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山田圭一疲憊不堪地坐在一堵殘牆下喘著粗氣,他精神和體力的消耗已經達到極限,這種地獄般的日子使他產生了恨不能早點解脫的想法。
按照昨天下午師團司令部發布的命令,第10中隊的突擊方向是城西北地區,那裏是中國軍隊的野戰醫院,守軍的防禦也相對薄弱。鬆井少尉對這道命令有自己的理解,目前占領衡陽已指日可待,結束戰鬥的最好方式,是消滅這個野戰醫院,殺死全部醫護人員和傷兵,用恐怖手段摧毀守軍最後的戰鬥意誌。
山田圭一第一次領教到巷戰的殘酷,第10中隊投入戰鬥不到兩個小時,竟傷亡了三十多人,信野三郎就死在前邊的那個街口,山田圭一親眼看見他扶著擲彈筒正準備發射,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額頭,“噗”地爆起一團血霧,信野三郎的天靈蓋被掀掉半個,身子直挺挺地仰麵跌倒……
自從強奸事件發生後,山田圭一就沒有和信野三郎、佐佐木忠一說過話,他不能原諒這兩個大阪同鄉,他們的行為已經超越了做人的底線,與禽獸無異,山田圭一為自己的同鄉感到恥辱。但就算是這樣,他仍然為信野三郎的死感到悲傷,他相信,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不是因為法西斯主義教育的灌輸,這位同鄉本該是個很單純善良的青年,絕不會在這麼短時間就變成了變態的禽獸。
這樣也好,信野三郎用自己的生命抵償了罪惡,願他來世能做個好人。
前麵傳來尖銳的哨聲,鬆井少尉大聲喊著:“第10中隊集合,準備戰鬥!山田軍曹,山田軍曹呢?”
山田圭一站起來大聲回答:“我在這裏。”
鬆井提著一挺九六式輕機槍走過來:“山田軍曹,第5小隊還有幾個人?”
“算上我還有四人,長官。”
“唔,還不錯,第4小隊已經全部陣亡了,他們的運氣不太好。山田軍曹,我決定再組織一次進攻,這次肯定能成功,重慶軍的火力越來越弱,這個街口恐怕是他們最後的防線了,拜托諸君,我們再突擊一次。”
鬆井少尉仍然保持著亢奮狀態,這是個真正被洗淨腦的年輕人,對天皇有著狂熱的獻身精神,他堅信自己是大和民族的勇士,而且迫不及待要去靖國神社報到,對他來講,光榮戰死是他夢寐以求的事。
佐佐木忠一帶著幾個扛迫擊炮和炮彈箱的士兵從後麵趕來,他向鬆井報告:“長官,他們是68師團的,在巷戰中打亂了,也找不到長官在哪裏……”
鬆井少尉大喜:“那太好了,和我們一起戰鬥吧,哪位是瞄準手?”
一個上等兵敬禮道:“長官,我是瞄準手,請下命令!”
“你看,前麵的街口左右兩側,看見了嗎?對,就是那兩座房子,房頂上有敵人的火力點,我們突擊的時候就會形成交叉火力,封鎖街口。現在我命令你把這兩座房子炸掉,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長官,距離很近,需要大仰角發射,我有把握。”上等兵回答。
鬆井拉動輕機槍的槍機,將子彈上膛道:“那好,現在就幹吧,打掉那兩座房子,我們立刻發起衝鋒,拜托了!”
