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孽
1
爺爺說,在靈寵之中,蛇的靈性是出類拔萃的,不亞於烏龜,很容易修成精怪。問題是蛇的陰氣太戾,殺心極熾,比貓還要難以養熟。除非是莫大的因緣,不然極難認主。一般靈蛇認主,都是蛇主動來找你認主,而不是你去找條蛇回來逼它認主。這是蛇跟其他靈寵最大的區別。所以你常見養貓養狗養魚養龜的人,卻少見養蛇的。
洪家段的洪小伍就堅稱他見過靈蛇認主的人。
洪小伍名字中有個“小”字,但實際年齡已經五十歲左右。他說,他十七八歲時確確實實見過一個靈蛇認主的人。那時候,集體的田地剛開始分到各家各戶,不再搞公社製度。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在洪小伍的記憶裏,好像他生命的五十年裏再也沒有出現過那麼炎熱的季節。洪小伍頂著熾熱的陽光在水稻田裏割稻子,忽然聽見挨著的稻田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站起來一看,原來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洪霧吉。
是不是“霧吉”這兩個字,我無法確定。因為在方言裏,螢火蟲的稱呼就叫“霧吉”。
洪小伍說,洪霧吉自然是他的外號。因為他那個人特別喜歡玩,像螢火蟲一樣半夜了還到處跑。大家都習慣了叫他“霧吉”,反倒忘記了他的真名。
“幹什麼?沒見我正在做事嗎?”洪小伍擦了擦汗水說道。
洪霧吉說:“聽說埂口鎮上今晚有電影呢,你不去看看?”那時候的年輕人為了看一部電影,不惜跑幾十公裏遠的路程。往往晚上播映的電影,遠地方想看的人必須上午或者中午就出發。
洪小伍知道,吸引洪霧吉的並不是電影,而是露天影場上的姑娘。他總喜歡做一些無聊的動作,比如在放映機的鏡頭前伸出手指做動物的剪影,引得一陣罵聲,也引得姑娘們回頭看他,不管是罵還是笑。
洪小伍看了看稻田裏還有一多半待收割的水稻,擺擺手:“你自己去吧。我的活兒還沒幹完呢。”說完彎下腰繼續割稻子。
“哎喲哎喲……”洪霧吉笑道。
洪小伍以為他是嘲笑自己,並不答理他。
“哎喲,你看看,這裏有兩條蛇在交配呢。”洪霧吉拍著巴掌說道。
洪小伍站起來,果然看見稻田的水溝裏有兩條糾纏在一起的蛇,綠瑩瑩的,叫不上名字。
洪霧吉大笑道:“你看看,蛇都懂得在這個季節享受生活呢。你怎麼還有心思幹農活啊?走吧走吧,一起去吧。”
洪小伍還是搖頭。
洪霧吉朝他招了招手。
洪小伍道:“都說不去了。”
“哎,不是的,我借你的鐮刀使一下。”
洪小伍將鐮刀遞給他。
洪雷吉瞄準兩條蛇中的一條,將鐮刀砍了下去……
洪小伍大吃一驚,喝道:“你傻啊!蛇會報複你的!”
洪雷吉不以為然:“你才傻呢,沒聽人家說過見了蛇交配會倒黴運啊?”
洪霧吉正要向另一條綠蛇下手,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不要傷了它!”
他們循聲望去,一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女孩站在不遠處,不知道是急於趕來還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她滿頭大汗,衣服也濕了,緊緊貼著玲瓏有致的身體。那時候最流行的是“的確良”的布料,她上身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當被汗水滲濕的地方變得半透明,衣服下的肌膚就若隱若現了。下身穿的也是當時最流行的花格裙子。她的下巴很尖,一副天然的瓜子臉。
他們都不認識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便問道:“你是哪個村的?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我是隔壁村捉蛇人盧朝暉的女兒,就是經常來你們這裏收蛇的,你們認識吧?”女孩一麵說一麵朝他們走過來,直奔那條幸存的蛇。
洪霧吉調侃道:“哎喲,真是奇了怪了,你爹是蛇的死對頭,你卻要救蛇?”
