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彌漫著詭異的氣氛,父女二人相對無言,明明是至親的骨血,卻像陌生人一樣,保持著有禮節的疏遠。一絲細微的痛苦鏡子般映照在父女相似的臉龐上。
女孩吃完飯,程梁收拾了飯盒和刀叉,站起身來:“我走了,小雯。”
“嗯,再見。”女孩回答。
自始至終,她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
我歎了一口氣,從醫院的監視係統脫離出來,逐步清掃著自己的痕跡,退出網絡。頭痛這個時候才穿過神經屏蔽襲擊我的意識,帶來陣陣暈眩和顫抖。我踉蹌著走到廚房吞下藥片,抓起一杯水灌進嘴裏,回頭又坐在了電腦前。
“不休息一會兒嗎?”阿克夏問我。
“不用。”我盯著屏幕,“剩下的事情用不著‘全聯’,隻要‘機聯’就夠了。我大概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但現在的關鍵,是讓這個大學教授相信我們。”
“書讀得太多的人都很好騙。”阿克夏打了個哈欠,在我的腿上盤成一個熱乎乎的大毛球。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對手機的追蹤顯示:程梁到家了。
我遙控啟動了他的電腦,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在找我嗎?”
我猜他一定被嚇得半死,因為從電腦的麥克風裏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似乎摔碎了一些東西。
我補充:“我是‘刀手’,你在找我,是嗎?說話,我聽得到。”
他發出一些類似於被掐住脖子的鵝那樣古怪的聲音,我把他電腦的音箱切換到語音合成,開始飛快地打字,在那邊,發出來的是一種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惡心聲音,足以讓人對“刀手”又厭惡又畏懼。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說,“你想要我做什麼?你付出多少報酬?還有誰知道你在找一個‘刀手’?”
他喘了一陣子,緩過勁來了:“我要……我要你找一個人。”
我笑了:“找誰?”
“我……我要你找我的女兒。”這個大學教授忽然間無助得像一個孩子,“我要你找我的女兒,我被‘上傳’的女兒。”
“你的女兒沒有被上傳,她現在正在你們最好的醫院裏接受最優秀的神經科醫生治療。”我冷笑起來。
透過攝像頭,我看到他連連後退,仿佛我能夠穿過網絡咬他一口似的。“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女兒!”程梁吼叫起來,“我知道她不是!”他痙攣的雙手揉搓著衣角,“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兒被上傳了,鬼才知道她身體裏現在是個什麼東西!我要你找小雯回來,多少錢也無所謂,我要你找她回來!”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它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我歎了口氣:“先說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傳’的女兒,所以我不會先要你的錢,等到我有了線索,自然會聯係你,你不要再去找別的‘刀手’,否則我不能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你知道了嗎?”
他連連點頭,看他那種絕望的樣子,顯然是把死馬當成活馬醫了。上傳這種嚴重違法的行為,除了找“刀手”,他也確實沒有別的選擇。
“那麼。”我緩緩地說,“把你女兒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電腦的那一邊,程梁抱著頭絮絮地說;電腦的這一邊,我點燃一支煙,靜靜地聽。
據這位飽讀詩書的大學教授說,他的女兒一直是個“很聽話的乖孩子”,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迷上了虛擬現實遊戲,沉溺在裏麵無法自拔。他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求也求過,就是沒有用。終於有一天,她上傳了自己,隻給父親留下一張簡短的字條:
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
爸爸,媽媽,對不起,再見。
其實程雯的故事和每一個上傳自己的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一個獨生的孩子,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什麼真心的朋友。每天都聽話地上學放學回家吃飯睡覺。學校和家兩個支點撐起一個精致的籠子,孩子在裏麵,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網絡。
我明白那種感覺,打開網絡,信息像洪水一樣衝擊你,告訴你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退出網絡,你發現洪水離去,你仍然在籠子裏,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個世界,想進入那個世界,想擁抱這片嶄新的天地,可是你發現現實、自己的身體、家人的愛,都沉甸甸地墜著你,仿佛囚牢裏的鎖鏈。
在一個秘密的上傳站點,有一句話用紅色粗體寫在首頁上:
上帝把人放逐出樂園的時候說:給他們愛吧,這是最好的枷鎖,隻要他們還被愛捆綁,就永遠無法回到天堂。
這句話在網迷中廣泛流傳,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籠子裏掙紮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們其實都很迷惘。很多人覺得:得到新世界的代價是失去舊世界的一切,誰會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擇?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傳自己的人,拋棄過去的理由其實都很簡單。
是的,我知道。
比如說程雯,她想要的,無非是一個比較輕鬆的生活,沒有升學、考試排名這些壓力的生活。
再比如說林雨,她上傳自己隻是因為她堅信:在現實生活中一無是處的她,能夠在網絡裏大展拳腳,幹出一番事業,讓那些曾經將她視為垃圾的親戚朋友鄰居對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們都錯了,網絡不是現實世界,在電子流中他們不會睜開眼睛,就找到一片堅實的土地和碧水藍天。網絡的深淵就像是一片海洋,把每一個投身其中的人都吞沒,洗滌。
絕少有人知道:在深淵的更深處,無論是程序,潛手,還是刀手都很難到達的地方,潛伏著怎樣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裏是一切非法的數據,上傳的意識,被破壞的程序,被拋棄的人工智能混雜,蟄伏,滋生的地方。在那裏的意識,有些用上傳的人類思想作為核心,有些隻有程序的拚接和生長,他們巨大,龐雜,無所不包,卻又一無所有。
