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緩緩地轉換身體位置,最後終於發現,那股涼意竟然是從木牆外麵透進來的。我跳下椅子,嘩地拉開門,禽滑勵那張巨大的臉鎮靜地對著我。
我看著他的手,手上拿著劍。
是這把劍的寒氣,穿出劍鞘,透過連雲夢山上的冰雪都透不過的楠木牆,刺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著這把劍,感覺就像有小刀在刮全身的骨頭。
“征……征嵐劍?”
禽滑勵咧開那張巨大的嘴,笑了笑。
“好厲害,好厲害!”我強壓住心頭的震撼,細細地看那劍,雖然包在蛇皮軟鞘中,但還是隱隱能看見光華流動。好可怕的劍氣,不愧為大周八寶之一。
“拔出來,我看一看。”
禽滑勵報以一個簡單而堅定不移的微笑。
我伸手去拿,他輕輕地後退,那碩大的身軀不知怎麼地一轉,我就撲了個空。大冷的天,我的額頭一下子見汗了。我這才想起,有人傳說他力大無比,能夠一手掀翻三輛戰車,也有傳說他在襲破徐城當夜,手刃三十多人,勇冠三軍。傳說都是假的,知道真相的人就那麼幾個。那天晚上他不是殺三十人。他一個人從北城殺到南城,人們拚湊得起來的屍骸一共超過三百具。
要想讓禽滑勵拔出征嵐劍,隻能用命去換,這種聽起來好笑的笑話,並沒有幫助我在初冬料峭的寒風中笑出聲。我咳嗽兩聲,打算換一個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屋裏“轟”地一響,風聲大作。我沒來得及轉身,禽滑勵“哇”地一叫,徑直掠過我的身旁,跟著就是“托、托托”幾聲。
接下來的事情,我還以為是被征嵐劍的劍氣傷了眼睛。用一根竹篙和天下第一高手打鬥的,竟然是一隻半人高的竹箱子!
那箱子做得奇怪,中間方方正正,下麵四條木腿跳來跳去,帶動箱子以一個奇怪的姿勢靈活地閃避著,而箱子上方則是兩隻用棉布緊緊裹住的粗壯的手臂,支著一根竹篙,你來我往,一招一式直往禽滑勵身上招呼!
我開始使勁捏自己的大腿,擰出了血,卻還是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不過,禽滑勵畢竟是禽滑勵,麵對著鬼魅般的對手。我敢說他甚至還沒有開始認真地打,他隻是輕鬆地揮舞著沒出鞘的劍,逗著玩似的把那小箱子撥來撥去。我看準時機,慢慢地靠近他的身後。
禽滑勵完全不在乎我走到他的身後。這個人渾身長著眼睛。他知道我對他手裏的劍不懷好意,但卻不在乎我。好在我對這種輕蔑早已習慣,甚至甘之如飴了。
就在這當兒,那箱子呼地往左一跳,竹篙橫掃。我知道,它肯定馬上要往回跳,因為這兩下子已經被用過三遍了,這種小兒科的玩意兒禽滑勵已經不耐煩,所以他這一次並未跟進,而是簡單一劍直劈前方。那傻乎乎的箱子果然又往回跳,就像是自己跳去禽滑勵的劍下,嘩的一聲,一劈兩半。
這世上總有些有心人,他們關注的是人,而不是物,因為關注人才可以找出人的破綻。那一刻我死死地盯住禽滑勵,無論箱子裏跳出來的是什麼,根本連我的眼角都進不了。
事實上,從箱子裏跳出來的,是一隻兔子。
一隻兔子!
還有什麼,比在戰場上看到對手是一隻兔子來得更滑稽?一個絕頂的高手可以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但我不相信有人看到兔子跳出來會不笑出來的。
禽滑勵沒有笑,但這種震撼遠遠超過泰山崩於麵前。我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禽滑勵——”我高聲叫道,用盡全身力氣將高舉的劍重重地劈向他的後背。當我的劍幾乎快要挨到那扇寬闊厚重的背時,一道白光打消了我的偷襲,卻也成全了我的願望。
征嵐劍拔出來了。這是我很久以後才看清楚的事情。那把劍隻出鞘了一刹那,我身上穿的青銅甲和斷成七八截的劍就飛得滿地都是。
我站在原地,劍氣的餘韻讓我足有一刻鍾喘不過氣來。禽滑勵發瘋般地用他的巨掌在我身上亂摸,看看有什麼劃傷。其實沒有。我很幸運,他很準確,這一劍貼著我肌膚過去,但那寒氣已透過了我全身。很多年以後,物是人非,隻有我的寒屙逐年沉重。
征嵐劍的一劃,劃過了我一生的歲月。
“這就是肌肉?”
