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
拉拉,女,新世紀成長起來的科幻作家,僅僅靠幾篇有限的作品,便成就了科幻超新星的榮譽。其文字若孩童般的天真透徹,其硬科幻磅礴大氣,技術線條細致深刻的語言卻又不失詼諧幽默。其主要作品有《春日澤.雲夢山.仲昆》《真空跳躍》等。
信步走上雲夢山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霧氣蒸騰,白雲從山巔緩緩流下。回頭望去,儀仗軍士們已經看不到了。
我故意留他們在山下的。這山上有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的東西,有我和偃師共同保守的秘密——隻不過我活著,閉嘴;他死了,永遠不張開眼睛。
一想到偃師的眼睛,我就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那是一雙多麼清澈的眼睛!在我們生平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似乎連水麵也被他的眼光照亮。
那一天,也好似今天,雲蒸霧繞,在我的記憶裏,每一次和偃師見麵,似乎都是這樣。我穿著短褲,拿著矛,站在溪水中間。按照父親的要求,我已經抓了一上午的魚了,可是連小蝦都沒有抓到一隻,正在懊惱萬分中。
這個時候,“嘩啦”一聲,岸邊的蘆葦叢中鑽出一個小孩,穿著平民的衣服,肩上扛著根長長的奇怪的竿子。他看了我一眼,那雙清澈得幾乎是淡藍色的眸子中流動著光華,嚇了我一跳。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麼明亮的眼睛。
“喂!”我轉過臉,不看他的眼睛,不高興地說,“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
雖然我隻穿條短褲,但是屁股上麵還是繡著貴族的旗號,這小孩也看出來了,笑眯眯地說:“我來釣魚啊,大人。”
這個小子看起來並不比我小幾歲,可是叫我大人,我聽起來還是比較舒坦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了笑意。
“釣魚?你用什麼釣?”
他輕輕地揚了揚手中的竿子,從竿子上順溜溜地滑下一長串的浮漂、墜子、鉤子,由—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懸著,在空氣中悠悠地蕩著。
我“哇”的一聲叫出來:“這是王用的釣竿啊!”
“你見過王的釣竿?”小孩奇怪地問。
“上次郊祀的時候,看見的大周八寶之一。”我不無得意地說。
“你真厲害,還能參加王的郊祀大典。”小孩羨慕地說。
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才對。我隻是站在父親後麵遠遠地看了一眼,而這個小孩自己就有一根。我們倆相互欽佩,就一道坐在蘆葦叢下。
“你是哪兒的人?我是從王城來的,叫薑無宇。”我神氣活現地說。
“我就住在這山上,我叫偃師。”
“你幾歲啊?”
“十三歲,你呢?”
“十四了,明年就能娶妻生子了。”我越發得意,轉念一想,又把架子收了起來。
“你這根竿是打哪兒來的?”
“我自己做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給我釣一條魚吧。”
“為什麼?你家是貴族,還用自己釣魚吃?”
“我父親要我釣的。我家是兵家,如果不會抓魚,就不能學習狩獵,不能學狩獵,就不能學戰陣,也就不能跟父親上陣打仗。”我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個夏天過去,父親就要帶哥哥們去砍西狄人的腦袋了。”
“你喜歡砍人腦袋?”
“我喜歡砍人腦袋。”
“那好,”偃師轉了轉眼珠,“將來如果你斬下西狄的頭,送給我一顆,我就幫你釣魚。”
“小年紀,你要西狄的腦袋幹什麼?”我看了他兩眼。
“我隻是想看看天下人的腦袋有什麼不一樣。”偃師淡淡地說。
這樣,我就欠下了人情。可是吹的牛皮中到現在為止隻有娶妻生子成了真。父親在西狄打了大勝仗,擎天保駕之功,王賜婚於我大哥,我家的門第一夜之間從貴族成了王族。天下太平,也就無仗可打了。
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和偃師成為好朋友。他住在雲夢山上,我一有空就上他那裏去。小時候玩陀螺,長大了喝茶。
偃師非常聰明。我常常覺得他的聰明超越了我們這個時代,超越了大周的疆域。他的小屋裏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動手做的。有會自己轉圈的陀螺,會從架子上翻下來又翻上去的木猴,會有“吱吱”叫的木幗幗,也有像隻有王室工匠才造得出的釣竿、木輪、可以自動抽絲的卷絲木架。隨著年齡的日增月長,他屋子裏的古怪東西越來越多。17歲時他把流水引入了小屋底下,推動一個叫做大水車的東西,這樣更多的東西如人獸一般活了起來,按動一個機關,就會有一個端著熱茶的傀儡從牆壁後麵轉出來……這些東西隨便放一兩件到塵世中,都會是稀世之寶,可是偃師從來沒這樣想過。
有一次我問偃師,為什麼想要做這麼多的東西?
