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3)

一架中國空軍的運輸機鑽進硝煙彌漫的衡陽上空,在守軍陣地上準確空投了一個木箱,一個國軍少校在木箱裏發現了蔣介石給方先覺的親筆信,這封信被迅速轉交到方先覺手裏。

心力交瘁的方先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興奮,他把信展平,語調平和地對軍部的高級軍官們念道:

“我守衡陽官兵之犧牲與艱難,以及如何迅速增援,早日解危圍之策勵,無不心力交瘁,雖夢寢之間,不敢忽之。惟非常事業之成功,必須經非常之鍛煉,而且必有非常之魔力,為之阻礙,以試驗其人之信心與決心之是否堅決與強固。此次衡陽得失,實為國家存亡之所關,絕非普通之成敗可比,自必經曆不能想象之危險與犧牲。此等存亡之大事,自有天命,唯必須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以報國家之決心赴之,乃可有不讜一切,戰勝魔力,打破危險,完成最後勝利之大業。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陽守軍最後之勝利與光榮。第二次各路增援部隊,今晨已如期到達二塘,拓裏渡,水口山,張家山與七裏山預定之線。餘必令空軍掩護,嚴督猛進也!”

方先覺緩緩放下信,孫鳴玉、蔡繼剛、炮兵指揮官蔡汝霖、高參彭克複等人都沉默不語。

方先覺敲敲桌子道:“大家都說說嘛,事已至此,我們總要拿出個辦法來。”

蔡繼剛打破沉悶:“委座做到目前這個地步,不能說組織解圍不力,除了薛嶽的部隊遠在天邊,衡陽的周圍至少有七個軍的番號,按照戰役預案,這些部隊都負有為衡陽解圍的責任,可目前隻有三支部隊算是打到衡陽城郊,其餘的部隊基本上還在原地不動。我看這是國軍的老毛病了,各軍都想保存實力,不肯力戰,借口總是不難找到的,無非是‘日軍兵力強大,我軍激戰一番不支’,於是撤退就有了理由,可以不顧友軍的死活。我可以斷定,我們不會得到增援,目前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做最後一搏了。”

方先覺一肚子憤懣和委屈,隻是他不能帶頭發牢騷,這樣會影響官兵的士氣。他看著孫鳴玉說:“參謀長,你有什麼建議?”

孫鳴玉回答:“軍座,現在我們與各陣地之間的通訊聯絡全部中斷,我們手裏還有多少兵員,多少彈藥和糧食?我們的幾千傷員怎麼辦?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問題。我建議立刻派出傳令兵前往各師部,通知各師師長及少將以上軍官來軍部共同商議。”

高參彭克複說:“我同意,大家一起商議,一旦作出決定,我無條件服從!”

蔡繼剛冷冷地插話:“集體的決議也未必正確,要是大部分人都認為投降是最好的選擇,難道我們也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覺看看蔡繼剛,發現他雖然麵色平靜,眼裏卻射出一道冷徹透骨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方先覺隻是簡單地說了句:“還是開個會吧,總會有辦法。”

蔡繼剛和蔡繼恒拎著衝鋒槍走進中央銀行的院子。他們剛剛經過的街道正在激烈交火,其中最近的巷戰地點離軍部隻有300米,兄弟倆是一路開火打過來的。

軍部的院子裏站著一些手持湯普森衝鋒槍、“司登”式衝鋒槍和卡賓槍的士兵,他們都是各師長官帶來的衛士。

蔡繼恒驚奇地說:“哥,都是美國槍、英國槍,看來第10軍的裝備不錯嘛。”

蔡繼剛哼了一聲:“繼恒,你別天真了,是史迪威掌握著《租借法案》的裝備,他把美式裝備大部分都給了駐印軍,連遠征軍都很少,其餘的部隊隻分到一些象征性的輕武器,每個軍也就是百十支槍而已。我們不能發牢騷,人家給多少是多少,不給你也沒什麼可說的,靠別人恩賜過日子,那就最好把嘴閉上。”

蔡繼恒吃驚地說:“一個軍才百十支?這夠幹什麼用?杯水車薪嘛。”

