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它明知故問,鬼街上的一切大小事都被老鬼掌控著,那些烏鴉就是它的眼睛和耳朵。
我說:“我怎樣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活人?”
“你可以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烏鴉回答,“活人的腦袋砍下來會死,鬼卻不會。”
“可要是砍下腦袋卻死了怎麼辦?”我說。
烏鴉們嘎嘎嘎地笑起來,又有兩隻烏鴉飛下來,嘴裏叼著兩麵式樣古舊的銅鏡,分別立在我身前和身後,借著樹葉縫隙中漏下的月光,我終於看清了鏡子裏的影像,小小的臉,黑黑的頭發,細細的脖子,脖子後麵印著一行暗紅色的條形碼,像一條細細小小的蛇。
我想起小倩背上也有同樣的標記,想起炎熱的夏夜裏,她用冰涼的手幫我搓背。想著想著,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冬至
這個冬天又幹又冷,卻總有隆隆的雷聲從遠處傳來。小倩說,那是千年一度的雷劫。
雷劫從天而降,專燒這世間的鬼狐精怪,避得過的,可以再享千年壽命,避不過的,就被燒得形神俱散。
我心中知道這世上並沒有什麼雷劫,小倩做鬼做得太久,已經有些糊塗了,她冰冷的手拉著我,臉色慘自如紙,她說要避雷劫,就得找一個厚德福澤的活人守在旁邊,雷公投鼠忌器,就不好輕易擲下雷火。
因為這個緣故,我計劃中的出走被耽擱了許久,行李其實早已偷偷整理好了,幾個偷來的土豆,幾件舊衣物,我的身體再也不會長大了,所以這些衣服足夠我穿很久,我也沒有拿那些小倩塞給我的銅錢,外麵的世界或許不用這些。
我想離開鬼街,到別的隨便什麼地方去。
我想看一眼真正的活人是怎樣過活的。
然而我畢竟還是沒有走成。
冬至這天早上下起了雪,雪片又小又白,像是細碎的木屑,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直到晌午才積起薄薄一層。
我一個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心中覺得十分無聊,往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去蘭若寺找燕赤霞,我們敲開荷塘上的薄冰,把自製的簡陋魚竿伸到冰下麵去釣魚。冬天的鯰魚脂肪豐厚,加上蒜頭一起燒,滋味很美。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燕赤霞了,不知道他的頭發和胡子有沒有長出來—些。
雷聲依舊隆隆地響著,忽遠忽近,把嗡嗡的震動留在耳朵裏。我一直走到老鬼那裏去,爬到它的枝梢中間坐著,雪片窸窸窣窣地落,卻落不到我身上,周圍又溫暖又安靜,我把身子縮成一團,像隻烏那樣睡著了。
夢中,我看見鬼街變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蛇,老鬼是它的頭,蘭若寺是它的尾巴,那些閃閃發光的青石路麵是它身上的鱗片,每一塊鱗片上都畫著一張小小的鬼臉,十分精致美麗。然而它卻不停地翻滾扭動,像是遭受著很大的痛苦,我仔細看去,看見有一群白蟻和蜘蛛正在啃咬它的尾巴,發出蠶食桑葉一樣的聲音,它們用尖利的牙齒和腳爪把它身上的鱗片一片一片撕扯下來,露出下麵的血肉。青蛇無聲地掙紮,最終一寸一寸消失在那些蟲子口中,當身體逐漸被吃完的時候,它發出一聲悲切的尖叫,把一顆孤零零的腦袋向我轉過來。
我看見它長著小倩的臉。
醒來的時候,寒風正吹著滿樹葉子嘩嘩作響,周圍太過安靜了,那些聒噪的烏鴉都不知去了哪裏,隻剩下一隻又老又醜的蹲在我胸口打著盹兒,嘴巴像長長的胡子那樣垂下來。
我心裏慌得難受,就拚命搖醒它,它睜著兩隻破碎的玻璃眼珠,聲音啞啞地說:“寧哥兒,你怎麼還在這裏?”
我說:“我該去哪裏?”
