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兩個夢一般的故事加上兩個謎一般的人,害得王寢食不安食不甘味。眾人晃著腦袋議論著、猜測著、揣度著。
住在東廂七號房間的稷下學士王子滿從王的行宮歸來,眾人立即圍住他詢問王所考核的內容。
什麼?十字秤星?眾人愕然。
“是的,王一定是瘋了,可憐我苦心鑽研艱深學問,準備的典籍不計其數,結果王所詢問的居然是秤杆首端鑲嵌的十字秤星是什麼含義。”王子滿歪著頭,嘴微翕著,目光呆滯,似仍在回味咀嚼那個荒謬的場景。
“你是怎麼回答的?”有人問。
王子滿擠出一絲苦笑:“這怕是屬於販夫走卒的知識了。秤杆上的十字秤星乃是商道上心照不宣的一個標誌,代表‘福祿壽喜’四義,誰要是缺斤少兩,是要折損福祿壽喜的。自古秤杆就是這種製式,曆經千年,這層意義倒是鮮為人知了。”他的,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一層得意的紅光。
四下鴉雀無聲,各自腹思這一問題的奧妙。
“不對。”另一名稷下學士楊墨捏著下巴上幾根枯須,徐聲道:“王兄的說法似頗有理卻經不起推敲,既然買賣的雙方都不知道十字秤星的含義,這折福的警告又怎能嚇阻欺詐行為呢?”
屋子裏頓時聒噪起來。
“諸位,諸位。”一個不急不緩的金石之音打斷大家的爭執,是宋國的象數大師東郭覆,“十字秤星的含義我看不甚要緊,關鍵在於王為何要關注這樣一個常識,它與傳聞中王所冥思的那個大而空的問題有何瓜葛呢?不才昨日也剛剛被王召見過,王所詢問在下的卻是另外一個相似的問題。在下推敲,這兩者似有淵源……”
“是何問題?”眾人安靜下來。
“王問的是,算盤為何采用上檔兩珠下檔五珠的製式……”
這有何不對麼?房間裏充滿了詫異的空氣。這樣的問題就好比質問石頭為何長成這樣而不長成別樣。一個司空見慣的事物值得去考究它的來曆麼?如果去詢問製秤匠或是製算盤匠,他們可能隻好這樣回答:祖師爺傳下來的就是這樣。但是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突然在我心中綻放:對呀,對於民間使用算盤的商人、學者而言,算盤的確存在兩顆多餘的子,上下檔各有一顆子從來都用不上,合理的設計應該是上檔一子下檔四子。當我意識到此點後便悄悄推門離開了這沸反盈天的討論現場,回到自己的廂房,裹上被子苦思苦想這一問題。窗外灌進一大片皎潔月光,地上如水銀瀉地。我輾轉反側,一閉眼,黑暗中似乎有一點幽幽的光在遊走,它縹紗不定,與我若即若離,我幾乎就要觸及它的光輝,它卻又幽靈般閃開了。當我遽然睜開眼時,四周光華燦爛,已是旭日當空。隨從畢恭畢敬地準備了洗漱盆巾站在我床前,告訴我王的使者剛才已來過了,王於午時召我覲見。
“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琳琅珷焉……”王背對著我,緩緩誦讀著《爾雅》裏的辭章,四周一片蛙鳴鳥語,風在翠竹紅葉之間沙沙遊走。我沒想到王召見我的地點是在他的濩澤行宮。
“你就是申子玉?”王轉過身來,那個傳說中精力充沛愛好騎射的新君麵容竟如此清秀脫俗,飄然出塵。隻是幾縷衰弱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爍著濯濯銀光,幾近透明。王真的是老了麼?王即位之時已經五十歲,按理說這個年齡已不堪承載征戰四方傲睨天下的壯誌雄心了。
“臣正是。世代奉旨修訂地理誌的楚地申氏傳人子玉。”我朗聲回答。
“楚人?”王冷冷一笑,我心一緊,分明聽到王鼻子裏傳來的帶著冷風的哼的一聲,“《山海經》就是你們楚人杜撰的吧?”