洪小伍想不起有什麼人經常來這裏收蛇,偷偷扯了扯洪霧吉,小聲道:“隔壁村有捉蛇人嗎?”
洪霧吉側了腦袋悄聲道:“我瞧這姑娘長得不錯,今天就不去看電影了,認識她也挺好。你管她爹是誰做什麼?”
女孩回答道:“就是因為我爹得罪了太多的蛇,我才幫他贖罪啊。”她似乎對麵前這兩個年輕小夥子不感興趣,徑直走到了那條蛇麵前。
洪霧吉一把將女孩攔住,笑嘻嘻道:“這蛇是我發現的,憑什麼你要就給你?我跟你爹又沒有什麼親戚關係。”然後他朝洪小伍努努嘴,問道:“小伍,你說是吧?”
洪小伍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中暗暗埋怨洪霧吉把話說得太露骨了。
女孩冷笑一聲,語氣強硬道:“這蛇是我養的寵物。你殺了其中一條,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洪霧吉拍著巴掌笑道:“哎喲,還真是不講理哦。剛才還說是為你爹贖罪,現在又說是你的寵物了。好吧,你說它是你的寵物,那麼它認識你嗎?它能跟你走?”他心裏料定了女孩無法帶走這條蛇。如果是自己家養的狗或者貓,稍微逗一聲就會跟在屁股後麵走了。蛇還能跟你走不成?
女孩將雙手往腰上一叉,撅起嘴道:“你說的話算數?”
“我堂堂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洪霧吉道。
洪小伍驚奇地發現,就在他們倆說話的當口兒,那條綠蛇竟然蜿蜒著向那個女孩爬去。等他們說完,那條蛇已經匍匐在女孩的腳邊了,蛇芯子不停地親吻女孩的鞋麵,跟一般的撒嬌的貓和狗沒有兩樣。
一滴汗水流入洪小伍的眼睛,又濕又澀,使得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虛幻。頂頭的陽光也變得五顏六色。
等視線重新清晰,他隻看到了女孩美麗的背影。
洪霧吉還不甘心,對著背影大喊:“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沒有答理他,隻有那條綠瑩瑩的蛇盤到女孩的脖子上,雙眼冷冷地盯著大喊大叫的洪霧吉。
洪霧吉頓時打了一個冷戰。在熱得整個村莊都幾乎融化的三伏天裏,他的皮膚上掠過一陣寒意。
2
後來,他拉著洪小伍找遍了周圍幾個村,都沒有找到名叫盧朝暉的人。
“也許她怕我騷擾她,故意說了一個假名。”洪霧吉自我安慰道。
“嗯,肯定是的。”實際上洪小伍半信半疑。
洪小伍說,從那個無比炎熱的夏天開始,洪霧吉變得神神道道。尤其是在一次乘涼之後,他神神道道的毛病變得更加厲害。
那時候炎熱的天氣幾乎接近尾聲。但是晚上吸收白天散發的熱氣仍然使人無法安睡。許多人就在地坪裏潑幾桶水,將竹床放在潑水的地方,然後睡在竹床上乘涼,一般要等到夜露降臨才收起蒲扇和竹床或者竹椅回到屋裏睡覺。身體好的人甚至直接將冰涼的井水潑在竹床上然後睡上去。這樣睡覺的時候更加清涼,但是一般人扛不住。還有人將竹床搬到池塘邊或者河邊去借得風中的一絲清涼。
那晚乘涼,洪霧吉和幾個人將各家的竹床搬到了池塘邊,一邊用蒲扇拍打蚊子一邊聊天。洪霧吉笑著說:“有些山區乘涼的方式非常有意思,比如某某地方,那裏的人不把竹子編成竹床,而是編成一個美女的形狀,然後晚上摟著睡覺,那裏的人將這東西喚做‘竹美人’,既涼快又……哈哈哈……”
有人笑道:“霧吉,要不你也抱一個試試。”
洪霧吉道:“我不是竹匠,不會做。夢裏夢一回倒是可以。”
他這麼一說,晚上果然夢到了。
他後來還夢到了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說出來沒人相信。因為他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至少在別人看來是不正常了。但是那天晚上的夢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那時候的他還是正常人。