他習慣性地淡淡一笑,用那種永遠都不鹹不淡的口氣說:“我隻是想看看,這種東西做出來有什麼意義。”
“你不打算讓全天下人都見識你的本事嗎?”我從傀儡手中接過茶,追問道。
“這個時代的人不會喜歡我的作品。”
我沉默了。不是因為說不過他,隻是一種習慣性的沉默。偃師的脾氣我清楚,他總是用他那冷冷的眼睛,把這世界看得扁扁的。這是一種孤芳自賞式的清高,和餓死在首陽山上的那兩兄弟脾氣近似。那兩兄弟一邊受朝廷褒獎,一邊私底下受人嘲笑。遇到偃師這樣說話,我就閉嘴,免得把自己扯進尷尬裏去。
“如果讓大王看到你的作品,他一定會把你召進宮。”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說。
“我知道。”偃師淡淡地說,“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做王臣。”
這話裏隱隱地含著不大看得起當官人的意思,這也就影射到了我。我勉強地沉默了。
偃師和我其實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奇怪的是,在很長的時間裏,我能勉強容忍他的孤高,他也能勉強容忍我的世俗。我們待在一起的目的,似乎隻是想身邊有一個影子,能夠忍受漫長的寂寞。
在家裏,在人多的地方,我總覺得不自在。
那種不自在是與生俱來的,因為我有兩個哥哥,兩個蓋世的英雄。他們和我的父親一樣,在大周的天空中閃閃發光,而我就成了燈下黑。現在,大哥又出征了,如果再次得勝歸來。我們家又將榮耀一時,而我則會在巨燭下被烤得不成人形。與其那樣,還不如與偃師一道在山巒裏打發時間。
我於是再也不說話,轉頭望向窗外。在這個薄雲繚繞的早晨,天上的雲彩溝壑縱橫地排列著,陽光如同金色的長蛇,在溝壑之間蜿蜒爬行。窗外稀疏婆娑的樹林變成了剪影。默默地站立在青光耀眼的天幕之下。
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景色。
我剛一踏進大門,迎麵就走來了二哥和周公,我忙不迭地行禮。二哥臉上的笑容馬上拉丁下來,周公老頭子則是笑容滿麵地把我扶起來。
“喲,看看,看看,這是老三吧?都這麼大了……”
我一臉假笑地望著二哥。二哥冷冷地看了我許久,這才慢慢地說:“你幾天沒回來了,不知道朝廷和家裏的大事。咱們的大哥又大勝了,王已下令凱旋回都,還朝後還要賜予征嵐劍……”他又看了我許久,仰頭看天道,“咱們一門也算是盛貴無邊了,大哥和我都娶了公主,放著你也不好。王的旨意,可能是要把最小的流梳公主嫁給你——你要爭氣!”我連連點頭,恨不得能向二哥表達我的感激之意。
“還有,上次你拿來的那個什麼折疊軍帳,大哥這次出兵用了,說好用。”二哥和周公聯袂出門,又回過頭來,“你還有沒有枝微末節的小東西,再拿些來看看。”
“那是我朋友做的,”我嚇了一跳,“他、他並不想這些東西流傳開來,我……”
二哥哼了一聲,眼光掃過來,我像被割倒的草一樣彎下腰去。等我抬起頭來,二哥早已走得不見人影了。
“人是到不了最向往的天空的。”偃師怔怔地望著高高的天說。
“就像王一樣。”我站在他的身邊,眯縫著眼睛看。我的視力不太好,而且天太高,太亮,不適合我陰暗的眸子。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接近它。”
“這也是我想要做到的。”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山後麵終於傳來夷奴們氣喘籲籲的號子,隻見在山坡頂端的密林中,大木鳶已經露出了它巨大的翅膀。
“好!看我的手勢!”我在車上立起來,指揮身旁的小夷奴拚命地揮舞著旗子,“看我的手勢就放!”
“等一等!要看風向!”偃師也自車上立起,“風向現在不太對……等一下!”