我如釋重負,正容道:“《山海經》確為我楚先祖所編撰,文采瑰麗,多錄鬼怪異獸神話傳說,但地理風俗均參考前人著述及實地考稽,杜撰一詞似有失偏頗。”我心中暗暗稱奇,《山海經》向來被世人視作禹臣伯益的著作,王又是從何推斷它是楚人的作品呢?
“實地考稽?”一絲嘲笑掛在他的嘴角,“那好,朕向你討教一個關於《山海經》的問題。”
“臣洗耳恭聽。”
“《山海經》之《西山經》、《海內東經》、《西經》、《南經》、《北經》、《海外西北經》上均記載昆侖之山,那麼,昆侖到底尊駕何處?”王嚴厲的目光似兩道光劍,刺得我不敢正視。
“臣不知。”我的腦海亂成麻團,兩腋冷風颼颼,汗如瀑下。王所提的問題實際上正是困擾堪輿界多年的疑難。有人認為海外別有昆侖,東海方丈便是昆侖的別稱;有人則考定昆侖在西域於闐,因為河出於於闐且山產美玉,與緯書記載相符;有人認為昆侖並非山名,而是國名;還有人幹脆認為昆侖無定所……古來言昆侖者,紛如聚訟。
“緯書記載: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閬風。或上倍之,是謂玄圃。或上倍之,乃維上天,是謂太帝之居。試問天下何山如此怪異,竟分上下三級結構?”
“臣不知。”我的聲音細如蚊蚋,無地自容。相傳昆侖一山上下分三層,有九門,門有開啟獸守之,增城之上,有天帝宮闕。這種結構誰也沒有親見,曆代緯書卻記載翔實,言辭鑿鑿。對於這種記錄,我們後輩亦隻能一五一十參照前人著述加以整理修訂,或暫付闕如,萬不敢憑空臆想增飾文采,妄下評斷。
我聽到一聲悠長的歎息羽毛般飄落。王遠遠踱去,他挺拔的身影竟有一絲搖晃,雙肩顫顫巍巍,銀灰色長發更零亂了。我心念一動,那個孕育已久的假想似要脫口而出,卻又艱難地吞入腹中。作為一名堪輿師,沒有經過實地調查又怎敢妄自推斷?
王眼角的一絲犀利的白光觸疼了我通紅的臉,我垂頭不語,心中泛出一絲苦澀的嘲笑:怎麼可能呢?昆侖方八百裏,高萬仞,豈可……
“你有話要說?”王似乎讀出了我的腹思。
四野的蛙鳴不知何時靜寂了,風也似乎睡了,稠密的樹葉一動不動。夏午的池塘裏蒸騰出一層幽藍的霧靄,池塘水一平如鏡,像一塊晶瑩的翡翠。“咚”一聲,池水破碎了,一隻青蛙在團團荷葉間遊弋,荷葉在水波的推動下終於搖出幾分清涼。
“臣猜測,也許,昆侖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我的聲音在空蕩蕩蜿蜒蛇行的長廊裏回響,洪亮卻掩蓋不了尾音的顫怯。
王猛地望向我,那目光裏的溫煦鼓舞了我,我繼續說:“之所以緯書上南西北東都有昆侖的蹤影,那是因為昆侖原本就是會移動的物體。”
“會移動的物體?”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沉吟良久,“那會是什麼呢?”
