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澤.雲夢山.仲昆(3 / 3)

“所以這是數十年來無可比擬的盛事。王一定會大喜,一定會召見你。如果你求娶流梳公主的話……”偃師的眼裏放出光來。

“一定會。”

這三個字,用盡了我這輩子全部的激情。

領我上台的宮女慌慌張張地沒一點王家氣派,我不由自主地跟著慌亂起來。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離王那麼近的位置。我緊緊抓著袍腳,生怕一腳踩到,頭壓得很低,以至於差點撞上站在台邊主持大典的召公。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迅速安定下來。

然後我看見了大哥。幾個月不見,大哥更黑、更瘦了。國人都以為他打了大勝仗,隻有少數人知道其實是敗得狼狽不堪。所以人人都可以望著他笑,望著他流露出崇拜的眼神,甚至跺他拉近乎,說恭賀大捷之類的套話,我不能。我知道要是看大哥的眼神稍有不對,他可能就會把我眼珠子摳出去。我盡量彎下腰,讓大哥以為我是在行禮而沒有看他。故意不看他,也是要倒黴的。

我一刻也不敢多待,趕緊坐到台邊上自己的位置上去。從那個角落裏恰好可以看得見屏風後麵有些許動靜。我看見不小心露出來的木劍的劍柄。

那是仲昆的佩劍。為了給王表演,仲昆已經習武了。

“為什麼要仲昆練劍?”

“你以為王是什麼?是小孩子嗎?王威揚四海已經四十餘年!前有化人大人帶他遊曆天宮,後有西王母帶他遊曆昆侖宮,什麼稀罕的舞蹈聲色沒有見過?你在他的郊祀大典表演鶯歌燕舞,王看了笑都懶得一笑!

“所以咱們要表演王最喜歡看的東西。最近,我大哥又在西狄大勝,因此這次郊祀其實是借今名義,慰勞三軍,迎接我大哥凱旋的。這種時候要突出氣氛。”我望著偃師的眼睛,嚴厲地說,“要讓仲昆習武,要他練劍。要他在郊祀的大典上,一個人表演劍舞,才算得上是正合時宜,才能代表王向四方來的諸侯宣喻國威。

“你想想看,這是多麼大的光榮和麵子!從來都是由王的儀仗隊來完成的,我求我二哥,又求了周公,這才安排下來。你以為誰都可以上台表演的嗎?”

偃師沉默了。這是他從未見識過的世界。他在雲夢山上可以呼風喚雨,可是在這人間,如果我的夷奴不跑死幾十個,他連一個配件都拿不到手。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再一次想。

“可是,桐音不會。”“咱們再找找看有沒有好的調鳥師。”

“不是調鳥師的問題。”偃師說,“鳥和鬆鼠是動物,它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玩人類的遊戲,更不可能學會舞劍。”

“那怎麼辦?”我不耐煩地問。

偃師靜靜地看著遠方慢慢沉下去的落日。

“除非……”

“除非?除非什麼?”

偃師的臉上突然變得通紅。他猶豫了半天,在我一再地催促下,才說,“除非用人。”

“用人?”

“用人的心。用人心做機關人的心。人心裏的一切技能、力量和堅韌……在機關人的身體裏發揮出來……要舞劍……”偃師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的話開始語無倫次,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可是我的心卻越來越平和舒坦。

“我們當然有的是人心。”我信口說道,“大哥打了勝仗,帶回來很多的俘虜。這些俘虜下個月就會被通通處決在郊祀的大典上。不過我可以提前從裏麵挑出一兩個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從前安慰他一樣:“這不是什麼大事。反正那些俘虜都要死,讓他們的心髒能夠與不老不死的機關人一道活下去,對他們來說何嚐不是樂事?放心,放心。”

“大周天子代天巡幸文武德配威加四海懷柔八方,”傳來了召公中氣十足的頌詠,把我從回憶中拉出來,“狄、夷、羌、蠻、戎無不賓服,自文武以下,曠古未有!”

