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工作,那點下崗津貼和退保金要一家三口開銷,的確局促得很。可說起去撞車場,郝師傅心裏那真是不痛快——撞車場,那叫什麼玩意兒!好好的小轎車頃刻間就撞得七扭八歪,散架破殘,沒見過這麼糟蹋東西的。就連他那一貫追時髦的孩子都不能接受:曾經被當做眼珠子那麼愛惜的車子,忽然間就比破爛還不如了,要到撞車場去“慘烈分解”。但時尚可不管郝師傅父子的感受,“撞車運動”旋風般席卷全球,甚至還有幾個城市爭搶“全球最大的撞車場”頭銜。體育新聞頭條也填滿了撞車賽事的報道。屏幕上那些從噴射著火焰馬上就要爆炸的車子中爬出來的撞車手,那些在看台上揮舞手臂狂歡的觀眾,還有那些飄浮在空中的宣傳汽艇,都給郝師傅很不真實的感受,恍惚在做一場噩夢。
不知不覺,郝師傅踱出樹蔭,火炭樣的空氣立刻包圍住他,將他毛孔中的水分炙烤幹了。熱氣順著他呼吸的節奏直竄到他肺裏去,再沿微小的毛細血管流遍他的全身,灼燒他的每一個細胞。郝師傅不由得眩暈,連忙退回到梧桐樹蔭下,扶住樹幹。
這才幾個月不練車了,就禁不得太陽曬。郝師傅抹抹額頭的汗水。從前練樁,那些學員在車裏戰戰兢兢打方向盤,汗水糊住眼睛都不敢鬆手。早先練樁還要嚴格,樁杆上都放了一整包煙,前杆希爾頓後杆萬寶路,碰掉了的煙歸師傅,誰碰掉了誰再去買了來放上。那陣子郝師傅的煙多得要拿到駕校門口的小賣部去消化。想到煙,郝師傅摸摸上衣口袋,還有半盒紅塔山。手都夾住煙盒要往外掏了,眼前閃過體檢報告上那半黑的肺部照影,手便是一鬆。
悄無聲息地,一座銀灰色飛行平台降落到郝師傅麵前。郝師傅嚇了一跳,有點癱軟的腿立刻挺直了,臉上竭力做出自信無所謂的表情。平台上跳下兩個人,都穿著輕薄的銀灰工作服。工作服背後“新生水泥清除公司”的黑色大字特別醒目。那兩人提個方盒子走進破裂的水泥板中,戳戳點點,好像是檢查水泥的破壞質量有沒有達到要求。看他們的神態很滿意;幾分鍾後兩人就折返回去了。他們沒有和郝師傅打招呼。飛行平台驟然升起,平台下側“遠達飛行,創造新生活”的字樣被地麵揚起的浮沙和水泥碎塊打中。但是那飛行平台瞬間就升高了十數米,擺脫了幹燥炎熱的地麵,漸漸成為灰白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
是這飛行平台毀掉了水泥。郝師傅對他老伴這麼說過。接著在電視上出現的一個談話證實了他的觀點,參與談話的是一個“資源分配與再生利用”專家,還有一個“飛行個體化”專家。特別巧合的是,郝師傅認出這兩個人都曾經是他的學員,但不是同時期的。那個研究所謂“飛行個體化”的人,由於肢體協調能力和視力上的缺陷,在學車上吃了很多苦頭。郝師傅記得,好幾次練車時那人攢緊方向盤,麵色陰暗地嘟囔道:“都什麼年代了,還要機械操作汽車。”當那人終於通過路考,近似於半虛脫地站在他麵前時,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眼中的懷疑,聽到對方很認真地問:“我這樣能上路開車嗎?”他回答說當然不行了,還得有人帶著練路。那人的臉色再度陰霾:“我們那麼費勁兒到駕校學車幹嗎?又花時間又花錢!”“你不這樣不成啊。你拿不著本兒啊!”郝師傅狠瞪那人,這種事情難道有改變的可能嗎?
為什麼不能改變?曾經不能準確倒庫的資源專家在電視中慷慨陳詞——輪子的確帶來過文明,但它現在是文明的障礙,將人們鎖死在地麵上。資源專家繼而長篇大論講述轎車家庭化給國家帶來的能源危機、土地危機、環境危機……講得郝師傅父子汗流浹背——如果全國每個人都擁有一輛小轎車,整個國家都要變成停車場,而整個地球的石油儲備僅能支撐這些轎車開幾天……郝師傅覺得專家們肯定在危言聳聽,但“飛行平台”迅速替代了家用轎車卻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這種使用場效應飛行的東西隻需幾節電池做燃料,完全電腦操縱,衛星引導,人要做的僅僅是在電子地圖上標出目的地。然後,平台就會快捷安全地飛到那裏去。沒有紅綠燈,沒有超車,沒有疲勞駕駛,沒有半路拋錨——所有平台的飛行道路都由“空中交通管理中心”分配,不會重疊也不會交叉。那些在天空中飛過的平台顏色鮮豔,式樣可定製,不需要駕駛證,經銷商允許百分之二十首付,可以停放在任何地方(廣告上說你甚至可以將平台掛在牆壁上),沒有道路維護費和燃油附加稅,時速最高三百邁。出乎商家意料,最先使用飛行平台的是商務與警務人士,而不是追求潮流的青少年消費者。等到國有公交係統也開始使用特製的四十座平台的時候,連郝師傅的老伴都忍不住動心想去買一個,她坐轎車頭暈,可是在飛行平台上卻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