“是啊,打仗可指望不上這些槍,隻能給衛士們背背,壯壯門麵。第10軍也算是中央軍的精銳了,它的武器配備和抗戰初期相比變化卻不大,每個步兵班一挺輕機槍,其餘的都是些單發手動的中正式步槍。”

蔡繼恒不滿地說:“咱們的陸軍隻是靠輕武器作戰,我們的盟友不給裝備也罷了,可他們對中國陸軍的要求卻很高,一些美國飛行員總是對我說,你們的陸軍太糟糕了,連個機場都守不住,連陳納德將軍也持這種看法。”

“這不怨他們,他們沒幹過陸軍,並不了解情況。現代化戰爭火力是第一要素,其火力骨幹的構成是靠炮兵和近距離空中支持,誰能換算出一門150毫米重炮或是一架戰鬥轟炸機能頂多少支步槍?恐怕隻有蠢人才這麼計算。”

蔡繼恒自嘲地說:“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總說‘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他媽的,手裏的家夥不行,咱隻好拿血肉築長城了,要不怎麼辦?”

蔡繼剛不客氣地拍了他後腦勺一下:“行啦,發什麼牢騷?一會兒你去搞一些子彈和手榴彈,這次會議不管是什麼結果,我管不了啦,咱哥倆要準備突圍!”

“真的?咱自己單幹啊,太好了,媽的我早就想這麼幹了。”蔡繼恒興奮地說。

“繼恒,你嘴裏怎麼這麼多髒話?在哪兒學的?”

“這還算說髒話?我在我們3大隊算是說話文明的,我那些美國同事語言才豐富呢,空戰時你從無線電裏聽吧,一口一個Fuck!開火射擊時Fuck!被敵人擊中跳傘時也是Fuck!連陳納德將軍也有不少類似的口頭禪。”

“哼!你小子就辱沒家風吧,父親要是知道你滿嘴髒話,非拿鞭子抽你不可。”

“噢,我說句髒話就抽我,那我擊落了這麼多架敵機,他老人家也該獎勵我點什麼吧?蔡家的家風可是有賞有罰的。”

“快到會場了,一會兒在會上不許亂說話,聽見沒有?”

“聽見啦,你們都是將軍,哪有我一個小上尉說話的份?反正咱不是打算單幹了嗎?”

蔡繼剛若有所思地說:“看情況吧,要是出現最壞的結果,我們也隻好單幹了。”

這天下午,衡陽城內中央銀行第10軍指揮部的地下室裏,第10軍的全體將官聚集在一起,他們要討論一件決定第10軍命運的大事。

經軍長方先覺中將提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派駐第10軍督戰官蔡繼剛少將也列席參加了會議。中美空軍混合團飛行員蔡繼恒上尉,被特邀參加會議旁聽。

主持會議的是第10軍軍長方先覺中將。

參加會議的有:

第10軍參謀長孫鳴玉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少將。

第10軍第3師師長周慶祥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師長容有略少將。

暫編第54師師長饒少偉少將。

第九戰區派駐第10軍炮兵指揮官蔡汝霖少將。

第10軍高級參謀彭克複少將。

第10軍第3師副師長彭問津少將。

第10軍第3師參謀長張定國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副師長張越群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參謀長何竹本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副師長潘質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參謀長李長佑少將。

這些將官大多數是剛從前線趕來的,看樣子穿過城區時都和日軍發生過交火,他們的軍衣破爛不堪,被硝煙熏烤過的麵龐黝黑發亮,每個人都隨身攜帶著手槍和衝鋒槍,預10師副師長張越群和第3師參謀長張定國的武裝帶上甚至還插著手榴彈。葛先才和容有略都負了傷,身上纏繞著繃帶。

蔡繼剛感慨地想,連將官們都手持武器參加了戰鬥,看來第10軍真的危在旦夕了。

會議開始前,參謀長孫鳴玉首先綜合了一下各師的傷亡情況。截止到今天上午,葛先才預10師的三個步兵團傷亡已經達90%以上,師直屬部隊如特務連、防禦炮連、工兵連、搜索連、防毒連等特種部隊已全部當作普通步兵投入戰鬥,而五位直屬連的連長也先後陣亡,各連士兵所剩無幾。嶽屏山、接龍山等陣地仍然在堅守。