它們稱自己是“淵隱”。
政府其實知道淵隱的存在,多次掃蕩過淵隱藏身的地方,但是淵隱比程序更聰明,比潛手更靈活,就仿佛網絡表象下的一條條暗流,就連最狡猾的刀手也難以捕捉它們的存在。由於在網絡中,自行滋生出意識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寫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禁止一切意識上傳的行為,並將其列為重罪加以處罰。
那些上傳了自己的人們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識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識被分解成一個個的數據包,成了淵隱們充實自身的糧食,還有百分之十成為淵隱,在數據中流竄,躲避政府,也躲避同類。他們撕裂別的意識來填補自己對信息的饑渴,嗅探甚至引誘那些有上傳意向的人,伺機搶奪空置的身體。
但是隻有百分之一的淵隱,可以幸運地找到一個把自己上傳的傻子丟下的身體,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也就是“借屍還魂”。
我猜想,也許在某個時候,那個叫程雯的女孩聽到網絡深處有一個低語誘惑著她,呼喚她前往,隻是她不知道,這一步邁出,得到的不是脫胎換骨,而是萬劫不複。
程梁顫抖著手點起香煙,他告訴我某個早上他推開女兒房間的門,看到女兒在電腦前帶著微笑一睡不醒。他手忙腳亂地把女兒送到醫院,醫生無奈地告訴他:不必抱什麼希望了。
後來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將女兒木然的身軀聯上網絡,女兒居然蘇醒了過來。但是醒過來的,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程雯了。
程梁囉裏囉唆地列舉了一大堆女兒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隻是簡單敷衍過去。為人父母的人總是對自己的孩子有一種敏銳的直覺,我相信程梁的判斷。
因為每一個有上傳意圖的人身後都會隱藏著一個甚至更多的淵隱,他們靜靜潛伏在那裏,誘惑著,鼓動著,當上傳的意識一離開頭腦,他們就會爭先恐後地搶奪那個已經沒有靈魂的軀體,鵲巢鳩占。
至於那個離開了軀體的意識,她的命運就隻能取決於百分之一的機會,和百分之九十九的運氣。但是,隻要能夠成為“淵隱”,那麼她追蹤到我這樣的“刀手”,還是輕而易舉的。
程梁說,他收到一條短信:
爸爸,找刀手,幫我。
下麵是我的地址。
正是這條短信讓他下了決心,將“女兒”送進了醫院,然後捏著鼻子走進我租房的郊區。
無處歸去
在聽完程教授漫長的敘述之後,已經是淩晨四點,我頭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來。紛雜的思緒不受控製地奔流,脹得耳朵嗡嗡作響。
吞了兩片藥,一點作用都沒起,我發狠地又吃下三片,關了電腦,按著頭晃到廚房,用已經沒什麼熱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麵,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裏,一頭紮進從打開就沒疊過的被子裏,衣服也沒脫,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夢鄉。
一直睡到下午兩點,我才有力氣爬起來,草草抹了一把臉,揣了點錢去樓下的超市買東西。提了一大堆零食和貓糧,突然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遲疑了好一會,還是走過去,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媽,是我,雪姣。”
對麵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很久很久沒有聲音。我拿著話筒,手微微地顫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了勇氣,等著,等下去。
“雪姣,你現在在哪裏啊?我看你的號碼又換了?”媽好一會兒才找到話說。
“我調到嘉興上班了。”我開始撒謊,每一次都是這樣撒謊,其實我懷疑,媽早就知道我在幹什麼了。
“嘉興是個不錯的地方啊。雪姣,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媽的聲音低了下去,“啥時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過年吧。”我說。
每一次都承諾了過年的時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窩在自己的房間裏,抱著阿克夏,睜著幹澀的眼睛,聽新年鍾聲冷酷地響起,想著自己無法向母親兌現的承諾。
看到我無精打采地回來,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給你媽打電話了?”
“哦。”
阿克夏舔舔自己的爪子。“給自己找鬱悶嗎,你這不是?”
“我樂意!”我沒好氣地回它。
“想哭就哭,雪姣。”阿克夏的聲音聽起來有種飽經人情世故的感覺,但是胡子上還沾著貓糧的樣子實在缺乏說服力。
我聳聳肩膀,抓起裝錢的信封,點出三分之二的錢,分成兩份。
“要去彙款?”
“嗯,老樣子,一半給媽,一半給周阿姨。”我把錢揣進兜裏。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指。“出門別忘了帶藥。”
“我知道。”
從郵局回來,我和阿克夏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把我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消滅個精光。然後我再次倒頭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體力是尋找“淵隱”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應的藥,也睡足了覺。爬起身來甩開被子,換了衣服,頭沒梳臉沒洗牙沒刷,吃了兩個雞蛋,喝了一袋牛奶,開電腦,連線。
程梁說他的女兒沉迷於《江湖無限》這個遊戲,並且強烈建議我去遊戲裏尋找他女兒上傳的意識,但是我用了更簡單的方法:沿著電腦中上傳數據包的痕跡查找。
在第一個節點,痕跡就斷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阿克夏那邊已經下載了女孩電腦裏的遊戲數據,開始在《江湖無限》裏尋找遊戲手法類似的ID。
沒有。它說。幹幹淨淨,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跡更少。
政府的數據庫裏也沒有捕獲或者清除類似意識數據包的記錄。我回應。
哪裏還有線索?阿克夏問。
深處。我回答:最深處。
要找到一個淵隱並沒有那麼容易。更何況是尋找一個特定的淵隱。現在有兩個可能:女孩自己成了淵隱;或者更糟,被其他淵隱分解成資料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識裏。我調整了自己的模式,開始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