“叫他們等一下!混蛋!怎麼拉不穩?”我使勁往小夷奴頭上踢了一腳,“滾過去,叫他們穩住!”
小夷奴連滾帶爬地還沒衝出去十丈,又一股罡風卷起,大木鳶在一群麵有菜色的夷奴們頭上高高揚起,繩索斷裂的聲音整個山穀都聽得見。大木鳶猛地一下拔地而起,接著頭往下一沉,在那些攪亂我視線的夷奴們滿天飛舞的胳膊腿腳中一閃而過,終於徹底離開了山頂,在看不見的空氣的推托之下,起起伏伏地沿著山穀向下飛去。
我張大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哈哈!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阿偃!”我狂喜地喊起來,“居然飛起來了!這麼重的東西也能飛起來!”
“隻要借助風勢,再重的東西都能飛起來。”偃師望著遠遠飄去的木鳶,輕輕地說。
我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直到偃師忽然失聲叫道:“糟了!”
大木鳶沒有繩子的牽引,飄飄蕩蕩地越飛越遠,眼看就要越過另一邊的山頭,落到春日澤那邊去了。我“哦喲”一聲,抖開馬鞭的時候,偃師已經箭一般地衝了出去,我舉著馬鞭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麼讓我猶豫的。
“阿偃!不行啊,過了山頭就不是咱家的了。春日澤是玉邑!”
山穀裏空空的,隻有我的小夷奴傻呆呆地站在麵前。我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沒頭沒腦地賞了他一頓鞭子。
下一眼看見偃師,準確地說是看見大木鳶的時候,春日澤的晨霧正漸漸淡去,但是陽光好像無論如何也射不進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現在由另一個東西照亮,那就是流梳公主。
流梳公主的鸞駕是一具巨大的紅色馬車,遠遠望去仿佛是漂浮在湖麵上的小房子,其實是馬車正停在春日澤清幽的湖邊上。大木鳶就靜靜地漂浮在馬車旁邊的水草中,可是我沒有看見偃師,他明明比我先到。我手一揮,數十個夷奴呼啦啦地跪在泥水中。我踩著其中一個的頭跳下馬,快步走近鸞駕,在一眾仕女驚異的眼光下,單腿跪地,朗聲道:“臣,薑無宇,參見公主。”
車內有個清脆的聲音輕輕地“啊”了一聲,我雖跪在地下,卻也看得見周圍仕女們先是震驚,而後一個個掩嘴偷笑。刹那間我已麵紅過耳。
但這並不是來自羞澀的臉紅。我的心中隻有羞憤。關於流梳公主可能下嫁於我,成為我家三兒媳的說法,在國內早已不脛而走,可是卻又遲遲沒有下文。我知道,這是二哥在故意地羞辱我,玩弄我,在半空中懸著一個似乎伸手可及的桃子——外人看不見,我其實是跳起八丈高也挨不著桃子的邊兒。二哥也許會在玩夠之後把桃子丟給我,那要視乎我成為王婿之後會不會危及他大司徒的位置。
我把頭埋得更低,想要說,卻又咽了回去。我幾乎要放棄要回木鳶的想法。這個時候,門一響,偃師從裏麵躬身屈步退了出來。
大木鳶最終也沒有拿回來,因為偃師把它送給了流梳公主。這個小子,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和從未謀麵的公主之間的牽扯,證明就是,在我倆已不多的話題中,突然又多出個流梳公主來。偃師從來就不是一個結巴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我們還沒走到分手的地方,我就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公主的長發、紮頭發的紫繩、白菊花的衣服,以及在昏暗的馬車中閃閃發光的小手。
等我再一次上雲夢山的時候,盛夏已經快要過去,山麓中已有片片秋葉。我還沒進門就被嚇了一跳,我派來照顧偃師的夷奴帶給我一個消息:在這數十天裏,偃師已經去了好幾趟春日澤。
換一句話說,在這段日子裏,我最好的朋友和可能成為我夫人的公主已經偷偷地幽會了好幾次。呸,幽會,真是浪費這個詞兒。偃師那個長不大的小子,知道什麼叫做幽會!我心中一時間像打翻了五味瓶,忒不是滋味。
不過,這種感覺在我進屋的那一會兒工夫忘得幹幹淨淨。就一陣兒沒來,屋子裏已被許多我連見也沒見過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我要從門廳走到裏屋甚至還要爬過一大堆木頭架子,當我爬得正起勁的時候,架子上一隻木鸚鵡“哇”的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偃師就站在裏屋中間,笑吟吟地看著我狼狽地從架子上爬下。才一個多月沒見,這小子好像忽然長大了一圈,臉色也紅潤起來。
“喂!你這小子,要搬家呀,弄得這屋裏……嘿喲,你個壞東西!”我把一個突然跳出來的小木偶一巴掌打到一邊去。
“我在做東西。”偃師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很想做東西,可惜一直都不知道做什麼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想做東西,我心裏想著。夷奴告訴我,這幾次見麵,偃師都送給流梳公主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因此公主想要見到偃師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
偃師興致勃勃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給我看這一陣子他的各種發明。
“你看,這是小木鳶;這是爬繩木猴;這是腳踩的抽絲架子;這是可以放出音樂的首飾盒。”
他撥弄了一下那盒子,盒子裏就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銅錘敲在雲片石上的聲音。不過,管他呢,小女孩就喜歡這種沒聽頭的聲音,還管這叫音樂。我一一地看,其實根本沒有留意,直到我的眼睛被一片紅色刺痛。
那是放在偃師床上的一方紅色的絲帕。那紅色,突然之間如同火一樣在我的眼中燃燒起來。
這是一張女人的絲帕!在大周,除了王室,還有誰能擁有如此華麗的絲帕?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流梳公主!