我跟隨所有的人,心悅誠服地伏拜於地。前麵由厚重帷幕重重包裹的天子台上輕輕地一響,我知道,剛剛提到的那位曾以巡天聞名天下,而且勢必留名身後萬世的天子已經駕臨了。我也知道,他不會露出臉來,自從化人不顧他苦苦勸阻,白日飛升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天下萬民之前顯露過身影。我懷疑他已經放棄了一切,寧可孤單地躲在一旁打發時日,也不願放棄回憶與化人在一起逍遙的日子,這些老人們……

然後我看見,對麵的屏風後,幾個纖細的身影隱隱晃動。我忽然心一縮,流梳公主到了。我不由得轉過去看自己的身後。阿偃的身形,我看不見,可是我能想見他的激動。阿偃,我心裏一動,可是已經晚了。

大典已經開始。

兩排甲士雄赳赳地從台上退下去,不少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些甲士並不是大哥從西狄帶回來的,而是二哥的手下。他們在台上聲勢誇張地表演著大哥大勝的場麵,很是威風八麵,台下的諸侯官吏掌聲如潮歡聲雷動,台上的眾卿個個麵如土色。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人敢去看一眼哥的臉色。

我看了。自從我生下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一眨不眨地看過我的大哥。如果在那個時候,暴怒的大哥能看見角落裏有這樣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他,他也會禁不住打冷顫吧!還好他沒有。他依舊坐得筆挺,仿佛坦然地坐在周王之下。

召公舞動著寬大的袖子,在台上賣力地來回穿梭。現在他又走到了周王麵前,深深地伏下身子,用長時間的沉默表達敬意。大家也隻有跟著伏倒,過了好一陣兒,才聽見他朗聲說道:“周公與大司徒,請為大王壽。”他趴在地下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怦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

“周公、大司徒為賀王高壽,及為大將軍大勝助威,特請為王奉上稀世之寶,前所未見,曠世僅有的人偶,為王舞一曲得勝兵舞。並請——”他轉過頭來,笑眯眯地望向我的對麵,“少公主賜歌一曲,為大王助興。”

台下的諸侯百宮中頓時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聲音,可是,當仲昆邁著矯健的步子從屏風背後走出的時候,議論的聲音很快低落下去。

在上萬雙眼睛的注視之下,我的二哥大袖翩翩趨身而上,熟練地拉開了仲昆胸腹的衣服,接著打開了腹腔的木板。

人群中轟然一聲,驚訝得禮節盡失的讚歎聲橫掃整個郊祀大典。一個木頭人!一個會動的木頭人!人們爭相擁擠,想看一看這件不應該出現在世上的東西,台下護衛的甲士們甚至失神到忘記了維護秩序。

得意,寫在二哥、周公的臉上,也悄悄地寫在我和召公的臉上。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得意的人。從前是我的大哥,現在是我的二哥。我也得意。我怎麼不能得意。我的得意悄悄地跟隨著他的囂張,如同獵豹追蹤獵物一樣。

帷幕裏說了什麼話,二哥和周公並排跪在地下,連連叩首。事兒就這樣成了。

屏風後麵,響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洪鍾大呂之聲,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曲調。我低著頭,心跟著音樂跳動,等待著過門的結束。

在場所有的喧鬧忽然低沉下去,因為一個不太大的聲音唱了起來。那是流梳公主。

歌聲像輕輕吹向草原的風,以讓人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和力量,無形無質地向四方散去。其他的聲響刹那間被蕩滌得幹幹淨淨,仿佛天地間隻剩下這一個聲音。

仲昆在歌聲響起的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木劍。他劃出一個優雅的姿勢,騰身而起,劍鋒直指蒼穹,又返身而下,在場中緩緩地劃出個圓圈。這個圈子劃得並不急,可是那支木劍飄飄的,竟然漸漸發出了低沉的嗡鳴聲。

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大哥的臉色變了。

在高高的天下,伴隨著流梳公主黃鶯出穀般的歌聲,仲昆舞出幾近完美的舞步。他輕鬆地舒展著自己的身軀,手臂輕揚,腳步輕點,在台上轉出一個、兩個、十個……無數個圓潤的圈子。他整個人都被自己轉出的圈子包圍起來。那種綿綿不絕的圈子像無數個同心光圈。光圈在擴張,在放大,仿佛太陽落到了場中,漸漸地無法逼視,人們轉過臉去,隻聽見木劍破空之聲如風聲過耳,越來越大。

在那個下午表演的,絕對是整個曆史上最完美燦爛的表演。

我喜歡完美。完美的計劃也是一樣。

和我事先與偃師商量的一樣,仲昆舞著劍,隨著節拍,漸漸地靠向平台的右前方,也就是事先算好的大哥的位置。他的身體和劍都在靠近這個國家最強的統帥。那圈子卷起的風和劍氣,漸漸地逼迫上去,坐在大哥身旁的卿士有點坐不住了。

