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是把以前溺死的女兒配陰親給了二叔吧?”苟杞知道這段往事之後,這樣問丈夫。
“我也這麼想呢。”董曉峰愁眉苦臉。
“他女兒的年齡太小了,才四歲,怎麼能給二叔當老婆?難怪他在夢裏找我!”苟杞自然而然將這件事跟她的夢聯係起來。
董曉峰坐不住了,親自去了陳割匠家一趟。
他到陳割匠家的時候,陳割匠不在家。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正在家裏做作業,見他便問道:“你是來找我爸的吧?他剛出去給人家閹豬,估計半小時後回來。”
他瞥了一眼地坪裏晾著的被子,那是他送給二叔的鬼老婆的定禮。他問道:“你是他女兒?”
小女孩點頭稱是。
“他後麵不是生了一個兒子嗎?你哥哥呢?”
小女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沒有哥哥啊。”
董曉峰前前後後再看了一遍,確認這裏就是上次送定禮來的時候看到的房子。他這才明白,陳割匠的第二個孩子仍舊是女孩,上天並沒有如他所願。
“你媽媽呢?”董曉峰問道。
“她打麻將去了,很少在家。”小女孩說道。
他挨著小女孩坐下,一邊看她做作業一邊問道:“我問你呀,你知不知道你以前有個姐姐呢?”
“我知道,她掉尿盆裏淹死了。”小女孩眼睛盯著作業本說道。她的心思在做題上,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董曉峰大為驚訝,沒想到這個小女孩能這麼輕鬆自然地說出這些話。
“怎麼就淹死了呢?”董曉峰原本心裏有些忌諱的,見小女孩無所謂的樣子,他問問題反而直接多了。
“淹死就淹死了唄,我哪裏知道她是怎麼淹死的?”董曉峰的話幹擾了她做作業,她似乎有些不滿,嘟嘴說道。
董曉峰自討沒趣,便不再說話,在旁邊愣愣地看著她做作業。
正在他閑得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膝蓋有點兒痛。他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小女孩正用筆頭捅他。估計是她的作業已經做完了,書本已經收拾好。她神情古怪地看著董曉峰,細聲細氣地問道:“嘿,你不覺得那個被子有點兒古怪嗎?”
她用捅他的筆指著外麵的被子。那是他給陳割匠的定禮。經她這麼一說,他再去看時,覺得被子上繡的花紋確實有幾分詭異的味道。
“我蓋著它睡覺的時候,老夢見我的姐姐。”小女孩說道。
她的話讓董曉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還沒出生,你姐姐就不在了。你怎麼知道你姐姐長什麼樣呢?”董曉峰感覺身上有點兒冷,禁不住抱住了胳膊。
“照鏡子啊!”小女孩天真無邪道。
董曉峰不懂她的意思,皺眉道:“你姐姐在鏡子裏?”他心想這個小女孩應該是看多了關於魔鏡之類的童話寓言。
小女孩搖頭道:“誰可以住鏡子裏啊!姐姐應該跟我長得很像,所以照鏡子的時候能夠想象一下姐姐大概的模樣。”
“很多姐妹長相倒是挺像的。”他由衷地覺得這個小女孩聰明。董曉峰的母親原來經常做夢,夢見床邊有三個小孩,後來有兩個小孩跑了。董曉峰的母親在夢裏急得不行,可是她躺在床上起不來。
他母親告訴他說,本來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前者是他母親在還未跟他父親結婚之前與別的男人懷上的,隻好沒要。他的弟弟則在生下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每次他母親做這個夢,就會從夢中大叫而醒。
這個小女孩的夢,或許跟母親的夢有幾分類似?董曉峰這樣想。
“你不相信嗎?姐姐還跟我說了話呢。”小女孩見他半天不說話,有些不高興。對於小孩子來說,大人是否相信她的話是很重要的事情。
“哦?你姐姐跟你說什麼了?”董曉峰勉強打起精神問道。
“姐姐說她變成了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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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這句話使得董曉峰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立即聯想到苟杞做的夢。苟杞說登科二叔牽著一頭豬到處找她。這個小女孩說她姐姐變成了一頭豬。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你姐姐為什麼會變成豬啊?”董曉峰問道。
小女孩擰著眉說:“姐姐說,爸爸把村裏的公豬都閹割了,那些豬就找到姐姐,要姐姐變成豬給它們做老婆。”
“你跟你爸爸說過這個夢嗎?”
