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外壕作為防禦工事是相當完美的,但作為施工人員可就倒了大黴,如此巨大的土方量全部由人工挖掘,其艱巨程度可想而知。
滿堂、鐵柱和麻老五等新兵理所當然地被分配到挖掘外壕的工地上,這應該是最苦的活兒。
一天下來,外傷未愈的滿堂兄弟幾乎累斷了氣,而麻老五卻越戰越勇。他在抬土筐時總嫌土量裝得少,每次都是搶過鐵鍬補上幾鍬,再把土拍實了,害得班裏的弟兄們都拒絕與麻老五搭檔。滿堂認為,麻老五這小子肯定是撞見鬼了,被什麼鬼魂附了體,不然他哪來這麼大勁頭?
今天團長又打算加夜班了,晚飯被送到工地上,1營的三個連隊被集中在一起吃飯。滿堂和鐵柱渾身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軍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兄弟倆趴在溝沿上像狗似的吐著舌頭大口喘氣,哪還有心思吃飯?於是麻老五自告奮勇地承擔起排隊領飯的任務。
誰知一會兒麻老五端著自己的飯回來了,滿堂很不高興,他踹了麻老五一腳:“老五,你個鱉孫咋隻管自己?又找捶了吧?”
麻老五朝遠處一指說:“有個長官說了,吃飯不許代領,讓你們自己去。”
滿堂和鐵柱一聽就罵了起來,這是啥狗屁長官?咋啥事都管?
滿堂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麻老五說的長官未必是長官,這小子平時見誰都敬禮,看誰都是長官,他的話咋能當真?滿堂決定自己去領飯,他倒要看看這位管閑事的長官是誰。
滿堂和鐵柱端著搪瓷碗來到飯車前,見分飯的是兩個炊事兵,飯車旁站著個身材瘦高的上士,滿堂突然發現這人有些眼熟,這時那上士正好轉過臉來,滿堂一看,扔下飯碗大叫一聲:“俺的娘啊……這不是寶旺大哥嗎?”
張寶旺也認出了滿堂兄弟,他眼睛一亮:“滿堂,鐵柱……”
鐵柱興奮地一頭撞過去,抱住張寶旺:“張大哥!”
三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熱烈擁抱。
滿堂眼裏泛著淚花,望著張寶旺興奮得不知說什麼好,這時吃飯的人群中又衝出了兩人,鐵柱驚叫了一聲:“哥,新倉和長順也在這兒……”
滿堂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咋回事?戰俘營裏逃出來的弟兄們都在這兒湊齊了?
還真是孫新倉和李長順,他們兩個也穿著新軍裝,顯然也是新兵。孫新倉一見滿堂眼圈就紅了:“滿堂哥,俺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和鐵柱了呢。”
李長順激動得一把抱住鐵柱,他勁使得大了些,把鐵柱勒得直翻白眼。
看樣子張寶旺在1營混得不錯,在營長董誌群那裏也很有麵子,他和營長打了個招呼,說是遇見原部隊的老兄弟了,得敘敘舊,董營長點頭同意了。於是五個難兄難弟坐在一個地堡上,各自談起了分別後的情況。
張寶旺和大家分手後回到了家鄉,村子已經在日軍的掃蕩中成了廢墟,他家的房子被燒得隻剩下半堵烏黑的殘牆,父母也在烈火中喪生。聽鄉親們說,鬼子點燃他家房子時,張寶旺的父母死活不肯離開,說是死也要死在自家炕頭上。大火就這樣燒起來,兩位老人居然一聲不吭地在火中化為灰燼。日軍掃蕩過後,張寶旺的老婆帶著孩子跟人販子走了,不知所終。
張寶旺在父母的墳前默默地坐了一夜,他很絕望。多年來在戰場上拚命廝殺,九死一生,唯一能支撐他精神世界的,就是家鄉和親人。張寶旺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戰爭結束後,自己退伍回到家鄉,買上一頭牛,耕種幾畝地,上要孝敬父母,下要養活老婆孩子,窮也罷,富也罷,隻要一家人在一起,那日子就其樂融融。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父母死了,老婆怕是改嫁了,這會兒孩子也不知道姓了誰的姓。在張寶旺的心中,親人們都不在了,家鄉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呆坐了一夜後,第二天清晨就離開了家鄉。