他們在池塘邊聊完竹美人之後困意上來,有人的打鼾聲已經超過了池塘那邊水田裏的蛙鳴。
洪霧吉也覺得眼皮沉重,漸入夢境。他夢見自己的懷抱裏有一個竹美人,陣陣清涼通過竹美人傳到他的肌膚,舒服之極。隻不過,這個竹美人似乎不是死的,它能輕輕扭動,攪得他的心神忍不住蕩漾起來。
月光還是乘涼時的月光,在微風輕撫的水麵摔碎。他借著月光看了看竹美人的臉,似曾相識,但是叫不上名字。
洪霧吉雖然平時輕浮,但實際上沒有接觸過女人的身體,尤其這樣近距離的接觸。
此時有如此好看的美女投懷送抱,他怎能不激動?他急躁地將雙手伸向竹美人的胸口,意欲將她的衣服撕開。可是他努力了半天也無法得逞,自己的手倒是疼得厲害。他這才發現,原來竹美人的衣服也是竹篾做成的,他的手指被竹篾劃傷了。
這一疼,他的夢就醒了。
手指的疼還在,身上的涼意還在,就是不見了美人兒。
睡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同村人突然大喊道:“蛇啊!蛇啊!”
他朝那人看去,隻見那人正指著自己。
他感到身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側頭一看,果然身邊躺著一條扁擔長的綠蛇!洪霧吉尖叫一聲,從竹床上翻滾下來。
蛇見人已經發現它,繞著竹床的腿蜿蜒而下,溜進了池塘邊的草叢之中,然後聽得一陣水響,該是從水中遊走了。
驚嚇過後,洪霧吉才發現自己的手被蛇咬了,所幸沒有毒,傷口很快就好了,但是他心中的創傷似乎再也好不起來了。從此他見著蛇便嚇得如女人一般直哭,腿不敢往前邁,也沒有力氣往後退。沒見著蛇的時候,他也自言自語,神神道道。
他的父母認為他衝撞了蛇精,蛇精多為女性,所以他的父母覺得要盡快給洪霧吉娶個媳婦,這樣蛇精就無法“乘虛而入”。
我曾就這種說法詢問過爺爺。爺爺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很多時候那些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人心理安慰,讓他們不再愧疚,不再恐懼,所有的“病”自然就好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洪霧吉父母的做法無所謂對與錯。
那個炎熱的夏天過後,洪霧吉結婚了。他的妻子原本是個胖胖墩墩的壯實女人,可是自從嫁到洪家以後,身體迅速消瘦,變得尖嘴猴腮,身如竹竿。
過了一年,洪霧吉得了一子。全家歡喜,認為從此擺脫了蛇的糾纏。
可是兒子生下不久,洪霧吉的妻子突然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洪霧吉的父母問過所有認識的人,沒有人知道洪霧吉妻子的消息。
兒子滿周歲那天,很多客人來道喜慶賀。洪霧吉的父母忙得團團轉,洪霧吉自己卻賴在床上沒有起來。
洪霧吉的父母抽不開身,便叫洪小伍去叫洪霧吉起床幫忙。
就是那次,洪小伍確認蛇並沒有離開洪霧吉。
洪小伍推開洪霧吉臥室的門時,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蛇爬動的聲音。打開門之後,洪小伍看見洪霧吉還在蒙頭大睡。房間裏並沒有其他異狀。他床頭的大紅喜字還在,隻是退色了不少。
房間的地麵非常潮濕,幾乎能夠聞到水氣味兒。洪小伍一腳踏進去,就留下了一個鞋印子。
3
洪霧吉的家坐西向東,靠山而建。他這間房最靠近後山,陽光見得少,室內昏暗。那時候的農村還沒有人用布窗簾,為了防止蚊蟲進入,大多在窗上釘一層紗網,夏天一過,再將紗網取掉。
而洪霧吉這間房的紗網從來不取掉,陳年老灰積落在上麵,弄得如蜘蛛網一般。這更阻擋了光線。
洪小伍走到洪霧吉的床邊,將他推醒,說道:“霧吉,該起來了,今天客人多,你去給你大伯幫幫忙啊!”