小女孩點頭。
“那你爸爸怎麼說?”董曉峰問道。
“爸爸給了我一個耳光,叫我不要亂說話。”小女孩委屈道。外麵刮起一陣風,將竹竿上的被子吹到了地上。小女孩連忙起身跑到地坪裏,將被子重新晾在竹竿上。被子上粘了一層幹燥的泥土,乍一看仿佛這個被子是從泥土裏挖出來的一般。小女孩從別的地方取來一個鐵衣架在被子上拍打。灰塵在陽光下清晰地揚起。
這時候,陳割匠提著他的工具回來了。他見地坪裏正在拍打被子的女兒,生氣地罵道:“叫你看著點兒,不要讓它掉下來弄髒了!唉,叫你做事豈不是托付黃鼠狼看雞!”
罵完轉頭就看見了屋裏的董曉峰,他驚訝地“哦”了一聲,立即換上一副笑臉,跟董曉峰握手道:“哪陣風把你刮到這裏來了啊!”他笑得不自然,顯然對董曉峰的到來有些做賊心虛的不安。
陳割匠給他倒上茶水,兩人照舊寒暄了一番。
董曉峰見客套話說得差不多了,便將話鋒一轉,問道:“陳師傅,您以前是不是還有過一個女兒啊?”
陳割匠正要給自己的杯子添茶水,聽他說了這話,將茶壺縮了回去,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反問道:“怎麼啦?”
“我就不跟你繞圈子了。你實話實說,你是不是把以前意外溺死的女兒配給登科家二叔了?”董曉峰臉上的笑已經消失。
陳割匠見這架勢,知道對方已經洞曉他的底細,便反問道:“那又怎麼啦?”一邊說,他一邊假裝輕鬆地重新給自己的杯子添茶水。可那提著茶壺的手不夠穩,微微地顫抖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降臨在他的頭上。
董曉峰見他裝輕鬆,也放鬆了一下自己,假裝輕描淡寫地說:“沒怎麼,以前那個二叔找到我媳婦,逼著我給他找老婆。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見陳割匠點頭,董曉峰繼續道,“最近那個二叔又來鬧了,說我們騙了他。”
“啊?”陳割匠驚訝地看著董曉峰,忘記自己的杯子已經倒滿,茶壺裏的水還繼續往杯子裏倒。水溢出來,濕了一大片。
等到陳割匠反應過來,茶水順著桌沿已經流到他的腿上了。陳割匠慌亂地放下茶壺,將打濕的褲子撚起,不讓濕的地方貼到皮膚。
董曉峰將他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
“所以今天我來找你。”董曉峰等他不那麼慌亂了,接著說道。
陳割匠本來就在心理上略遜一籌,加上剛才破綻百出的鎮定,此時想掩蓋已經不可能。他點頭道:“對,我之前沒有跟你們講明白,配給你二叔做鬼老婆的正是我十多年前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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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曉峰原本想在陳割匠承認的時候拍著桌子大罵的,此時他已經承認,董曉峰卻平靜了許多。他輕聲道:“你怎麼之前不跟我們這麼說呢?非要等到出了問題才承認?”
“我女兒去世的時候才幾歲,怕你們知道了不肯。所以我臨時想了一個歪點子。”陳割匠紅著臉說道。
董曉峰“哼”了一聲,道:“也虧你想得出。”
陳割匠強詞奪理道:“她去世有十多年了,算算到現在也不小了,給登科家二叔當老婆……雖然還是小了點兒,但是不至於出多大問題呀。”
“你女兒沒有告訴你,她蓋著那床被子的時候夢見姐姐變成豬了嗎?”董曉峰指著外麵的被子說道。
陳割匠嗤之以鼻道:“這小孩子胡說八道,你也相信?她夢到了,我為什麼沒有夢到?她媽媽為什麼沒有夢到?這孩子,我看就是欠揍!揍怕了,她就不敢胡說八道了!”