周慶祥的第3師傷亡已達到70%,師直屬部隊及師部勤雜人員包括副師長、參謀長也投入了戰鬥。至此,第3師已沒有任何預備隊可動用了,其城外二線陣地也大部分失守,目前隻有青山街陣地仍在堅守。

作為後調師的第190師本來就不足一個團的兵力,到昨天為止,還有不足400人。今天上午,演武坪陣地被日軍突破,568團5連三十多名官兵全部陣亡。日軍隨即向左翼擴展,568團副團長李適帶團部參謀、炊事兵、傳令兵等20人堅守在一座天主教堂內,戰鬥中李適中彈陣亡,殘餘官兵死戰不退,與日軍形成對峙。

軍部的特務營、工兵營、炮兵營等直屬部隊早已作為步兵投入戰鬥,目前傷亡也達到三分之二。參謀長孫鳴玉組織軍部的參謀、工作人員、勤雜人員等二百餘人,分配至市區各巷戰工事中,目前已經投入巷戰。

現在唯一完整的建製,是暫54師的一個營,這個營是隨暫54師師部駐在城內的。暫54師是薛嶽的嫡係部隊,出於多種考慮,方先覺一直沒有動用這個營。

各部彙總後,大家都沉默了。情況在這擺著,現在討論如何防守已毫無意義,無非是三條路可走:第一是組織殘存兵力突圍;第二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與城市共存亡;第三……這句話誰也說不出口,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覺首先打破沉悶的氣氛:“情況大家都清楚了,今天開會的目的,就是把大家湊在一起,商議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走。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談一談看法,這關係到我們第10軍的命運,也關係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死榮辱問題。”

葛先才問蔡繼剛:“雲鶴兄,你是軍委會的人,對現在整個戰場的大局應該比我們看得清楚,你認為我們還能等到援軍嗎?”

蔡繼剛搖搖頭:“沒有希望了,我們應該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而不是考慮等待援軍的問題。”

葛先才忍不住罵了起來:“廢物,都是他媽的廢物!咱們一個軍不到兩萬人,鬼子攻了四十多天都沒攻進來,可衡陽外圍的幾十萬援軍卻硬是打不進來!真他媽的窩囊死!”

周慶祥也發開了牢騷:“我們第10軍算是被人徹底拋棄了,四十多天啊,遠征軍都可以打幾個來回了,他們有一流的美式裝備,有那麼強的機動能力,怎麼就不能來救我們呢?咱們校長不想要第10軍了嗎?”

葛先才仍然不放過蔡繼剛,他追問道:“雲鶴,你為什麼說沒有希望了?你的根據是什麼?”

蔡繼剛已經把衝鋒槍分解開,正在仔細擦拭零件,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這個判斷我不是現在才有的,不客氣地說,第九戰區在戰前的戰役預案就有很大漏洞,薛長官在製訂作戰計劃時總是一廂情願,僅從戰役預案上看,似乎沒什麼問題,可謂麵麵俱到,但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就是戰略主動權究竟掌握在誰手裏。很遺憾,我們不得不承認,掌握在日軍手裏,更準確地說,是在橫山勇手裏。戰役發起的時間、地點、進攻方向都是人家說了算。我們呢?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軍委會也罷,九戰區也罷,心中全無大方略,對我軍的短處毫無了解……”

方先覺插話:“你指的我軍短處是什麼?”

“我軍最大的短處是完全不具備進攻能力,論裝備、火力、機動能力,特別是戰鬥意誌均遜於我們的對手。在製訂戰役預案時,就該將我軍所有的短處作為一個參數考慮在內,而不是一廂情願。比如,在橫山勇的計劃裏,衡陽誌在必得,他在考慮進攻的同時就一定會考慮打援的問題,現在衡陽守軍孤守待援的困境,早在人家的戰役預案中有所體現,隻不過第10軍四十多天的頑強抵抗出乎橫山勇的預料而已。我們的戰役預案中當然也考慮了對衡陽的增援問題,但還是一廂情願,負責增援的部隊位置分散,距離過遠,又隸屬不同的指揮機構,根本無法形成強大的突擊力量,這是以我軍之短攻敵軍之長。我說過,我軍本不擅進攻,但此時衡陽外圍的所有增援部隊都被迫打成了進攻戰,這正是由於我統帥部最初的戰役布勢所致。”

蔡繼剛一邊說一邊重新組裝好衝鋒槍,將子彈推入槍膛,關上保險。

容有略看著蔡繼剛問:“雲鶴兄,看你這樣子,是準備巷戰了?”