我裹在厚厚的貂毛大衣裏,喝著滾燙的薑湯,一麵驚訝地看著那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偃師把它偎在懷裏,愛惜地摸著它的軟毛。
“你用兔子來做肌肉?”
“兔子是動力。”偃師解釋說,“這還隻是原型。我用你送我的犀牛筋做肌腱,再做了和大水車相似的齒輪滾盤,也用犀牛筋繃緊。繃緊的犀牛筋舒張,放出動力。”
他給我看箱子裏已被砍壞了的滾輪,那個滾輪像個圓圓的籠子,有幾根犀牛筋穿過它,連接在齒輪盤上。他拍拍小兔:“這個家夥,就是動力和大腦。它不停地跑動,可以不斷地上緊放開的犀牛筋,不停地補充肌肉的張力,而它的運動又可以通過這些絲線,傳遞到齒輪上。”
那些齒輪可以控製著犀牛筋的鬆緊扭曲,就這樣,一隻藏在箱子裏的兔子,就在初雪下來的那個早上,向大周第一的武者挑戰了。
我吐出薑湯,開始“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偃師丟開兔子,任那小家夥在屋裏亂竄亂蹦,捂著肚子大笑。禽滑勵站在屋外紛紛揚揚的初雪中,一開始沒頭沒腦地看著我們,終於也開始開懷大笑起來。
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竟會有如此的開心愉悅。如果我知道我這一生中再也不會如此開懷,我會不會珍惜地把那段感情節省下來,留待以後在沉悶中消遣?我不知道。
我不喜歡開心得太久。
接下來的兩個月,偃師進展神速。每一次去看,青銅人都往上長一截,它的大腿、小腿、手臂,放得滿地都是,不停地被裝上拆下。每一次拆下再裝上,都離成功前進了一大截。偃師的想法,是要這個舞者跳出最華麗的舞蹈,我也是這麼想的。但青銅人的身體內隻放得下小的東西,如兔子、老鼠一類的東西。
為了老鼠跳舞的事,不知費了我多少心力,最後終於放棄了。老鼠是不能跳舞的,就像有的人永遠也當不了大司馬一樣。
那天是多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和禽滑勵在小屋外的竹林裏。我不停地跳來跳去取暖,禽滑勵一動不動地坐著,幾乎被雪掩埋。於是我想出個主意,讓禽滑勵來劈柴玩。當然,經過那次事件以後,禽滑勵再也不敢在陪同我出來的時候帶征嵐劍了,不過他對我任性的態度也多少有些了解,所以通常情況下不敢違背我的意願,哪怕隻是開個玩笑。
我們從小屋旁搬了許多粗大木樁,擺在雪地裏。禽滑勵偏袒右肩,在漫天的飛雪中猶如一尊巨神,高舉著斧頭,“嘩”地一下劈下,被劈成兩半的木頭通常要飛出去五六丈遠。
我拿了根長長的竹篙,站在禽滑勵身後,高喊一聲:“禽滑勵!”然後砍下去。禽滑勵大喝一聲,如一座山般轉過身來,卷起遮天蔽日的雪塵,然後“唰”的一聲把我的竹篙切成兩半。
我倒在雪地上,胡亂地扒拉著臉上的雪,和禽滑勵一道笑得直抖。我們樂此不疲地重複著諸如此類的遊戲。
小屋的門一下被推開,一道黃色的輕煙嗖的一聲躥進了竹林,偃師大呼小叫地追出來。那是一隻名叫做“桐音”的黃鸝鳥,是我去年送給偃師的禮物,不知道為什麼會跑掉。我連滾帶爬地追出去。一時之間,整座山穀中都是我的夷奴在亂竄亂找。
桐音的聲音清越出穀,就在一處山崖下麵“啾啾”地叫著。我和偃師凝神屏氣,輕手輕腳地走近,眼看著那叢被大雪掩蓋的冬青下一動一動的,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撲了上去。
然後壓在竹頂的大雪重重地落下,把我們倆打得動彈不得。
“這就是心髒?”
“這就是心髒。”
我把小黃鸝捧在手心裏,轉來轉去地看,忽然說:“要找個好的訓鳥人很容易,可是桐音沒有力氣呀!”