68師團的這位迫擊炮手果然沒有吹牛,他目測了一下距離,將82迫擊炮的射角調整到幾乎垂直的狀態,然後熟練地將兩發炮彈先後射出,街口的兩座建築物在兩聲爆炸聲中分崩離析。
10中隊的士兵們在四挺機槍的掩護下衝過街口,為數不多的守軍士兵被迅速肅清。鬆井少尉判斷得很準確,這裏果然是守軍的最後防線,衝過這個街口就是中山南路與清泉路交會處的衡陽縣政府,重慶軍的野戰醫院就設在縣政府旁。
山田圭一發現,這一帶街區剛剛遭到轟炸和炮擊,幾乎沒有一座完整的建築物,街道上、廢墟裏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傷兵屍體,還活著的傷兵無助地哀號著,一些穿白色工作服的軍醫、護士在忙碌地搶救傷員。
第10中隊的士兵們興奮地喊叫起來,他們不等命令就自動散開,紛紛用刺刀挑死傷兵,被刺中的傷兵發出陣陣令人心悸的慘叫……
鬆井少尉好像鬆了一口氣,他扔掉手裏的機槍狂笑道:“山田君,你不覺得這是一幅很刺激的畫麵嗎?可惜我沒有照相機,不然我一定要用軍刀挑著敵人的頭顱留個影。”
山田圭一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裏麵軍裝上佩著上校領章的軍醫,搖晃著白毛巾迎麵向鬆井少尉跑來,鬆井饒有興味地眯縫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那軍醫戴著一副黑框圓形眼鏡,氣質儒雅,膚色白皙,胸前還掛著一副聽診器,他顯然還不能接受眼前的殘酷現實,正在聲嘶力竭地用日語喊道:“少尉,請管束一下你的士兵,他們在屠殺傷員,這是嚴重違反《日內瓦公約》的暴行,我抗議……”
鬆井少尉彬彬有禮地微笑道:“哦,這位先生的軍銜還不低呢,竟然是個上校。上校先生,請不要激動,我想先問個問題,你是從哪裏學的日語?講得很流利,發音也很準,還是標準的東京口音,要不是你穿著這身軍服,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軍醫扔掉手裏的白毛巾,叉開雙腿穩穩地站在鬆井麵前,仿佛很隨意地將雙手插進工作服兩側的衣袋裏,他麵無懼色,直視著鬆井的眼睛回答:“我在日本留過學,是東京大學醫學院1932屆畢業生。少尉,現在我要求你,立刻停止殺戮,按照國際公約給傷員予人道的待遇。”
鬆井和士兵們都被軍醫的書生氣逗樂了,他們認為這軍醫的精神不太正常,他自己還不知能活幾分鍾呢,怎麼會提出這種荒唐的要求?還什麼《日內瓦公約》?太可笑了。
鬆井望著軍醫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臉上卻漸漸布滿了殺氣,他緩緩地抽出軍刀,輕輕地在軍醫的工作服上蹭了蹭,像是在擦拭軍刀,然後將軍刀在軍醫的眼前晃了晃,鋒利的刀身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突然,鬆井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雙手握刀,閃電般出手,一聲慘叫,軍醫的身體瞬間被軍刀刺穿,被牢牢地釘在身後的殘牆上……
山田圭一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長官,好刀法啊!”佐佐木忠一大聲喝彩。
突然間,隻聽軍醫衣袋裏傳出“砰!砰”兩聲沉悶的槍響,鬆井少尉的身體頓時僵住了,他鬆開刀柄,雙手捂住胸口,張大了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軍醫腳下……
被釘在牆上的軍醫慘笑一聲,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這是我……第……第一次……殺人,我很高興除……除掉一個……禽獸……”軍醫的頭輕輕地垂下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在場所有的士兵都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山田圭一走過去,拉出軍醫插在右側衣袋裏的手,隻見死去的軍醫手裏緊緊握著一支小巧的“馬牌擼子[1]
”,衣袋上留下兩個燒焦的彈孔。
看來這位上校軍醫早已作好赴死的準備,他把手槍藏在衣袋裏,用後發製人的方式要了鬆井少尉的命。
佐佐木忠一和士兵們這時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們被怒火燒紅了眼睛,齊聲發出狼一般的嗥叫,發瘋似的挺槍向傷兵們撲去,被刺刀刺中的傷兵們連連發出痛苦的號叫,一場慘不忍睹的屠殺開始了。
鬆井少尉已經死了,現在山田圭一成了第10中隊軍銜最高的指揮官,此時他心急如焚,想製止士兵們的瘋狂殺戮,但他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士兵們完全陷入報複性的癲狂中。