董曉峰歎了口氣,說道:“可是我媳婦也做了類似的夢。她恰好夢見二叔牽著一頭豬到處找她,責怪我們給他配陰親不上心。”
陳割匠大吃一驚,用手抹了一把臉,雖然他臉上沒有出一點兒汗。他的舌頭不靈活了,結結巴巴道:“你媳婦……也夢見……夢見了……夢見了……豬?”那個“豬”字費了好久的勁兒才說出來。
“是的,來這之前我不明白我媳婦的夢是什麼意思。可是聽你女兒說了她的夢之後,我感覺事情有點兒眉目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兒……變成了豬?”陳割匠的臉顫動不已,像一隻剛剛上架待閹割的豬一般恐慌。
“你女兒自己說的,她說姐姐告訴她,因為你的原因,她不得不變成豬。”
“她說,我把村裏的公豬閹割了,所以那些豬找到她姐姐,要她姐姐變成豬給它們做老婆。是吧?”陳割匠接著他的話說道。
他女兒聽見他說這話,怯怯地躲了出去。
這次,他對女兒沒有憤怒的表情。
“閹豬匠,敲馬鑼,閹你家公,閹你家婆,閹個豬兒喂不活……”
外麵響起一群小孩子異口同聲的嘲笑聲。因為爸爸的職業,小女孩在玩伴裏麵也被人嘲笑。小孩子對外麵的風言風語,實際上比大人要敏感得多。少不經事不懂憐憫的玩伴們經常指著豬欄裏的母豬,要她叫母豬做姐姐。
對於這些小孩子的事情,做父親的陳割匠是不知道的,也不屑於知道。在他看來,那隻是小孩子之間的無理取鬧而已,無傷大雅。
而在此時,他再次想起小孩子之間的打鬧和女兒的夢,如當頭棒喝,兩眼驚恐地看著董曉峰,鼻尖沁出汗水,問道:“難道……難道她真的變成了豬?我把一頭豬許配給了登科家二叔?”
董曉峰見他如此驚恐,不但不再生氣,反而生出些許憐憫,握著陳割匠的手安慰道:“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害怕是沒有用的,隻有想辦法補救。當初二叔附到我媳婦身上時,我不照樣挺過來了?”
“那我該怎麼辦?這都是我的報應嗎?”董曉峰的安慰對他沒有絲毫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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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那些,想想怎麼解決問題吧。”董曉峰見他這樣,有些反感。
陳割匠想了想,說道:“其實將我女兒的屍骨挖出來送到你那邊去的那天,有人給我提了個醒。”
“誰?”
“一個小孩子,我當時沒在意。”
“小孩子?”
“是的,是我們村裏的小孩子。我那天從你們那裏回來後,他坐在我家門前哭哭啼啼。見我回來,他責怪我把他家的豬弄死了。”
“把他家的豬弄死了?”董曉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一聽,還以為是某次給他們家閹豬沒閹好,害得他們家的豬這天死了。”
“難怪小孩們唱歌說你閹個豬兒喂不活。”
陳割匠辯解道:“可是我猜錯了。不是閹割的豬死了,而是他們家一隻小母豬病死了。母豬是不用閹割的。”
“那他來找你哭什麼啊!”
“他說就是因為我移動了我女兒的屍骨,害得他家的小母豬跑了魂兒,所以他家的小母豬死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他還振振有詞,說若兒——就是我現在的女兒的名字——說若兒的姐姐要變成豬伺候其他的豬,跟那幫兔崽子說的一樣。現在一想,怎麼說呢,想著別扭,但是好像有幾分道理。你知道我要說的意思吧?”陳割匠眼巴巴地看著董曉峰。
董曉峰點頭道:“我懂。”
“這麼說來,因為動了她的屍骨,她的靈魂不得安寧,無法繼續待在豬的身體裏,被我們硬生生拖進了你二叔的墳墓裏。這才使得那頭豬突然死亡?”陳割匠掰著手指說道。
“暫時隻能作這個考慮。”董曉峰說道。
“所以若兒從用上你送來的被子開始夢見她姐姐變成了豬,你媳婦則夢見二叔牽著豬到處找她?”