但我的大哥,仍然像塊石頭一樣杵在那裏。我甚至輕輕地笑了一下,因為我早料到會這樣。傳說大哥在征戰的時候,會一直坐在中軍戰車上,不管是打勝還是戰敗,中軍的車都隻準向前不能向後。

但這一次,他是被打敗了。一尊神被打敗,你會發現他全身都是窟窿。

我斜眼看看召公。他正襟危坐在王前,笑吟吟地注視著場中的表演。今日他的職責是主持大典活躍氣氛,所以這個時候他可以很自然地大聲說話。

“大亦哉!畏山川之高俊!”他舉起扇子,又用力放下,提醒人們的注意,“古來有如大司馬之威儀乎?戰必勝,攻必克。此次西狄一戰,略城擄民,開拓疆土三千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是事先安排好的。在大典上一定要公開稱讚大哥的戰績,廣喻臣下諸侯知曉,無論如何要保住朝廷的臉麵。大哥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不會認為這是公開的詆毀。但時間並不是在此時。此刻全場的重心都在仲昆的表演上,除了台上的人,誰也不會聽到召公的說話。我真是佩服召公到五體投地,因為仲昆在這一瞬間會做的動作,我隻跟他說過一次。

我也佩服我自己,因為事實將證明我對自己親愛的二哥的了解程度。

沒有別的人聽得到,二哥“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對另一邊坐著的石頭來說,如同驚雷一般響亮。大哥手不經意地摸向自己的佩劍。一團黑影恰在此刻劃過他繃得緊緊的眼角,大哥全身一震,“哢”的一聲,寶劍半出,右腳踏下,半跪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全場“噢”的一聲。

關於那一刻的記錄,《周本紀》上說,“王觀木戲於台。木戲作武舞,偶過大司馬座。大司馬拔劍半。”

人人都看見,那個機關人舞著劍跳過大司馬的座位,大司馬拔劍在手。

周禮。沒有人可以在王前拔劍。

大哥的臉色在日光下刹那間變得慘白。

“為賀王千壽,大司馬請為陛下前拔劍,與伶偶同舞。”召公拖長了嗓子,聲音如利箭一樣射進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二哥的臉上同時變色。

我說過了,那一天的天氣,天高雲淡,日光強烈,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在經過了戰亂的春夏後,大周的天空終於明朗如昔。

大哥的身軀在那樣的高天下,顯得渺小無助。他在站起之前,連看了帷幕三次。帷幕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有動靜就是動靜。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立良久,終於“唰”的一聲抽出長劍,將劍鞘丟開,垂手走到場中。

什麼也不能再說了。

流梳公主的歌聲已經停止,現在指揮仲昆跳舞的,是樂府的師氏。他是個瞎子,隻知道彈琴。他的琴藝天下獨步,一彈出來,小如珠玉落盤,大則雷霆萬頃。師氏的雙手放到琴上,錚錚之聲大作。

仲昆就在那音樂的指揮下,揮動著木劍撲了上去。由於音樂的作用,他現在的動作和剛才協和圓潤的招式判若兩人,像一團瘋狂舞動的黑影,一出手就是疾風驟雨般地連砍連劈狂抽亂刺,大哥的身形如一條青龍,在這團黑影中穿梭來去,他的長劍很少出手,反而被木劍壓得連劍光都看不到。兩個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場地中央打起轉來,越轉越快,漸漸地已分不出彼此,隻見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閃爍。周圍的人屏住了呼吸,因為空氣已被躁動得無法呼吸。人們移開視線,有的人吐了出來。

“當——叮——”

兩聲巨響,師氏的瞎眼一翻,手下放緩,場中的兩個身形陡然一頓,已是靜止下來。

大哥,我的大哥,已經是氣喘籲籲,站在場中,而仲昆,仍然如鐵塔一般地背對大哥,肅立著。

大哥連連地喘息,呼吸聲越來越慢越來越輕,可我卻看見他臉上那可怕的表情。那張猙獰的臉上,恐懼將肌肉拉得變形,而在此之上的,卻是驚訝!驚訝!沒有人知道他臉上表情的意義,除了我之外。但我此刻連自己的感覺也無法分辨。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識,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隻有大哥的臉……

他張大了嘴,喉頭中咕嚕地響著,指向仲昆背影的手也劇烈地顫抖著。

琴弦“錚錚”地響了兩聲,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這個時候失聲叫了出來:

“禽滑勵!”