佐佐木忠一兩眼血紅,臉部的肌肉在強烈地抽搐扭曲著,透出一種野獸般的猙獰,他不停地用刺刀向一個重傷員腹部猛戳,這是一個失去雙腿的傷員,他躺在一副擔架上,身上的白布單已經被鮮血浸透,他身體痙攣著用嘶啞的聲音罵道:“小鬼子,俺日你個娘啊……”
山田圭一衝過去,一把抱住佐佐木忠一,佐佐木忠一掙紮著甩開山田圭一,再一次舉起刺刀,就在這時,那傷兵猛地掀開布單,他手裏出現一枚“滋滋”冒著白煙的M24型手榴彈……
山田圭一發出恐懼的驚叫:“佐佐木,臥倒……”
然而來不及了,手榴彈“轟”的一聲爆炸了,山田圭一覺得自己被一股強勁的力量高高揚起,一瞬間,他感到一切嘈雜聲都消失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靜,他的身體在火光硝煙中像片羽毛一樣飄浮起來……
還是在中央銀行的地下室,第10軍的全體將官參加了最後一次會議。
戰鬥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方先覺此時反倒冷靜下來。衡陽保衛戰的結局已經注定,或戰死,或投降,沒有第三個選擇。
兩天以前,方先覺作出了選擇,他決定戰鬥到最後一刻,然後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但是他剛剛得知野戰醫院被轟炸的消息,方先覺的意誌立刻垮了。橫山勇這一手實在毒辣,一下子擊中了方先覺的軟肋。按容有略的描述,僅僅30分鍾的轟炸就造成了血流成河的慘劇,近千名傷員、近半數的醫務人員慘死。那活著的數千傷兵,幾千個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城破兵敗後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方先覺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軍人走上戰場隻有兩種結局,或勝利或死亡,而投降和被俘向來被視為軍人的奇恥大辱。當年西漢名將李陵率五千步卒孤軍深入浚稽山,與單於八萬鐵騎激戰八晝夜,斬殺匈奴一萬多人,最終因後援不繼,彈盡糧絕,不幸被俘投降。李陵如此悲壯的絕地搏殺,血染征袍,換來的竟是漢武帝對其家人的滿門抄斬,從此背上“漢奸”的罵名而身敗名裂。
史可法苦心經營揚州城一年有餘,被清軍一日內攻陷城池,造成80萬百姓被屠殺的慘劇,而史可法卻因為那篇著名的《複多爾袞書》而名垂青史,成為民族英雄。史可法的氣節是保住了,可誰還會想起那80萬被殺戮的生靈?這些冤魂早已無聲地湮滅在曆史的煙塵中。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注重的是名節,忽略的是結果,80萬生靈的毀滅竟然隻是保全了一位英雄的名節。
方先覺苦苦地思索,軍人的職責是什麼?是保衛國家,是作戰,而不是毫無意義地送死。按照西方軍人的價值觀,在彈盡糧絕、突圍無望的情況下,保存生命應該視為唯一的選擇。軍人有投降後保持尊嚴的權利,有被俘後不被自己同胞歧視和迫害的權利。美國士兵的背包裏都有一張投降書,上麵用多種文字寫著“我投降,請不要傷害我”。軍人在陷入包圍無法脫身時,可以向敵人投降保全生命。沒有人因此而認為美國軍人不愛國,更沒有人認為他們貪生怕死,作戰不勇敢。西方的戰俘們曆經磨難回國後,往往會受到英雄般的禮遇。
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投降和被俘代表著一種“罪惡”,猶如女人失貞一樣,惟有投井上吊才能彌補失去的名節。陷入絕境的軍人也隻有通過一死才能證明自己對國家的忠誠。悠悠千古,袞袞諸公,有誰能深入地剖析這其中的原因?
國人的一元化思維是如此簡單,如此極端,非黑即白。在死戰與投降的選擇上,他們會異口同聲地要求你取前者而棄後者,唯此才能稱之為英雄。有誰能理解第10軍官兵在大潰退的總趨勢下,苦撐危局,浴血搏殺,予敵人以超過自身總兵力的重大殺傷後,在彈盡糧絕、後繼無援的絕境中作出的選擇?
對軍人而言,隻有避而不戰或不戰而降才是真正的恥辱。國民革命軍第10軍對得起中國,對得起中國的四萬萬同胞。
方先覺深深地把頭埋在胸前,痛苦輾轉而不能自拔。
一個參謀跑進地下室,遞給方先覺一個文件袋說:“軍座,空軍飛機剛剛投下蔣委員長手令。”
方先覺打開蔣介石的手令,上麵隻有簡短的兩行字:“明日第62軍準進攻大西門,第79軍準進攻小西門,第100軍準進攻青草橋。他們都有自信力,一定可以攻入,望派員引導!”
方先覺慘笑著搖搖頭:“我的校長,真的來不及了。”他用打火機點燃了手令。
“軍座,敵人已經打到距離軍指揮部100米處,童參謀正在組織軍部的參謀、炊事兵、電報員、汽車司機等人員進行阻擊,我們需要馬上作出決議。”參謀長孫鳴玉在方先覺身旁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