“比如,比如……”我支吾著,腹中千頭萬緒似要在一刹那噴湧出來,“比如星槎UFO在中國古代的稱謂。。”
王睜開眼,深邃的眸子裏蕩漾著熠熠的波光。
“好個南西北東!好個星槎!”王突然爆發出一陣狂肆大笑,在笑聲中我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王在亭子裏來回急踱了幾步,便倏地坐下。賜我一張與他對麵的座位。侍者端來用冰壺盛裝、外置冰塊的美酒,在王與我的杯盞裏倒滿了香氣四溢的瓊裝玉液,這酒乃是我們楚國出產的酎清涼,最宜夏天飲用。王與我舉盞幾回後,疲倦的臉上便有了幾分紅潤。
“你願意聽朕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嗎?”王的目光縹縹緲緲,禦苑內的青山碧水鬥折回廊在他恍惚的目光裏黯淡下去……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古代的一個皇帝命令他的孫子兩手托天,讓另一個孫子按地,奮力分離天與地之間的牽引。最後,終於除了昆侖天梯,天地間所有的通道都被隔斷了。這個雄心勃勃的皇帝又令他的一個孫子分管天上諸神的事務,另一個孫子分管地上神與人的事務,於是一種新的秩序開始形成……”王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我。
我心裏說,是的,我明白。這個被稱作“絕地天通”的故事也記載在《山海經》裏,這個古皇帝就是顓頊,他的兩個大力士孫子一個叫重,一個叫黎。傳說在絕地天通的那一刻,禮崩樂壞……很明顯,這隻是神話,王敘述這個故事又有何企圖呢?
“我常常對一些司空見慣的事物心存困惑,”王抿了口酎清涼,“當我繼承了王位,神州天下就如同一幅輿圖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說,我隻需繼承先王製定的法規沿襲周禮,就可換得海晏河清舉世太平。可是我卻無法回避內心的一些困惑。甚至對祖宗之法和治國之道產生懷疑。比如古曆,比如易卦,比如讖緯之說。我試圖解釋這些問題時,我便意識到兩種潛伏的秩序在鬥爭在蔓延,影響到普天下的每一個角落。當我明白自己是站在一個兩難的曆史的高處,我的一念之差將對後世對王室基業產生巨大影響時,我就陷入一種悲涼的境地:孤獨,並且無奈。我害怕,我一覺醒來,一種新的秩序席卷這個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絕地天通一樣,禮崩樂壞。而我,王室的繼承者,對此卻束手無策。矛盾的是,我內心又在隱隱期待這新秩序的到來,就像期待一場久違的大雨,這雨可能是一場甘霖,福祉天下,但也可以是一場洪水,吞沒一切……”
我呆呆地望著麵前這個人,忘卻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此時他在我眼裏隻是一個需要傾吐的獨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見我們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須思索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如此龐雜,我們無論在各自的專業範疇鑽研多深,卻隻能窺見這個問題的一隅。管窺蠡測,所以我們才覺得好笑。
“所以,我決心研究我所繼承的這種秩序的由來,發現一切的一切都與那個子虛烏有的昆侖有關。似乎是一夜之間,黃帝從虛空繼承了他的發明技藝,這才有了舟、車、機械;神農從虛空繼承了他的耕作技能,這才有了百草、稼穡;扁鵲從虛空繼承了針灸醫術,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個穴位的特定組合與病症的精確對應。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幾個甚至十幾個穴位的組合,針灸才有療效,可是你知道要從這三百六十五個穴位中摸索出對症的組合針灸術,需要試驗多少次嗎?”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謬,拚命搖頭。
“一個數術家告訴我,從三百六十五個穴位裏選取合適的五個穴位,需要實踐五百二十五億二千一百萬次。”
我無從揣度這個數的大小,因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數是二億三萬三千三百(裏),這是天體的經長。
“這說明針灸之術不可能是遠古時代的某位神醫通過實踐積累的方式所創造。”
“我聽說針灸術最初是寫在一本叫《黃帝靈樞經九針十二原》的書上。”
“不錯。”王笑笑,“不光是針灸,你若是詢問機械製造工匠,他的技藝發源於何代何人,最終也會追溯到與黃帝有關的一本書上,比如《陰符經》……”
《陰符經》?這不是九天玄女贈給黃帝的那本奇書麼?相傳黃帝正是依靠此書指點才發明了指南車,走出蚩尤布下的迷霧,從而擊敗了蚩尤。
“那麼,八卦易經呢?”王偏著頭詰問我。
“這……”我狐疑了,眾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於商獄時一手創造的啊。
“你相信閉門造車嗎?一個囚犯怎麼能在鬥室裏遠取近求仰觀俯察呢?一個失去自由的人何從演繹大千世界的千變萬化呢?”
