到這個世界上那天起就是假的,每一個鬼都有生前的故事,我卻沒有,每一個鬼都曾有父母和家人,有對他們的愛和記憶,我也沒有。
小倩曾說過,鬼街會衰落,是因為有人發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東西,我就是這樣的東西吧,用更精湛的技術做成,足可以假亂真,我會哭,會笑,會吃東西,會拉屎撒尿,會摔倒,會痛,會流血,會聽到自己的心跳,會從一個嬰孩的模樣慢慢長大,隻是長到七歲就停止了,永遠沒有長成大人的一天。
鬼街的居民們是遊客的玩物,我卻成了小倩的玩物。
假作真時真亦假。
我慢慢向著街東頭走去,一直走到那棵名叫老鬼的桂樹下,桂花的香氣彌散在夜霧中,又甜又涼。我突然很想爬到樹上去,這樣就沒人能找到我了。老鬼把它的枝子都垂下來,好讓我攀著它們向上爬。
我坐在繁茂的枝葉中間,覺得心情平靜了一些,那些漆黑的烏鴉落在周圍,玻璃眼珠在暗夜裏閃著紅光,其中一隻開口說道:“寧哥兒,這麼好的夜晚,你不去蘭若寺偷菜,跑來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