看見自己未來夫人的手帕,體麵地放在好朋友的床上,應該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之前,跳進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竟然是我那陰險的二哥!
我由於控製不住心裏翻江倒海的思緒而長長地吐著氣,走開兩步好冷靜下來。流梳公主,王的幼女,我的二哥忙著把公主變成我的枷鎖,而且還要在那之前忙著看一出我自己伸長脖子向繩套裏跳的好戲。這個混賬!
“你看,這個,這個,跳舞的娃娃,”偃師招呼我,“這個好玩吧?”
我木著臉,一伸手就把那個正蹦蹦跳跳的小木頭娃娃掃到地上。偃師抬起頭來,被我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嚇了一大跳。
“你以為這些逗小孩子的玩意兒就能騙到公主的歡心?”我冷冷地毫不掩飾地說道,“別傻了。”偃師陡然間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臉先是一白,接著慢慢地紅起來。
“公主不小了,今年16歲,已經待嫁。”我把“待嫁”兩個字吐得特別重,“你想想看,圍著公主的都是些什麼人物?”
“你、你……我、我……”就這一下子,偃師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平淡冷漠的鎮定,口氣慌張得我直想大聲笑,“我沒有……”
“你騙得了別人,還想騙過我?”我大笑,竭盡所能要壓倒偃師,“你這些天來做了什麼事情我會不知道?你看你的樣子,又得意又害臊,呸!害什麼臊!”
這也是我的風格。我就是理直氣壯一俗人。不過今天,俗人的氣勢遠遠蓋過了清高的羞怯。我忽然發現在我的計劃開始實施以前,就已經得到了意外的滿足感。
我花了幾個時辰把偃師擺平了。我幾乎全勝。我讓他相信,要想得到流梳公主甜甜一笑,簡單;想要得到會心一笑,難,除非他做出更動人的,甚至是最動人的奇珍異寶來。這事對偃師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做什麼好呢?”偃師皺著眉想,“我不知道什麼是最動人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我正在氣勢上壓倒他,所以不能表現出沒主見。
“人。”我看著被打落在地的跳舞娃娃說。
“人?”