“你的腦筋轉得很快。”偃師說,“這是我剛剛才想起的辦法。我把動力與控製行動的心髒分開來,訓練這樣的一隻黃鸝,讓它學會聽著音樂起舞,然後調整機關人身體裏的構造,把牽引絲線和它的全身連接起來,機關人就能隨著它起舞。一隻黃鸝跳出的舞蹈,節奏一定是最好最優美的。”
我張大了嘴,先是傻傻地,然後是會心地笑起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愛笑。
春天來臨了。
位於山陽麵的春日澤最先被春天踏中,雲夢山的雪還未化盡,那邊幾乎是一夜之間,青幽幽的春草就覆蓋了黑沉沉的沼澤。露出草蓋的湖泊,也日漸清澈明亮。再見流梳公主的日子,不遠了。
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流梳公主,那個不知不覺間成了我的未婚妻,又不知不覺間成了我向人報複工具的女人。偃師似乎跟我提起過她,不過……算了,我沒有印象。
二月中,“桐音”已經會和著黃鍾大呂跳舞。四月,那個由機關構成,十一隻小鬆鼠推動,由一隻黃鸝指揮的人偶“仲昆”也會跟著那悠揚渾厚的頌歌,在竹海中翩翩起舞。
曠世的作品,在冬季完全過去以後,完成了。
五月初五,小草已不再是青嫩嫩的,而是綠油油地長得滿山遍野。從雲夢山到春日澤,到處都是一片繁華夏季的景象。流梳公主的音信,再一次越過那條山脊傳了過來。屈指已有半年多沒有見到公主了,偃師雖然還是淡淡的,可我知道,他的心裏一定是火熱的。我曾經為我所做的感到愧疚,可是想想結果,又覺得這樣最好。偃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成全一個是一個吧。
那一天,是北方的使者朝見王的日子。天上流雲仿佛也是從北方匆匆趕來的,高高的,白白的,帶著夏季罕有的涼氣。
我們等在春日澤上一次見到公主的地方。一直到太陽落山,公主的鸞駕才緩緩地出現在視野裏。
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看公主一眼。所以我隻是帶著我的大小夷奴們跪在地上,口中稱臣之後就伏下身子。偃師帶著仲昆站在水邊。那機關人衣著華麗,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暮色下,水倒映著他的身軀,讓我好多次都幾乎要把他當成是一個真人。
他們很久沒見,這一次相見非同小可,所以談了很長的時間。我坐在夷奴搭起的帳篷裏,吃著烤牛肉,心裏還很得意。哼,自己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相談甚歡,我也很得意,這叫什麼世道。
不知道是什麼時刻了,我已有些頭暈,便不再喝了。為了不打攪到公主,我不準夷奴們放肆,所以一不喝酒,帳篷就安安靜靜的。我坐著,外麵潺潺的流水聲都幾乎成了一種惱人的噪音。我又繼續喝酒,外麵卻隱隱地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我越來越煩悶,提起酒壺,已經空空的了。
我順手把酒壺摔在小心翼翼靠上來的小夷奴臉上。不扔還好,這一扔讓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跳起來,煩躁地在帳篷裏轉了兩圈——天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我一抬腳,走出了帳篷。
在廣闊的春日澤草原上方,不太高的地方,一輪碩大無朋的圓月,仿佛君臨天地一般懸垂著。我被酒刺激的紅腫的眼睛幾乎無法逼視,不禁慘叫了一聲,低下頭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卑微的影子,在月光地上扭曲,顫抖。
我喘了半天氣,才倉皇地抬起頭,沒瞧見那些卑微的夷奴,卻看見河對岸,公主的紅房子旁,同樣是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地上,一群霓裳流彩的宮娥們,圍著三個人……不,是兩個人一個人偶,在舞動著,歌唱著。歌聲在微風習習的草原上傳出去很遠很遠。我癡癡地站著,直到那兩人中的一個,一個雲鬢高聳,黑發及肩,穿著白菊花樣衣服的少女,從地下站起,亭亭玉立地站在場中。
歌聲和著我腦海中的一切迷茫困惑,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流梳公主!