當時董營長正在垣曲縣一帶招兵,說好聽點是招兵,實則就是抓壯丁。這是個招人罵的差事,上至40多歲的大叔,下至16歲的少年,見一個抓一個,被抓的壯丁們呼天搶地,拿腦袋撞牆,董營長不為所動,他有自己的原則。董營長認為,老百姓的種種不滿都不該由政府負責,要罵也該罵日本人,誰讓他們發動了戰爭?既然國家遭到侵略,政府當然要進行抵抗,要打仗就需要兵員,兵員從哪裏出?指望這些愚昧的老百姓自覺報名當兵,那就太理想主義了,也根本不現實。因此,為了國家和民族,為了戰爭的勝利,隻好讓老百姓作出一些犧牲,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在董營長感歎老百姓缺少愛國主義覺悟時,張寶旺撞上門來。他一見董營長就作了自我介紹:原國軍27師上士班長,參加過三十多次戰鬥,在中條山戰役中被俘,現在從戰俘營裏逃出來,自願返回軍隊參加戰鬥。
董營長一聽樂得險些背過氣去,這不是天上掉餡餅麼?俺的娘喲,老天爺給老子送來個戰鬥骨幹,在正規軍裏當過上士班長,參加過三十多次戰鬥,這種有實戰經驗的老兵給他娘的十個壯丁都不換。董營長當即收下張寶旺,並委任他為上士班長。
張寶旺就這樣來到了第10軍。
李長順和張寶旺的情況差不多,他家所在的村子已經完全消失,隻剩殘垣斷壁和荒草,相鄰的幾個村也大致如此。他的親人們有的被殺,有的失蹤,聽說失蹤的人都是被抓到日本國做苦工去了。李長順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發了瘋一樣尋找父母和兄弟姐妹們的墳墓,但沒有人能告訴他。
李長順的家鄉在洛陽附近,那一帶是豫中會戰的主戰場,他家的村子正處在日軍第3坦克師團和大批機械化部隊的攻擊路線上。日軍坦克集群的指揮官不會在意幾個村莊,數百輛坦克轟隆隆穿村而過,直接把房屋、樹木和人體碾壓在履帶下,坦克集群過後,村子周圍方圓幾十裏都成了無人區。
完全絕望的李長順不想活了,他找了棵歪脖樹就上了吊。當時190師的招兵人員正從那裏路過,救下了李長順。一個國軍上尉聽了李長順的哭訴後,不但沒有寬慰之言,反而踢了他一腳,惡狠狠地罵道:“熊包,軟蛋!你他媽是不是站著撒尿的?寧可自己吊死,也不敢拿起槍來跟鬼子幹,你他媽是個什麼東西?”
這一罵倒把李長順罵醒了,他站起來隻說了一句:“長官,你罵得好,我跟你們走!”
那個國軍上尉的臉這才由陰轉晴:“小子,你家死了幾口人?”
“七口。”
上尉冷冷地說:“好!那就翻它10倍,你殺他70個日本鬼子,給你家人報仇!到那個時候,你再死也不遲!”
李長順敘述完自己的經曆後,又補充了一句:“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宿,把這輩子該流的眼淚都流光了,你們看著,從現在一直到死,我不會再流一滴眼淚!”
滿堂也簡單敘述了自己和鐵柱的經曆,弟兄們都唏噓不已。
鐵柱問:“新倉哥,你呢?你家在山溝裏,鬼子不會去,你家沒事吧?”
孫新倉哭喪著臉說:“俺和你們分手以後,還沒到家呢,就碰上抓丁的,又把俺逮住了。俺跑了一回,沒跑成,還差點把俺斃了。”
滿堂教訓道:“新倉,以後再想跑要和弟兄們商量,弟兄們不同意就不許跑,聽見沒有?再讓人家抓回來不是鬧著玩的。”
孫新倉老實地點點頭:“中,俺聽幾位大哥的,讓俺跑俺就跑,不讓俺跑,俺就跟你們一塊兒打仗,死了就算毬啦。”
滿堂問:“寶旺哥,你昨管起炊事班來啦?”
張寶旺說:“前幾天咱營長給派我個美差,叫我監督炊事班分飯菜。你們不知道,炊事班這幾個小子都是人精,手裏那把勺子能使出花兒來,是老鄉就多給,不是老鄉就要好處,你給他送盒煙,他就多給你,你要是不尿他,他勺子一抖,你連半勺菜都吃不上。弟兄們都對炊事班有氣,有人還放出話,要揍這幾個小子,營長怕出事,就派我先管一下。”
鐵柱忽然想起什麼,他問張寶旺:“寶旺大哥,剛才麻老五給俺領飯,你咋不讓領呢?”
張寶旺笑了:“噢,那個新兵叫麻老五?我看他人不錯嘛,幹活兒不惜力,人也老實,見他一人要領三個人的飯,我心說了,肯定是有人欺負他,所以我才讓他去叫你們自己來,誰知道碰上老兄弟了。”
滿堂一聽就叫了起來:“我日他娘的,他老實?俺說寶旺哥,你可真走了眼啦!這小子和俺是老鄉,光屁股的時候就認得,那真是個壞得流油的貨!”