“去哪裏都好。”它說,“鬼街要完了,我們大家都要完了。”
我從樹葉中探出頭去,看見青灰色的天幕下,有大群烏鴉正在蘭若寺上空盤旋,嘎嘎嘎地叫個不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景象。我跳下樹,邁開雙腿奔跑起來,跑過細細長長的街道,跑過黑洞洞的門和窗,很多鬼都被烏鴉叫聲吵醒了,但它們不敢出門,隻能躲在門窗的縫隙後麵哭叫,像是冬天房屋下的一群蟋蟀。
蘭若寺破敗的圍牆已經被推倒了,很多巨大的鋼鐵蜘蛛正爬在大殿上,把暗紅的琉璃瓦和雕花木梁一塊一塊扒下來扔在雪地裏,它們有著扁平的身子,冒著藍光的眼睛和鋒利的嘴,模樣十分醜陋,從它們身體裏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就像在打雷。烏鴉們拍打著翅膀上下翻飛,抓起地上的磚瓦向那些蜘蛛砸過去,然而這樣微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它們,瓦塊打在鋼殼上,發出零星的空洞回響。
菜園被踩爛了,露出雪地下麵的黑泥和一些慘白的塊根。我看見苦禪師的一條胳膊從瓦礫堆中伸出來,關節處鏽跡斑斑。
我在園子裏奔跑,喊著燕赤霞的名字,他聽見我的聲音,從小屋裏慢慢走出來,依舊穿著那身捉鬼降妖的裝束,頭上戴著鬥笠,手裏拿著劍。我想要喊他幫忙,讓他打跑這些蜘蛛,然而話卻含在嘴裏吐不出來,像一塊又苦又澀的糖。燕赤霞用一雙悲傷的眼睛看著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小倩的一樣冰冷。
我們並排站著,看著雄壯的大殿一點一點消失,崩塌,化做一堆瓦片、磚石、泥塊和木料。
它們把整個蘭若寺都拆掉了,圍牆、大殿、菜園、荷塘、竹林,還有燕赤霞的小屋,隻留下一片泥濘的廢墟,然後它們繼續向鬼街前進,把青石板的路麵挖開,把道路兩旁破敗的宅院推平,宅子裏的鬼怪們被驅趕出來,一邊跑一邊淒厲地嚎叫,它們身上的皮膚在暗淡的天光下慢慢燒了起來,卻沒有火焰,隻是一塊一塊變黑脫落,發出刺鼻的焦臭氣味。
我跌坐在雪地上,被那氣味熏得幹嘔不止,一邊嘔一邊號啕大哭。
原來這就是鬼街的劫數。
被燒得麵目全非的鬼怪哭喊著,奔跑著,掙紮著,在雪地裏留下各種腳印,像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跡。我突然想起小倩,又邁開腿飛跑起來。
小倩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裏,一邊梳頭一邊唱歌,她的歌聲在隆隆的雷聲中起伏,那樣安靜,那樣透明,像月光下的夢境,她的身上散發出各種花草香氣,一層又一層繚繞不去,她的頭發就像火焰,在空氣裏搖擺個不停。我站在那兒一邊流淚一邊聽她唱,直到整個房子都搖晃起來。
屋頂上有各種聲響,鋼鐵聲、碰撞聲、腳步聲,還有燕赤霞的呐喊聲,瓦片嘩啦啦掉下來,漏下一大片天光,光芒裏銀色的雪片四處亂飛。我把小倩推到陰暗的角落裏,一個人跑出門,看見燕赤霞在屋頂上仗劍而立,寒風吹動他的衣襟,像在撕扯一麵灰色的旗子。
他跳到一隻蜘蛛背上,用劍刺它的眼睛,蜘蛛掙紮了一陣,把他甩下來,然後伸出兩隻尖利的腳爪抓起他的身子,送到嘴裏去咀嚼,像吃一小塊醬菜一樣。燕赤霞的身體一塊一塊從它嘴裏掉下來,叮叮咚咚敲打著屋上的瓦片,他光溜溜的腦袋沿著傾斜的屋頂滾下來,落在我腳邊,像一枚熟透的雞蛋。
我撿起他的腦袋,他盯著我死死看了一陣,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有惱怒與怨恨的神色。然後他把眼睛用力閉上了,像是不想再看這—切。
蜘蛛把燕赤霞的身子嚼成一堆碎渣,然後從屋頂上跳下來,轟隆隆地向我爬過來,眼睛裏麵閃著幽藍的光。小倩從後麵撲上來,冰冷的雙手抱住我的腰往回拖,我用了一點力氣才把她推回屋裏,然後我撿起燕赤霞的劍,向著蜘蛛衝過去。
鋼鐵寒光閃過,我的頭骨碌碌地滾落到青石路麵上,血濺得到處都是。
整個世界傾斜了過來,傾斜的天空,傾斜的街道,傾斜的雪花在飄。我盡力把眼珠轉過去,看見蜘蛛正在咀嚼我的身體,一股暗紅色的濃稠泡沫從它嘴裏湧出來,星星點點地落在雪地上,它嚼著嚼著,突然就不再動了,眼睛裏幽藍的光芒熄滅了。
像是得到了什麼無聲的信號一樣,它身後其他蜘蛛也一隻一隻停下來,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雪片無聲無息地落在它們身上。
我想要笑,卻笑不出聲音,因為腦袋和身子分開了,沒辦法吸氣。於是我咧開嘴,讓那個笑容停留在臉上。
那些蜘蛛也把我當做了一個活人,把我的身體當做血肉之軀,它們不可以傷害一個活人,傷害了就要死,這也是遊戲規則,沒有人可以違背。我隻是沒有想到這些家夥竟這樣蠢笨,比鬼還要好騙。
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像是有一層紗從青灰色的天上掉下來,把我的頭蒙在下麵。我想起那些烏鴉的話,原來腦袋砍掉,真的會死。
我在這條街上長大,在這條街上奔跑,現在我終於要死在這條街上了,像—個活人那樣死去。
一雙白而涼的手伸過來摸著我的臉。
寒風嗚嗚地吹,將一些淡紅色的雪花吹到我臉上,我知道那不是雪,是小倩的眼淚。
⊙文學短評
“百鬼夜行”,本指流傳在日本民間傳說中出現在夏日夜晚的妖怪大遊行。從日本奇幻作家夢枕貘的小說《陰陽師》係列,到日本漫畫家今市子的作品《百鬼夜行抄》,這些詭異的“鬼故事”已然衍生出許多同類奇幻創作。夏笳的這篇小說將蘭若寺、聶小倩、燕赤霞等中國元素融彙其中,使得這個“百鬼夜行”的故事打上了鮮明的本土特色,其風格直逼《聊齋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