我知道,我張開嘴很難看,喝得大醉之後甚至可以說是猥瑣,但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我肆無忌憚地看著流梳公主。我知道她是絕對不會往這邊看上一眼的。我佝僂著身軀,無意識地往河裏走。
我看見公主站在月光下。但月光是照不亮她的,是她照亮了四周,從她那黑發上閃爍出的光芒,在黑沉沉的河裏蕩起一道又一道波浪;她的白菊花的衣裙,在夜色下發著清冷的光彩;那雪白的小手吸引了我的每一道目光,我幾乎零亂了。
仲昆就站在她身旁。當公主的歌聲響起時,機關人就開始舞蹈。他和著極其準確而飄逸的節拍,在嬌小的公主身旁穿梭來往。公主清揚的歌聲劃過草原劃過水麵。我像是被擊中,身子一歪半躺在冰冷的水中。我的意識迅速地陷於朦朧和混亂,隻感到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蒼白,公主的歌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出塵入雲,仲昆的身形越來越飄忽不定……在徹底昏過去之前,我得出了一個決定和一個結論。
那個決定是我要迎娶流梳公主,而那個結論是,我最好的朋友,已經被我推到了自己的前麵。
“你去看公主了?”
二哥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一下就從頭冷到了腳。
夷奴們慌亂地跪了下去。我心亂如麻,恨不得自己也跟著跪下。可是我不能。我隻能彎腰低頭站著,比趴在地下還難受。
二哥慢慢走到我的身後,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所以更加惶恐。
“你居然去看公主。你好大膽!”
“我、我……我、我……”
二哥笑了起來,聲音如同刮鍋底兒一樣刺耳,但我寧可他笑,因為通常他說的話比世上任何聲音都刺耳。
果然,他說:“可惜呀,你也是去看戲的。公主沒你的份,本來就沒你的份兒。現在好了,有了新歡了,哈哈哈。”
我的心被刺得亂跳,不過反而鎮定下來,索性去想待會兒把哪個夷奴拿來打死出氣。一想到我怕二哥,現在趴在地下的夷奴們心裏何嚐不是怕得發抖?我都想笑出來。我真的笑出來了。
二哥圍著我轉,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嘿嘿,二哥,您……”
“很高興,是吧?還有樂的。”他連連冷笑著說,“索性我就上奏王,讓他把公主下嫁給那小子得了。嘿嘿,嘿嘿。那是哪一家的長子?”
“偃家。”
“偃家?是哪一家?沒有聽說過。”
“隻是國人,家道微寒。”我偷看二哥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是被螞蟥叮了一口,二哥蒼白瘦削的臉上肌肉一縮,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國人!怎麼會是國人!地位寒微之人,你竟敢帶入春日澤王邑!你好大的膽子!”
“是!是是!”
“你做事大膽!你混賬!你、你小子還把大哥的征嵐劍拔出來玩過吧?你不要小命了!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老大會放過你?誰動那把劍,誰就是死罪,那是王的賜劍!等到老大死了,劍還是要交回去的,那是禦用的寶劍!”
二哥衝我臉上唾了一口,往日溫文爾雅的大司徒風範一掃而光。
“等著瞧!老大就要從西狄回來……這回說是勝了,其實是敗仗,正沒地兒找出氣呢,嘿嘿,嘿嘿!”
我額頭上的汗“噠”的一聲滴在青楠本地板上,似乎迅速蒸騰起一股輕煙。
二哥“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再一次用他的三角眼盯著我。
“你說,你跟我說。”
“什麼……”
“你的那些玩意兒,是不是從那姓偃的小子那裏弄來的,嗯?”
“不是!”
“別騙我,我都知道。”二哥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回答,“我的人看見了。”
“聽說,你們在春日澤,還用一個真人大小的傀儡給公主表演?”
我的頭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連我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二哥哼的一聲,“老三,我隻給你一次機會。我不討厭人騙我。但我不許你騙我。”他的聲音和我的心一起,寒下去,寒下去,“你說。你是想落我手裏,還是想落在老大的手裏,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我的回答會是我願意落在惡鬼的手裏。
“二哥,二哥——”
二哥很欣賞地看著我惶恐地落下眼淚。他起碼欣賞了半個時辰,我的聲音都快沙啞了,他才冷笑著開了口。
“王,過兩個月要舉行郊祀大典,順便迎接咱們老大凱旋。各方的諸侯都要貢上最新的寶物。這都是俗套,我知道。”
他湊近我的臉,惡狠狠地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我要進貢最好的東西,老大吃了敗仗,我貢上最好的,也許永遠也沒人能進貢的寶物,這一下老大就要被壓下去了。老大被壓下去,對你有好處,對吧?你的哥哥裏頭,除了我,還有誰照顧你?”