“對。一個真正的人。一個七尺高、穿著華麗的彩衣、能和著歌聲自由舞蹈的人——跳舞娃娃有什麼稀罕?如果你能做出一個真人大小的跳舞人偶來……”
偃師的眼睛直了。
“想想看,那將是空前未有的傑作,阿偃。從來沒有人,將來可能也不會有人做得出來。沒有女孩子能抵擋住如此可怕可愛的東西。”
偃師猛地跳了起來。
“聽著,這是你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我口氣輕鬆地拍拍他肩膀,其實自己心裏也在為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顫抖,“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說好了。”
我連蹦帶跳地一進家門,渾身上下就是一哆嗦,趕緊躡手躡腳低下頭來,可是已經太遲了。
大哥和二哥兩人臉青麵黑地站在門廳裏,大哥的一百多甲士環列四周,二哥手下的一百多官吏則聚攏在二哥身後。看樣子兩個人又吵架了。我最怕他們兩個人吵架。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司馬,一個是權傾朝野的大司徒,他們兩個吵起來,整個大周都會搖動,所以他們一般很有理智,一旦相持不下,就拿弟弟來出氣。
他們可隻有我一個弟弟。
“到哪裏去了?”大哥問。他問的時候,我聽得見周圍甲兵身上的盔甲和刀劍碰撞的聲音。
“我……”我嚇木了。
“跟你說了,讓你每天到朝上跟我好好學習!”二哥不甘示弱地插進來,“一天到晚地往外麵跑!你以為在外麵跑野了,人家就敬重你?”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眼睛是瞧著大哥在跟我說。
“我、我……”寒氣直逼上來,我已經全身麻木不知疼癢。哥哥們對我來說那種死神般的感覺,在肌膚上慢慢地爬著,舔起一個又一個寒栗。
“算了,你愛往外跑,也沒什麼。”大哥馬上接過去,“我的部下禽滑勵,你知道吧?如今是我的奉劍郎,”他把“奉劍”兩個字吐得極重,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把深深埋下的頭又向下壓一壓,“我就把你托付給他,做你的劍術老師。將來,說不定咱們家還有第二個有出息的!”
我雙腿狂抖著,大哥當著眾人麵這樣說,那就是不可以更改的了,下來二哥不知道怎麼整治我呢。
二哥大概也沒料到大哥會一口就搶了先機,沉默了一下說道:“聽著了,也不能光是貪玩好耍,荒廢了政事!家裏將來要輔佐王室成就千古不易之霸業,要多出幾個真正有學問的。你前幾次拿來的那些東西,有的純粹玩物喪誌……有幾樣還可以,或者就能進奉給大王。你要仔細搜羅些像樣的,須知大王在稀世方物上麵,也是很用心的!”
“是、是……弟弟、聽、聽著了。”我恨不得趴到地下去。兩個哥哥站在上方,都搶著“嗯”一聲表明我是在跟他說話。
幾百雙腳從我身邊“嘩啦嘩啦”地走過,我低著頭站在那裏,覺得那聲音和耳光聲也差不到哪裏去。
禽滑勵是個高大的人,事實上整個大周也找不出比他更高大的人來。和他在一起走,我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幾歲的時候走在兩個成年哥哥身邊的感覺。那可不是什麼好感覺,所以我騎在馬上,讓他走路。
他就走。他慢慢地走著,我的馬走步追不上,跑又太快了,隻有一路小跑,顛得我差點沒當場就吐一馬脖子。所以進到偃師的小屋坐下的時候,心裏還翻江江倒海地暈。
偃師沒有留意我的不適。他根本就不會再留意任何東西。這一個月來,我向全國各地派出的快馬幾乎充斥每一條馳道,不斷地向全國最好的絲匠、銅匠、木匠發出驚人的訂單。我甚至還把召公大人送我的生日禮物,來自西狄的犀牛筋也拿了出來。偃師不停地畫,不停地修改著設計,京城大道上就不停地出現跑死的馬和奴隸。我不管這些。我也不叫偃師管。我有決心,要實行我的計劃。
但設計也是非常困難的。從來沒有聽說有人曾經做出一隻獸、一隻鳥,甚至一條魚,更何況是人!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才被自己一時衝動的念頭嚇壞了,可是偃師冷靜下來之後——他開始全力以赴地實施這個計劃。他在一個月內就瘦了至少10斤,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畫出了一個戴著青銅麵具的人形。它的皮膚由最好的絲布織成,中間鑲進長長的銅線,又堅固又耐磨。它的肉身是由輕薄的羽毛填充而成,因為偃師要它跳舞,不能把它設計得太重。
可是接下來的肌肉,實在是個大問題,偃師不眠不體地考慮了很久。什麼東西能夠提供力量,什麼東西又能將力量傳導到全身的每一處,並且堅強、穩定而精確呢?沒有肌肉,這個想當然的最好的人偶就連一個半尺高的跳舞娃娃都不如。
我忽然有些氣餒。這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是不是被報複衝昏了頭腦,竟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辦法?
秋天已經降臨,流梳公主再也沒有出現過,我至今連一麵也沒見過她。而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為了見到她而努力了兩個月了。流梳公主到底是什麼樣子呢?我坐在門廳裏想。
突然,脖子上感覺涼涼的,我本能地想動,但那涼意馬上就滲進了肌膚。我立刻全身僵直,斜眼看下去,奇怪,並沒有任何東西在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