董曉峰摸著後腦勺道:“也許吧。”
“那……是不是把我女兒的棺材請回來,埋在原來的地方,這就可以了?”陳割匠說道。
董曉峰白了他一眼,反問:“如果你閹了豬,但是想反悔,是不是把豬的那東西塞回去就行?”
陳割匠不說話了。
董曉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建議道:“要不我們去問老太太吧。她的古怪名堂多,說不定有法子。”
陳割匠為難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是沒有臉麵見她老人家了。哎,都怪我貪心,想著那點兒定禮,瞞著老太太做了這麼多事,虧老太太還那麼相信我,要把做媒人的禮也給我。早知道是這樣,我應該跟她講清楚講明白,說不定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地步。”
兩人又討論了大半天,最後做出退陰親的決定。這雖是下下策,但是除了下下策再沒有其他可以想到的辦法。配陰親算是結婚的話,退陰親算是離婚。既然它們過不下去,不如“離婚”。大不了以後再找機會給二叔另找一個鬼老婆。
退陰親相對來說沒有那麼多講究。女方將男方之前贈送的定禮悉數還回,而男方將女方的棺材送回,一刀兩斷。
退陰親的消息傳到了老太太耳朵裏,老太太第一個跳出來阻止。她像一個用心而又潑辣的媒婆一般將兩方人痛罵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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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過就不過了?像小孩子過家家呢?”老太義憤填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再說了,我活到這個歲數了,隻聽說過鬼要找老婆,沒聽說過做鬼了還要離婚的!”
其實,關於鬼離婚的事情,我還真聽村裏老人說起過。
事情是這樣的。
民國九年秋的一天夜裏,隔壁湖北省某縣的法院書記員李四中在家中呼呼大睡。突然間一陣冷風吹開了窗子,直灌進李四中的被窩。他一個哆嗦醒了過來。
就在坐起來的時候,他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有兩個人影像紙片一樣從窗戶飄了進來。他想喊,可是嘴像被縫上了似的怎麼也張不開,他想跑,可是怎麼也動不了。過了一會兒,李四中定了定神,看見床邊站著兩個人。
女的鶴發棘皮,看起來有七八十歲了。男的黑發圓臉,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
這時,女的說話了:“李書記別怕,我倆沒惡意,是找你辦離婚的。”
李四中一頭霧水地看著兩人,說也說不了話,動也動不了身。
男的怕李四中不相信,也發話了:“我倆確實是辦離婚的,不過我倆是對鬼夫妻,就住在西邊山中間,我叫劉繼宗,她是劉王氏。”
李四中衝倆鬼點了點頭。接著他就能動了。他想,反正我想跑也跑不了。於是他穿上衣服,搬過桌椅,拿來紙筆,坐在椅子上。鬼夫妻站在他對麵。
“籍貫?”
“湖北襄陽。”
“住址。”
“小溪街九十號。”
“年齡?”
“她一百,我九十七。”
“為什麼要離婚?”
女鬼搶著說道:“他有外遇了,他整天跟鄰居的那個小狐狸眉來眼去的,老不理我。”
男鬼說:“她不講理,妒忌,我也沒和那個狐狸怎麼樣,隻是見麵打個招呼,她就吃醋和我沒完沒了的。”
“你先死的,你死了不好好地在下麵等我,整天跟那個小狐狸眉來眼去的,我不在時還幫人家幹活。哼,沒關係誰信。”
“你二人結婚多少年了?”
“道光二十三年結婚,光緒十三年他死了,光緒二十八年我死了,兒子們把我們合葬了。”
“你倆還住在一起?”
“是。”
“那就難辦了啊,你倆同居在一起,就是離了婚還是要住一起,這不合適吧?再說了,你倆離婚為啥不找閻羅王呢,找我一陽間的小吏?”
“找不著閻羅王,他不見我倆。我們隻好來找你了。你在法院管離婚的案子,就管得了我們的。我們隻要離婚判決書就行了。”
“可是判決書也要按規矩來,你倆沒有其他理由的話這判決書就是有了也沒效的,因為不合法啊。”
“那怎麼辦?我們肯定要離婚的。我們再也不想在一起了。”女鬼說。
李四中想了一會兒說:“要證明你倆感情破裂了,先分居才行,不然明擺著感情沒破裂嘛。”
“可是我倆都死了十多年了,骨頭都混一起了,怎麼分居?”