張寶旺略感意外:“哦,這我倒沒看出來。”
鐵柱補充道:“就是這鱉孫弄死了俺家黑妮兒,要不是他跑得快,俺和俺哥非弄死他……”
“等等……黑妮兒是誰?你妹妹?”
“哪兒呀,是俺家的豬,是留著給俺哥娶媳婦的。”鐵柱認真地解釋道。
張寶旺恍然大悟:“嗨!我說鐵柱呀,你說話別大喘氣行不?我還以為麻老五有人命案呢。”
滿堂笑道:“鐵柱倒是差點鬧出人命來,他照麻老五腦袋上砸了一板凳,一下子把這小子脾氣全砸沒啦,怪不得你看他老實。”
弟兄們都大笑起來。
張寶旺站起身來:“弟兄們,聊的時間不短了,咱們該去幹活兒了,這活兒是苦,可咱們非幹好不可,仗一打起來,工事就是個保命的地方,你糊弄它,它就會糊弄你,這活兒可湊合不得。”
滿堂說:“寶旺哥,咱們幾個弟兄能在一起嗎?打起仗來,也好有個照應。”
張寶旺想了想:“我去想想辦法,現在我還沒有分配到連隊,暫時在營部幫幫忙,估計早晚要下連隊當個班長。董營長和我關係不錯,我想請他幫忙,把咱們幾個調到一個班裏。”
李長順一聽便喜上眉梢:“那太好了,大哥,我當過迫擊炮手的事和誰也沒說過,現在更不能說了,要不然團裏會調我去團屬炮連,我一個人上那兒幹啥?還是和弟兄們在一塊當步兵好。”
這時董營長在遠處喊起來:“張寶旺,你他媽有完沒完?趕快帶上你那幾個弟兄,給老子幹活兒去!”
1944年,對中國軍隊而言,是戰場態勢最為嚴峻的一年。5月份結束的豫中會戰,中國軍隊兵敗如山倒,多年來慘淡經營的黃河防線全線崩潰,中原重鎮鄭州、洛陽、許昌等幾十座城市及縣城淪落敵手,第一戰區所屬各集團軍傷亡慘重,望風披靡。而日軍則順利完成一號作戰的第一階段戰役,如期打通了平漢線,占領了長江以北的大片區域。
5月底,中原戰事尚未結束,長江以南的日軍第11軍又向長沙大舉進攻,中國方麵稱此次戰役為“長衡會戰”。
日本陸軍第11軍是個龐大的戰略級兵團,二戰時期日本陸軍曾出現過近60個軍的番號,但用數字序號表示的軍級作戰單位所下轄的師團數量不盡相同,有的軍下轄2至3個師團,是典型的軍級編製。但也有的軍指揮4至5個師團,更有的軍能夠指揮多達9個師團的部隊,兵力多達數十萬,這種軍顯然已經屬於戰略集團了。
1944年5月的日軍第11軍,其兵力及戰力都達到空前的規模。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中將在這次戰役中指揮的兵力達到9個主力師團、4個混成旅團,總兵力為150個步兵大隊,共計36萬人。另外,還有第5航空軍的兩個飛行師團、海軍艦隊和海軍陸戰隊協同作戰,這是個令人生畏的戰略集團。
這時的中國軍隊,正處在戰力嚴重缺損的階段。由於中美兩國為了戰時軍事援助、經濟援助等問題在高層爆發了嚴重的摩擦,兩國關係幾近破裂。其始作俑者,正是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中將。史迪威與蔣介石的關係是水火不容,兩人似乎氣場不合,天生就是對頭。史迪威甚至私下給蔣介石起了個“花生米”的外號,蔣介石也不示弱,他一心一意、用盡一切手段想把這難纏的老牛仔趕回美國去。
在手握重權的史迪威的運作下,不僅美國援華物資的百分之九十都用在了緬甸作戰準備之中,而且中國陸軍最精銳的八個軍,也被抽調到緬甸方向作戰。對中國軍隊而言,本來由“駝峰”航線空運輸入的美援物資在數量上已經是杯水車薪,這樣一來,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史迪威與蔣介石不僅有著極深的私人成見,而且在最為重要的關鍵時刻,對於日軍的作戰動向與情報判斷方麵,兩人的看法也幾乎是南轅北轍。
在日軍發動河南戰役之前,史迪威的判斷是,日軍無意對中國軍隊發動任何作戰攻勢,最多隻是破壞與劫掠的“軍事演習”罷了。所謂日軍即將在中國戰區發動全麵攻勢的情報,隻是蔣介石借口來“勒索”美國的援助物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