“你把那個東西給我弄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我的脖子不由自主往下一縮。
“我就要那個東西。那是至寶。在那一天以前,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總之,我要得到那個東西。”
我心裏死一般的靜寂,像河裏的石頭一樣漸漸地堅硬冰冷起來。
二哥看了我一眼,確信我已經聽懂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像一隻捉弄完耗子的貓,一步一搖地走開了。
我很久都沒有去雲夢山和春日澤了。我把自己關在一個隻有少數人知道的地方。等我積攢起勇氣去那裏的時候,六月已經過去,秋天的金黃已經布滿大地。
從來沒有以如此的沉重的心情和如此堅定的決心走上雲夢山。這兩個月來,我變了很多。站在偃師的身邊,我覺得自己形容枯槁,不堪一看。
偃師容光煥發。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變化這麼大。兩個月來,他們倆幽會的次數越來越多,通常情況下都是在月光下,和著仲昆的舞步唱歌。我很清楚。被我派去,然後回來被我打死的夷奴已經超過十人。
在山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可是真的麵對他了,也不過就這麼回事。我突然變得坦然。
“聽說你們最近經常見麵。怎麼樣,公主還喜歡仲昆吧?”
“嗯嗯!”偃師含笑著點頭,他一點也沒問起我當夜的不辭而別和這兩個月來的經曆。沒關係,我也根本不打算解釋。
“可惜呀。”我隻是長歎著說。
“可惜?”
“是啊,”我很驚訝地看著他,“你不會不知道她是公主吧?”
“她是公主。”不知是不是意識到什麼,偃師的臉瞬間暗淡下來。很好,我喜歡。
“她是公主。公主的意思就是天子嫁女,公爵以上主婚,連主婚的都是公爵。”我瞥了他一眼,“你是什麼?”
一股紅潮直衝偃師的腦門。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現在什麼都不是,”我拍拍他的手,“可我早就勸過你。如果你把你做的東西進奉給王,也許你早進了宮,做起禦用大官來,那就勉強可以說得上了……可是你,唉——”
另一股紅潮湧上了偃師的腦門。沒關係,我也喜歡。我早就在想著這一天了。
“我不想……”
“你當然不想。我知道你不想。可是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你喜歡公主吧?”
“嗯,可是……”
“可是公主也喜歡你。”我打斷他的話,“公主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她隻喜歡你。因為你不同尋常,是,我市儈,你呢,你住在雲夢山上。你簡直就是一團雲。公主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都喜歡。”我點點頭說,“你也能給公主快樂。從來沒有人能給公主快樂。你能。因為你聰明。你聰明得超越了時代。女孩子就喜歡這樣的。”
一旦開了口,偃師從來沒有說得過我的記錄。我很痞,這就足夠了。白雲是不會和泥巴較勁的。我知道偃師說不過我。而且這一次,我抓住了他的軟肋。雖然我的小命還在別人手裏攥著,我卻已經在另一邊享受把別人玩弄於股掌的快樂。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對於這種快樂的向往,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
“還不晚。”我看著天邊的紅霞說。紅霞的下麵就是春日澤。
偃師沒有看我。他愣愣地看著落日的方向。
“有一個東西,能夠讓你一下直升九重天,”我說,“仲昆!”
偃師的臉抽動了一下,可是還是望著天邊。
“下個月,王就要郊祀,那是一年中最重大的日子,各方的諸侯都會雲集都城,參加這盛會。盛會上展出各地送來的貢品,無非是些土特產,一點新意都沒有。王看煩了,連送的人都煩了。可是今年郊祀會不一樣。今年會是難忘的一年。因為在郊祀大典上,將會出現一場不同尋常的,從來沒有過也許永遠也不會再有的舞蹈。這場舞由王的幼女流梳公主親自領唱,而舞者嘛……”
我偷眼看看偃師。他極力地忍耐,可嘴角還是在痙攣般地抽搐。
“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人造人,一個機關,一個傀儡。一個能動,能跳,能舞蹈,卻又全是木棍皮革做成的舞者。仲昆!”
我放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是的,王會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諸侯會目瞪口呆,百姓會嚇得屁滾尿流。”
“隻有你,阿偃。普天之下隻有你做得到。以大周今日的國力,王如果聽到西狄三十六國同時大舉入侵,也會一笑置之。隻有你和你的仲昆能讓王感受世界的奇妙。你不知道,生活在明堂宮裏的人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