我震驚了,天下敢如此評價文王發明易卦的功德的人,也恐怕隻有他老人家的五代孫姬滿了。
“你覺得我國使用的算盤設計合理嗎?”王又突發奇問。
“臣以為上下兩檔各多出一子。”我慶幸自己昨晚剛剛琢磨過這個問題。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禮崩樂壞的時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盤卻是合理的設計。因為那時候的人使用的是十六進製。”王麵無表情地說。
一粒火花在我腦海裏綻放,這顆火星拭亮了一大塊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檔每珠代表五,下檔每珠代表一,那麼每住的計數值是十五,這也是十六進製的最大基數。即使是今天,十六進製仍然在稱量、占筮領域使用著,半斤八兩的說法即源於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堵,飛快地道出一句:“那麼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義嗎?《山海經》為什麼采用南西北東的方位順序而不是民間流行的東南西北的習慣順序呢?”
我腦袋完全懵了,心中唯有感慨:各行各業都有一門行規,我們堪輿行內的規矩正是以南西北東的順序描述地理,這規矩誰也不知道是從何年何月定下的,卻一直沿用至今,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更不會想為什麼會是這樣。我癡癡地望著王,酎清涼美酒的幽香也無法喚回我的思緒。
“這一切均是源於河圖洛書兩幅可能起源於結繩記事時代的抽象圖案,是對數及數理關係的形象總結。。”王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
什麼?河圖洛書?我如墜雲霧。
“十字秤星實際上就是洛書圖案的核十字,至於《山海經》的敘事順序:由內而外自南到東,也是按照洛書的解讀規則進行。可惜,這門學問今天已經無從考究,那種智慧實在太過精深博厚,遠非吾國學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緩緩地直起身子,衰老的骨節發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雙臂頹然下垂,渾濁的目光眺望遠方,不覺間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長又模糊。
“那是一門什麼學問?”算盤,秤星,昆侖,黃帝,我的腦子被五花八門的念頭與線索充填纏繞著,王峰回路轉的思維讓我智枯思竭,連提出的問題都如此蒼白無力。
“那……那不是人間的學問,它來自昆侖。”王沉重地一事一頓地說,他的雙眼閉成一線,似在進行千年不朽的冥思。
從王的濩澤行宮歸來,照舊有一大群人詢問我被召見的細節,我疲憊地揮揮手,躲進自己的廂房,一頭栽倒在床上,蒙頭大睡。腦袋像交戰正酣的戰場,短兵相交聲與戰車錯轂聲喧囂一片。王所描述的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嗎?一千五百年前絕地天通禮崩樂壞的傳說又暗示著什麼呢?舊的秩序就是在那個時代建立並影響至今嗎?比如日漸式微的十六進製,比如眾說紛紜的河圖洛書。大周開國百年以來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擔憂什麼呢?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與冬至,合乎曆元要求,楚星官甘韋庭上書王,建議修改顓頊古曆。王欣然同意。
在新曆頒布的這一天,王召開殿試大會。全鎬京城麇集的學者智士濟濟一堂,分作兩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側入座的是羨門、方士、讖緯師、巫覡、幻術師,王的右手側入座的是象術師、數術師、天文家、稷下學士、機械師、堪輿家。當我們這樣入座時麵麵相覷,心底頓時明白些什麼。在蒲胥客棧,我、天文家、稷下學士、巫覡、方士作為大周的頂尖人才簇擁在一塊,從來沒想到自己與對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們分為涇渭分明的兩陣營,我才恍然大悟,那兩種令王寢食不安互相鬥爭的秩序是什麼,那兩個夢一般來去無蹤的故事與故事的主角又分別代表著什麼。