洪小伍說,按生辰八字算來,洪霧吉父親的命裏是沒有這個兒子的,所以為了避免他夭折,洪霧吉從小就被要求叫他父親為“大伯”,而不是“爸爸”。
洪霧吉翻了一個身,嘟囔道:“她還沒有梳好頭發呢,等她梳好頭發了我們一起過去。”說完,他用被子蒙住頭,理也不理洪小伍。
屋裏本來就陰森森的,聽他突然說這樣一句話,洪小伍頓時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屋裏除了他們兩人,並無第三者。
“誰……”洪小伍吞了一口口水問道,“誰……要梳頭發?”
“她呀!”洪霧吉翻開被子,將頭露出來,伸手指著梳妝台。
洪小伍朝他指著的梳妝台看去,梳妝台上的鏡子已經大麵積鏽壞,已經無法用來對鏡貼花黃。梳妝台邊上倒是有一個小凳子,但是那裏並沒有坐著的人。
難道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洪小伍急忙揉了揉眼睛,可還是沒有看見洪霧吉說的那個“她”。
洪霧吉用無比溫柔的口吻對著梳妝台方向說道:“哎,你慢慢梳頭,不要著急,梳好看點兒。我大伯就是個急性子,不用聽他的。”
洪小伍後腦勺的頭皮陣陣發麻。
洪小伍不敢聲張,一是擔心朋友的聲譽;二是害怕“她”的報複。
之後不久,洪霧吉的父母相繼病逝。
洪霧吉的異常愈加明顯。他吃飯的時候要多擺一副碗筷,給空碗盛飯夾菜,還不許別人先吃,得等他說“她吃完了”才讓開動。
為此,好多親戚不再上他家吃飯。漸漸地,親戚之間的走動越來越少,幾近斷絕。
他出走的妻子的娘家人認為他是思念妻子得的病,出於憐憫或者其他,將他兒子接過去撫養。
兒子走了之後,洪霧吉的性情又發生了改變。他的生活作息時間完全顛倒,白天縮在屋裏睡覺,沒有聲響,晚上卻起來做飯吃飯,甚至出去撿柴。對他來說,傍晚吃的是“早飯”,午夜吃的是“午飯”,早晨吃的是“晚飯”。有時大清早有人碰見他,人家問他“吃過沒有”,他說:“晚飯都吃完啦,該回家睡覺了。”
他懶於梳洗,蓬頭垢麵,好些次嚇到不知內情的夜歸人。本村的人倒是習以為常了,隻是經常半夜聽見他在山上放聲高歌,擾了清夢。
許多人認為,洪霧吉的兒子命苦是苦了點兒,但幸好不至於像他爹一樣瘋癲。
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越不願它朝哪個方向發展,它偏要往哪個方向發展,仿佛背後有一股魔力推動似的。
4
事情是這樣的。
洪霧吉的兒子洪利昂在外婆家長到了十六七歲,他偶爾回去看看瘋瘋癲癲的爹,但不住宿也不吃飯。不知道他是害怕他爹,還是害怕別人說的那些話。
雖然大部分人對他抱有同情憐憫之心,但是個別人仍然偷偷傳說蛇精不但不會放過洪霧吉,也不會放過他的兒子。洪利昂之所以到現在還好好的,是因為蛇精沒有足夠的機會,倘若洪利昂長期跟他爹接觸,保不定也會被蛇精糾纏。
受這些人話的影響,洪利昂在外婆家小心翼翼。因為他一旦情緒波動,做出過激的行為,就會有人說蛇精的威力開始發作了。他不敢太憤怒,也不敢太高興。
別人打了他,他不敢還手,隻是撇撇嘴,躲得遠遠的。遇到再高興的事,他也隻是彎彎嘴角,從不手舞足蹈。
在他滿十七歲那年,他的姨媽去世了。姨媽的兒子不願戴孝,說是姨媽去世的日子和時辰都不好,犯了七煞。不管是兒子還是侄子,隻要戴了孝,都會受到牽連。