聲音戛然而止!

和聲音一起斷掉的,還有我大哥!

機關人縱上半空,轉過身形,幹淨利落地將我的大哥從肩至腰,劈成了兩半。大哥的上半身直飛出去五六丈遠,端端正正地落在二哥的席前。

木劍是不會砍斷鐵塔般強壯的大哥的。木劍殼已經裂成了四截,仲昆手中的征嵐劍在日光下發著寒森森的光。

周圍傳來狂亂的尖叫聲,我如釋重負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傳來禽滑勵的聲音:“為什麼?”

“你把全身的氣力都給了我大哥。我能要的隻有你的心。”

我在暗處,輕輕地回答。

耳旁傳來咕咚一聲,我連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誰。隻聽召公厲聲下令:“大司徒與周公,指使人偶王前佩劍,刺殺大司馬,無禮甚!可速退!”

早已準備好的武士們一擁而上,將我那已經癱軟的二哥和自戕未成的周公連拖帶拽架了起來。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看見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臉上那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木著臉,任他被人橫著拖下台階。

“周公與大司徒,日與奸吝小人、鬼魅邪術之人廝混,心神動搖,悖亂至此,”召公收起了先前愉悅放縱的表情,變得凜然不可侵犯,莊重地坐在王前,侃侃而談,“大周自化人大人東歸以來,世風日下,朝廷日非,此皆……”

他的臉、話,已經模糊不可分辨。我的意識過分投入,以至於在日光的毒曬下已經昏昏然了。我隻聽見召公府的武士們往來奔走,維護本已大亂的秩序,一杆杆長槍逼得諸侯和文武百官個個低頭寒栗不已。

“臣請大王即刻屏退妖邪,凡與周禮、正道、六藝不合之術、道、門,盡皆罷黜毀棄。今日木偶之製作,雖巧奪天工,然究其根本,甚不可取!且有殺王臣之罪,王法之下,絕無輕饒!”

我的頭腦裏“噗”的一聲,炸開來。我不記得我叫了一句什麼,但隨後召公射向我的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成了我終生擺脫不掉的噩夢。身旁的屏風被人粗暴地推倒,我看見偃師。奇怪的是,當我看見他被人按倒時,臉上卻還掛著他那永遠不變的冷靜的笑容。

“阿偃!”我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偃師被人狠狠地按著,卻始終望著我,他張了張嘴,說了句什麼。

召公轉頭喊了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就是砍下偃師頭顱的人的名字。

白光一閃劃出優美的曲線,和很多年前在雲夢山下甩起的釣竿劃過的曲線一樣,在陽光底下留下長長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鬆開了。但我已經不用再撲上去了。偃師的頭顱,咕嚕咕嚕地直滾到我的麵前,就像很多年前,他從蘆葦中探出頭來一樣。這個小子,他在這裏隻認識我,隻有我能抱著他,隻有我能閉上他的雙眼。

對麵屏風裏,另一條影子倒了下去,響起一陣宮女們的尖叫。那是流梳公主。

於是,在那個天氣很好的日子裏,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貴的三件寶物。那三件寶物,曾經在一個月光明淨的晚上,在草原的河邊,跳著令我終生難忘的舞蹈。

不過當時我已經不知道了。我緊緊地抱住偃師的頭,蜷縮在台上。那頭顱迅速地冰冷下去,我的手腳、四肢、內髒、全身都跟著麻木、凍結,別人來往奔走,我卻失去了意識,成為太陽底下一塊永遠化不開的冰。

“嘩啦”一聲,一堆雪從高高的竹尖滑落,跌落在我麵前。我從長久的回憶中驚醒,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已經很陳舊了。沒有人住的屋子毀壞得快,可是很奇怪,沒有靈魂居住的肉體卻能長久地生存。當然我也已經很老了,遠遠超出了我的年齡和這個早已變得平淡無奇的時代。摧毀我身體的是長年的奔波操勞,還有征嵐劍那若有似無的寒氣。從成為大司空、大司徒到成為大司馬,眼看著王離奇地死去,召公無奈的廢黜,我空虛的歲月已過去了數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會來,冬來了會去,小草重新爬出地麵,春日澤和雲夢山幹涸了又潮濕,隻有我,一年年地變老變幹。