蔡繼剛笑笑:“當然,除了突圍和巷戰,我們還能做什麼?無非是打到最後一顆子彈,我的左輪槍裏還專門給自己留了一顆子彈。”

方先覺歎息道:“雲鶴兄,你既然早就想到今天的結局,為什麼不向軍委會力陳?”

蔡繼剛黯然神傷:“你怎麼知道我沒說呢?軍委會甚至有我書麵報告的備案,這是有案可查的。可蔡某人微言輕,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變成個士兵,準備巷戰。”

周慶祥問饒少偉:“饒師長,情況嚴重,你的意見如何?”

饒少偉回答得很幹脆:“固守待援!”

周慶祥冷笑道:“外圍陣地已經被敵人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內也發生了巷戰,我們要兵沒兵,要彈沒彈,拿什麼固守?”

饒少偉不緊不慢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突圍!”

周慶祥站起來怒氣衝衝地喊道:“突圍?你知道有多少傷兵嗎?八千多人,難道把他們丟掉不管嗎?如果這樣,將來誰會跟我們,誰會與我們共患難?我們還怎麼帶兵?”

方先覺冷靜地說:“委座的命令仍然是固守待援,不是我們想突圍就可以突圍,沒有命令,所謂的突圍就成了臨陣脫逃,在座的各位都要上軍事法庭。”

會場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焦慮和憤懣侵襲著每個人的心。這的確是個兩難選擇,一座彈盡糧絕的危城,八千多瀕於絕境的傷員,突圍既然不允許,那就隻有死守與城市共存亡了,至於其他的辦法誰也不願意說出口。

問題是,如果死守,那麼死守的意義何在?

第10軍堅守衡陽已經四十多天了,衡陽保衛戰吸引日軍兵力超過10萬以上,從戰略上有力地阻滯了日軍的進攻勢頭,打亂了日軍的戰略部署。日軍野戰兵團在衡陽城下伏屍如山,傷亡慘重,中日兩軍的傷亡比例達到1∶3!這是抗戰軍興以來前所未有的,首次逆轉了兩軍的傷亡比例。日軍的士氣遭到嚴重打擊,也是客觀上造成日本東條內閣倒台的原因之一。

然而,第10軍創下的有利戰機,為中國軍隊開拓出廣闊的戰略空間,國軍最高統帥部原本可以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重新調整戰略部署,在戰役態勢方麵大有可為,但蔣委員長卻沒有抓住機會,他除了殫精竭慮地發電寫信催促增援衡陽守軍外,便無所作為。有利的戰機就這樣在不作為中流逝。就中國軍隊而言,戰爭的不利態勢沒有得到及時扭轉,戰況反而在繼續惡化。第10軍的輝煌戰績在不作為中被湮滅殆盡。

作為統帥,即使是偉大的軍事統帥,也沒有權力忽視第10軍這一萬多名官兵的生命;毫無意義地揮霍生命,更不是好統帥。

方先覺心力交瘁,他的精神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並不怕死,自1925年入黃埔軍校起,他從軍已有19年,在長期的戰爭生涯中,死亡早已是件司空見慣的事,一個怕死的人也幹不到中將軍長的位置。他方先覺率領第10軍堅守衡陽四十多天,給敵人造成了慘重傷亡,憑此戰績,方先覺的大名注定會進入史冊。

現在的問題是,方先覺必須作出選擇,如果他想做一個彪炳史冊的民族英雄,他還缺什麼呢?結論隻有一個:惟缺一死!如果方先覺選擇了死守衡陽,最終在彈盡糧絕中力戰殉國,那麼民族英雄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如同文天祥、史可法一樣,留取丹心照汗青。無論多少年以後,人們都會長久地傳誦著英雄美名。是的,就方先覺個人來說,這一生該做的都做到了,若要成全功名,惟缺一死。死了一切就變得簡單了,方先覺將以完美的一生作為英雄載入史冊,國民政府會再授一枚青天白日勳章,追授二級陸軍上將,家屬享受政府豐厚的撫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