“那就沒辦法了。你倆先回去分骨頭去,分完了再來找我。”
二鬼無奈,行了個禮後,聯袂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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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飛梭,轉眼間八十年過去了。
二〇〇〇年秋天的一天晚上,李四中的重孫子從縣民政局下班回老家過周末,他躺在溫暖的被窩中呼呼大睡。
突然,一陣冷風把他吹醒了,他拉開燈,看到了兩個人,一人鶴發棘皮,另一人圓臉黑發,他想喊,可是怎麼也叫不出來。突然他想到了爺爺講的太爺爺遇鬼的故事,這兩人怎麼那麼像爺爺說的倆鬼?他衝倆鬼點點頭,就能說話了。
“二位有啥事情?”
“我們要離婚。”
“你倆是我太爺爺遇到的人?”
“是。”
“這麼多年了還要離婚?”
“離,怎麼不離,我們聽別的鬼說,現在離婚好離了?”
“是,簡單多了。你倆分居了?咋分的?”
“我倆用了十年分清楚了頭骨,用了二十年分清楚了手骨,用了五十年分清楚了別的骨頭,然後就來了。”
“可是現在我手中也沒有空白的離婚證啊,怎麼辦?”
女鬼嘿嘿一笑說:“我們倆從你們單位偷了兩本,連公章都印好的。”
說話間,兩本空白離婚證就遞到了小李麵前。
小李按程序填完了,又問了一句:“你倆真要離婚?”
“對,離。”
於是小李把兩本證明一人一本地遞了過去。
二鬼拿著離婚證,都還沒來得及看,就聽到天空中一個聲音傳來。“劉繼宗,劉王氏,你二人快去城西孫家投胎,不得有誤。你倆姻緣已盡,但是情緣未了。去吧。”接著,倆鬼就消失了。
第二天,小李聽說城西孫家添了一對龍鳳胎。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老人說,她是李四中的孫女,以前就聽家裏人說起過前半截故事,前幾年回湖北老家探親又聽見舅侄說起後半截故事,遂以為真。
且不論這個鬼鬧離婚的故事幾分真幾分假,這個老太太可不會像李四中以及他的重孫一樣好說話。媒是她做的,她覺得她要負責到底。她先將董曉峰罵了一通:“你真孬!二叔找你又怎麼樣?你直白地告訴他,他本家的人沒管他的事,現在你幫他管了,已經是做善事了!要嫌這嫌那,當初就不要找你!再說了,你又不是成心報複他。你說是不是?”然後她又將陳割匠罵了一通:“你活該!當初你不說清楚,害得我以為你幫忙找了一個好親家,還要把媒人的禮給你!你女兒才幾歲,你就為了那點兒定禮把她給嫁了?別人說她變成了豬,你就把她當豬?就算是豬,古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豬也得隨豬!”