王隻是用他矍鑠的目光掃視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靜寂了。王說:“今天,朕把大家召集在這裏,是要解決最為困擾大周的一個難題。今年宋國的旱蝗導致百姓顆粒無收,偏逢去年勞師伐徐,國庫糧倉虧空。救濟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過。長江黃河隔三岔五地泛濫更是朕的心腹之患。朕時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種至高至妙的方法來預測來年的荒饉旱澇該多好。如此,便可以從容提前決策。若是荒年,則蓄積糧食;若是洪澇,則遷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則頒令改種旱田莊稼。朕上下求索,卻難得一計。難道舉國上下,傾盡智囊,也無法預測來年的氣候嗎?”王的聲音突然拔高,高亢激昂,在大殿內久久回響。
“陛下。”楚國名覡巫鹹上前奏曰,“臣在楚國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數次預測來年的氣候變化,無不合驗如神。可見祖宗傳下的占卜之術,乃是神人貫通先知先覺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學士王子滿征得王的許可,站起來說,“氣候乃是種雲氣變幻、陰陽調燮的一種現象,這裏麵有規可循。據我統計,長江流域的泛濫呈現或三或五的周期規律,中原的旱災一般伴隨著蝗害,是旱災的氣候周期律與蝗蟲的生物周期律耦合調和的結果。”
“既是一種規律,王兄可否預測一下來年貴國的氣候?”巫鹹冷冷地說。
“這……”王子滿露出窘迫的神色,“氣候的這種規律太過複雜,又時刻處在動態變化之中,它隻是在大量的統計數據中呈現一定的規律,若要精確預測,委實困難……”
“笑話!”一個西域的幻術師不顧禮儀大統站起來,“天氣這玩意就好比奴仆的表情,我要其陰它就不得睛,我要呼雨它不敢來風。大王不信,我可當場演示。”
王還未有表示,幻術師就迫不及待地一抖衣袖,半空響起一聲霹靂,震得殿堂穹頂簌簌作響,眾人縮著脖子,敬畏地望著那個煙霧騰騰的衣袖。
“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時之風雲變幻,殊不知氣候乃是一個季度乃至一年的寒暑變遷,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來年風調雨順涼風習習四季如春?恐怕當真正的大旱來到,你喚來的那幾點雨還不夠你灑仙水的分量吧?”雄辭閎辯的東郭覆說得幻術師瞠目結舌,滿臉通紅。隻得低頭去驅散袖口的濃煙,濃煙卻驅之不盡滾滾湧出,那滑稽的場麵激起大殿裏一陣壓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覡巫昌叩拜在地,“易卦為先帝文王所發明創造,卦象的乾道變化陰陽翕辟高深莫測,乃是因為卦象中附存有神的意誌。易卦傳至今日近一百年矣,我們不肖子孫對易卦的領悟理解日趨平庸,以致祖宗的智慧之精華不得繼承。臣懇求陛下在全國推行易卦,以輔佐王道,溝通神人,調理自然。則大周幸甚!蒼生幸甚!”
王沉默不語,轉而把目光投向我們一側,那目光裏的含義深不可測,又似乎什麼含義也沒有。
“陛下。”東郭覆拱拱手,“臣以為占壇盈城,圖讖累牘非但不是興國之本,反而遺禍萬年。試想以龜甲之裂璺、蓍草之形狀、卦之陰陽與旦夕禍福聯係起來,是多麼荒唐。卦辭曰:小狐汔濟,濡其尾,天攸利。請問如何從小狐狸過河弄濕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難道今早我出門是先跨左腳還是右腳與王是否賞識我的見解有關麼?”
我們冷靜地沉默著,臉上卻浮出會意的微笑。
“愚夫不可與語卦之妙。”巫昌恨聲道。
東郭覆聽了也不惱,轉向巫昌躬躬身:“老先生,據說卦象的變化體現的是神的意誌,不料我這田夫野老雖不懂易卦之妙,卻也通曉神的旨意。”
“哼……你可推斷我擲下的這一卦是陰是陽麼?”
東郭覆道:“一卦之陰陽即使判斷正確亦有巧合之嫌,不妨你擲卦一千次,我來判斷其中陰陽卦各占的次數。”
“好。”王撫掌笑道,“朕就為你們仲裁,看卦象到底是神人還是愚人的意誌。來人,計數!”