在我身體裏唯一不變的,是阿偃和流梳。他們的形象不會老,因為我不知道他們老了是什麼樣子。我很想和他們一道老去,他們卻殘酷地在我的心裏保留著青春。

這屋子從那以後我就沒有來過,可我現在已經不想走進去了。我默默地、靜靜地站在雪地裏。太醫們說我不能在冷地久站。太醫們懂個屁。他們在乎的是我的身體,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靜地死去。我永遠也忘不了阿偃臨死前對我喊的那句話,可是我沒有聽到。我在夢裏在朝廷裏在戰場上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沒有他那麼聰明。

我沒有你那麼聰明啊,阿偃。

旁邊一叢竹林中,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疲倦地轉過眼去。那是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還要高出一截。我渾身上下一激靈,爆出了一身冷汗,可是馬上我又覺得輕鬆下來。

“阿偃,阿偃,是你麼?”我佝僂著腰,慢慢地向那東西靠過去。

那東西又動了動。竹林嘩嘩地響,雪大團大團地墜落下來,頓時將整個空地都籠罩在彌漫的雪塵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來。

“禽滑勵!是你?是你!”我大聲喊起來,冷汗滲進我虛弱的身體,仿佛冰粒沉進雪中。

“是不是你?你……你是來取回你的心的吧!”我睜大了眼睛,惡狠狠地喘著氣,“是你自己……自己死得不開心……誰叫天底下最毒的毒藥也毒不死你?你不是殺光了我的夷奴嗎……你那個時候為什麼不殺我!”

“咯咧咧”的一連串響,那個東西直起腰來,我後退一步,看見他轉過身來,我看見的是一張青銅的麵具。

仲昆!

仲昆不是已經在郊祀的當晚,由召公親自監督燒毀了麼?難道連機關人也有鬼魂?

看著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的汗水如同滾湯般迅速濕透了數重衣服。

“阿偃,阿偃!阿偃你在哪兒?”我倉皇地大叫起來,“仲昆……阿偃!阿偃!”

仲昆在我麵前停了下來,他歪著頭,用青銅眼睛注視了我很久很久。忽然,從他的身軀裏傳出一陣細碎的聲音,接著,仲昆的頭歪了歪,以我熟悉的動作拍打拍打雙手,發出“啾”的一聲。

“啾啾,啾啾……”青銅人在我的麵前,欣喜地叫著,拍打著,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仲昆!”

青銅人嚇了一跳,輕易地掙開我老弱的雙臂,接連向後退了幾步。他“嗽啾”的咕嚕著,歪著頭看了我許久,終於轉過身去,一跳一跳地向竹林深處走去.天迅速地暗了下來,青銅人的身軀,隻轉了幾轉,就消失不見了。

阿偃的話,我終於明白了。他最後那一聲就是在告訴我這個秘密。他最終也沒有把他與流梳公主心愛的仲昆裝上人心,變成一個武者,而是把它留了下來。阿偃是超越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的智者。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的計劃,可是他還是照我的話做了。他隻是成全我這個朋友的心願而已,就像最初他為我釣起第一條魚。他交給我的,是用武者的心髒做成的真正的武者。

禽滑勵,對,是他,我想起來了,我的老師。他也不是不敢殺我。那個時候他雖然中了劇毒,但隻要他高舉著劍,整個世界也就沒有人能阻止那劍鋒砍下。可是他還是死了。天下最毒的毒藥沒有毒死他,毒死他的,是我的心。

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細密無聲地潑灑下來。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滿足。我很想就此舒服地睡去。我看來快要睡著了。我很欣喜地期待著夢境把我吞沒,就像彤雲把雲夢山吞沒一樣。

⊙文學短評

《春日澤.雲夢山.仲昆》是拉拉的科幻處女作,也是給他帶來廣泛讚譽的一篇小說。單從題目上看,《春日澤》並不像是“中規中矩”的科幻,它取材於古代偃師造人的神話,包含著濃鬱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正如人所評論的,小說“清澈的文字如同秋日的風,從容不迫,帶著大周王朝的優雅,氤氳繚繞著隱約的貴族氣質,充滿了張力”。與此同時,作為一個“架空小說”,故事本身的魅力已然代替了曆史的魅力。整篇小說情緒飽滿但文筆從容,故事簡單卻耐人回味,贏得無數年輕讀者的讚譽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