陳割匠怯怯地道:“那是說女的。”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大聲道:“現在男女平等,說女的就可以說男的。”
董曉峰悄聲道:“重男輕女。怪不得以前把親生女兒溺死。”
陳割匠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願反駁,沒有吭聲。
“既然您老人家不同意退陰親,那您說說該怎麼辦?”董曉峰眉頭皺起。苟杞也在場,但怯弱地躲在一旁。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怎麼做,是你們的事。反正隻要我在這裏,這門陰親就不能拆!”老太太的話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說完,老太太瞄了一眼苟杞,苟杞如老鼠見了貓似的渾身一顫。
董曉峰見她害怕,走過去溫言細語道:“你怕什麼呢?三奶奶說得在理。我們問心無愧。你再夢見二叔,就照三奶奶的話說。”
董曉峰不知道,正是苟杞偷偷溜進老太太的屋裏,告訴她董曉峰和陳割匠要退陰親的事情。
苟杞告訴老太太的不止這些。
她還告訴老太太,自己有癔症的病,常常幻想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做一些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情。這種病她家族裏沒人有,所以董曉峰不知道,連她父母都不知道。苟杞說,這種病有一定的傳染性。她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一個人在操場犯病,學一條狗那樣四肢伏地,像狗一樣吠叫。有人說,那個人的叫聲跟前些日子好幾個同學一起打死的那條狗一樣。打過那條狗的同學都非常害怕,認為是狗的魂魄附在那人身上來尋仇。苟杞沒有參與打狗,但是一直在旁邊看,沒有做任何阻止。由此,她心有愧疚,漸漸變得看見人就不敢說話,並且莫名其妙地同情一切弱者,包括無賴的自作自受的。
她在嫁到董家之前在暗衝坡見過登科家二叔幾次。二叔去世的時候,有人進靈堂的時候大哭,哭的內容不外乎是年紀輕輕沒討老婆就早逝的話。於是,她也覺得那個二叔太可惜了。雖然那個二叔在世的時候沒做多少好事。
癔症發作起來,自己都控製不住。
這才有了上次二叔附身的事。苟杞後來偷偷去找過醫生。醫生說,這種病確實有一定的傳染性,不過不是普通傳染,而是心理上的傳染。有一定的刺激的話,患者特別容易犯病。就苟杞“被鬼附身”這次來說,起因一則是丈夫徹夜未歸,苟杞擔驚受怕;二則是苟杞已經懷孕在身,原本虛弱的身體更加虛弱。某些有癔症的人由於精神緊張、過度疲勞、睡眠不足或者月經期間更容易發作。這就造成了苟杞當時犯癔症的種種條件。
由於超過常人的同情心,或者說是歇斯底裏的同情心,苟杞才會出現“被二叔附身”的感覺。
苟杞的同情心不僅僅對人才有,對所有看見的甚至看不見的都有。她見過幾次陳割匠在村裏閹割公豬的情景,覺得這對豬來說太殘酷無情。於是,她癔症再次發作,告訴董曉峰說夢見二叔牽著豬到處找她。她從心底裏知道,這至少可以恐嚇陳割匠,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
後來董曉峰去找陳割匠,發現其他隱瞞的事情。這些是苟杞之前沒有想到的。
她還沒有想到,自己的種種行為導致丈夫和陳割匠要退陰親。這樣一來,本來覺得二叔可憐,好不容易讓他娶上了鬼老婆,心裏稍稍好受一點兒,卻又畫蛇添足要將配好的老婆送回去。苟杞如何能平心靜氣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她不敢告訴丈夫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癔症,或者說因為她過分的同情心。情急之下,她找到了老太太。丈夫徹夜不歸的那次,老太太熱心為她做這做那,因此,她覺得隻有老太太可以幫到她,也隻有老太太願意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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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得沒錯。
老太太聽完她講述的真相,毫不猶豫地答應幫她。她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阻止了陰親兩方的分裂。一方麵,董曉峰叫媳婦夢到二叔的時候態度要強硬;另一方麵,陳割匠大大方方地跟二叔的家人來往,並以親家相稱。
自然地,苟杞按照老太太的事先吩咐,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丈夫,二叔聽了她的話,頓時慚愧不已,發誓不再打擾活著的人。蒙在鼓裏的董曉峰自然信以為真,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隻是還有一件事情,老太太一直掛在心裏頭——為什麼陳割匠的女兒說姐姐變成了豬呢?
為此,老太太三番五次去陳割匠的村裏明察暗訪,終於得到答案。
原來陳割匠女兒的夢來源於夥伴們的譏笑。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夥伴們長期的冷嘲熱諷下,她也以為姐姐真的變成了豬,要嫁給生前被父親閹割的豬。
或許陳割匠發覺了女兒的小心思,從那之後,他放棄了幾乎使用了半輩子的傳統技藝,不再做閹割的活兒。倘若有人不知道內情,在他經過的時候喊住他,叫他帶工具來閹割家禽,他就會耐心地勸人家不要這樣。
勸說大多是沒有效果的,因為這世上不隻有他一個閹割匠。他不割,自然還有其他人來割。
就像路一樣,你刻意不走的路,自然還有其他人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