東郭覆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說:“我推斷這位先生擲下的卦象陰陽各占一半。”
“荒謬!”巫昌白花花的胡子在呼哧呼哧的鼻息前亂舞。
“陰,陰,陰,陽,陽,陰……”侍衛一一如實將卦象報出。
巫昌雙臂抱胸,吹著胡須,用眼角的白光瞟著東郭覆,一副要你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時,王悄悄踱到我跟前,輕聲問:“你認為結果怎樣?”
“臣不知。”我老實說。
王笑了:“你知道我是如何推斷出《山海經》是楚人寫的嗎?”王的問題總是突兀怪誕,這分明是兩件不相幹的事啊。
王似乎知道我又要說不知,便自答道:“因為我數過《山海經》裏帝王神話人物的露麵次數,發現你們楚人的先祖顓頊出現達十六次、黃帝出現二十三次,遠超過三皇五帝中的其他人。這樣的材料安排也許是出於無意,卻暴露了作者的感情趨向。”
我恍然大悟。
“報告陛下,陰卦共計四百九十九次,陽卦共計五百零一次。”
左右兩席同時響起一陣歡樂的呼聲。不言而喻,這意味著我們這方陣營的勝利。但對方也自認為勝利了,因為隻是四百九十九比五百零一,隻近似於各占一半,神的意誌似乎是不可精確預測的。雙方於是展開了激烈的爭執與攻訐。此時,一個著玄色長袍的人無聲地屹立在殿前的大門口,陽光傾灑在他飄飄的衣袂上,籠罩上一層令人眩暈的金色。黑紗鬥篷下那張鳩形鵠麵的臉卻讓人不寒而栗。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王抬起雙眼望向門口,他眼裏的光突然浮動了。王從寶座上起身,嘴微翕著,視線又平又直。眾人對王的表情迷惘了,目光順著王的視線落在那個不速之客的身上。是他?那個傳說中穿金越石、移山倒海的幻術師。大臣們竊竊私語,臉上浮現出敬畏的神色。
那人的目光空洞洞的,仿佛殿堂內的眾生相在他的視野裏投影的隻是一堵白色的牆。他移動他的身子,卻似乎根本沒有邁動步子,衣袂飄揚長發亂舞地在眾人驚愕的目光前漠然移動。侍衛們完全遺忘了他們的職責,眾賓客則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就這樣,他來到了王的跟前,拿出一卷羊皮紙,不,誰也沒有看見他掏東西的動作,隻是手上突然就多了一卷羊皮紙。他將羊皮紙擲在地上,麵無表情地說:“這是神的旨意。”
那卷紙靜靜地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麵上,上麵籠罩的好奇的目光幾乎要把它烤焦。侍衛正要俯身去拾,但是他似乎看到了什麼,便困惑地停住了他的手。是的,大家都看到了,那卷紙似通曉人意一般,自動舒展開來,那上麵的娟娟小字竟自動放大,投影於半空之中,以致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字符的細微結構。可是,大家很失望,那上麵奇異的符號連最博學的稷下學士也無法閱讀。我泄氣地垂下視線,發現羊皮紙仍躺在地上,那半空之中浮現的竟是它的幻象。
“何人能解讀這文字,朕賜萬金!”王高聲喝道,環顧玉樨欄下。
驕傲的稷下學士垂下他們高揚的頭顱;頭發斑白的老學究們窘得滿臉通紅;大臣們正襟危坐,佯裝城府。那些羨門、方士、巫覡倒是趾高氣揚起來,紛紛私下炫耀他們對這些文字的一些心得。因為他們即使不懂,卻也對這些符號十分熟悉,這些符號原本就是鬼符,方士們掛在木劍上焚燒的樹葉上畫的就是這些。
“神的文字俗人豈可褻瀆?”那人的聲音不大,卻響在每個人的耳邊。而他的嘴卻是緊抿的,冷若冰霜的麵孔如一潭死水,春風吹不起半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