我想問爺爺犯七煞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每次都忘了問。我問了媽媽,媽媽也不太清楚,隻說在舊社會的時候,如果有錢人家犯了七煞,亡者的兒子、侄子不會穿白衣,係孝帶,而會花重金請一個沒有親人的孤家寡人來代替他們戴孝哭喪。沒錢的人家則半夜偷偷將亡者埋出去。
洪利昂的姨媽生有三子四女,如果不舉辦喪禮就將她埋出去,肯定要遭人唾罵。可如果舉辦喪禮,又沒人穿麻戴孝。三個兒子是不肯做孝子的,也不允許自己的兒子代替。四個女兒見娘家人都不願意出頭,更是像老母雞一樣將各自的兒子護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這樣一來,隻有寄居在這裏的洪利昂沒人幫忙說話。
大家便將目光都投向沒有依靠的洪利昂。
洪利昂想了想,答應代替他們做孝子。他穿上縫了麻布的白衣,戴上吊了兩團棉花的白帽,手拿條條穗穗的哭喪棒,跟著道士履行本不屬於他的職責。
姨媽的兒子指著吊了兩團棉花的白帽,對洪利昂說:“你知道為什麼帽子兩邊要各吊一團棉花嗎?”
洪利昂搖搖頭。
姨媽的兒子揚揚自得道:“這兩團棉花原是塞在耳朵裏的,意思是做了孝子就不要聽別人說閑話。別人說了也當沒聽見。”
洪利昂點點頭。
“所以你既然做了孝子,就不要聽別人說這說那。什麼犯煞啊,不利自己啊,都是假的。姨媽見你沒人養,疼你,跟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地對待。所以你做孝子也是理所當然。你說是吧?”
洪利昂不說話,將兩團棉花塞進耳朵裏,眼眶變得濕潤。
姨媽的兒子罵道:“你傻啊!這棉花隻代表那個意思,不是真的要塞進耳朵裏啊!”
洪利昂用小手指將棉花拚命往耳洞裏捅,一邊捅一邊對著他的表哥傻笑。
所以後來他表哥堅稱洪利昂並不是因為代替當了孝子才變傻變瘋的,說他準備當孝子的時候就已經傻了,不然誰會把兩團棉花拚命往耳朵裏塞?要不是棉花是用細繩係著的,恐怕他沒成傻子之前就變成了聾子。
但是更多人認為洪利昂是在給他姨媽辦完喪事之後變傻的。
姨媽的棺材上山之後,他見了人不再打招呼,而是扭轉了腦袋吐舌頭,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
他的狀態漸漸向他爹靠攏,越來越像。
有的做婆婆的看見洪利昂就對自己家懷孕在身的兒媳婦講:“懷孕的時候千萬別打蛇,打了蛇將來生下的孩子就會吐舌頭,像蛇吐芯子那樣。”做婆婆的還會交代說,孕婦的丈夫也不能打蛇,並滔滔不絕地說,孕婦家裏的東西不能挪動位置,不能在牆上釘釘子,那樣會“犯占”,等等。
據洪利昂的外婆講,她的外孫確實曾經“犯占”。
他外婆說,按日子推算,洪利昂是在外婆家懷上的,因此“犯占”的地方就是他爸媽曾經居住並懷上他的那間臥室。
洪利昂出生的時候,他外婆守在旁邊,見剛出生的外孫臉上有兩個黑得發亮的痘痘,大小跟釘子帽差不多。
外婆連忙算算日子,估摸外孫是女兒女婿住在娘家時懷上的,又想起上個月在那間房的牆壁上釘了兩顆掛小物什的釘子,心想恐怕是“犯占”了,她急忙回到家裏,將那兩顆釘子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