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10軍一萬多名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官兵們呢?他們怎麼辦?你方先覺成全了自己的功名,第10軍一萬多名將士的生命就應該被拋棄嗎?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方先覺怎麼忍心拿一萬多名將士的生命來成全自己的功名?
麵對現實,方先覺幾乎沒有選擇。違抗命令突圍不能考慮,那是臨陣脫逃,是犯罪行為。繼續死守則玉石俱焚,城破之後八千多個傷員難逃被日軍殺戮的結局。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想到這裏,方先覺打了個寒戰,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在東方民族的傳統觀念中,軍人放下武器投降,與叛國投敵無異。方先覺不敢想象,在他率領第10軍經過四十多天的浴血奮戰,承受了重大傷亡後,最終落個叛國投敵、身敗名裂的下場,這實在太殘酷、太不公平了。方先覺可以不在乎死亡,不在乎做英雄,但他卻懼怕被國人誤解,被辱罵成漢奸,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與身敗名裂相比,此時光榮戰死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想到這裏,方先覺不禁淚流滿麵。他掏出手槍拍在桌子上,痛苦地哭喊道:“無非是一死嘛,難道死還不容易嗎?拿起這支槍對準太陽穴,扣一下扳機就可以啦……在座的同仁,你們誰怕死?你們哪個不是從槍林彈雨裏鑽過來的?誰會在乎朝自己腦門開槍?可是……那八千多傷員怎麼辦?八千多條性命啊,這是與我們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的兄弟啊……他們也有父母高堂,也有妻子兒女,多少親人在等著他們回家,我方先覺不能不管他們啊……”
大家被方先覺的哭聲驚呆了,他們誰也沒見過方先覺流淚,連葛先才和周慶祥這些跟隨方先覺多年的人也沒見過。方先覺壓抑已久的痛哭引發了會場所有人的傷感,幾個師長、副師長也失聲痛哭起來,他們在宣泄鬱結在心中的壓抑。
周慶祥淚如雨下:“軍座,我周慶祥從黃埔軍校畢業就進了第3師,從中尉排長幹到少將師長,快20年了,從來沒有打過這麼慘烈的仗。這麼苦的仗,我們為誰打?是為國家民族啊,可是……國家怎麼就不管我們呢?”
葛先才流淚道:“在座的都是黃埔學生,我們第10軍沒給校長丟臉,可校長怎麼會調不動解圍部隊呢?這麼多人在陽奉陰違,保存實力,眼看著我們被消滅,這種人是民族的罪人,難道校長就不會槍斃他幾個?”
眼淚是可以傳染的,既然將軍們都流了淚,軍部裏的作戰參謀、機要員、電報員,包括門口的警衛人員也都跟著流淚了。這些校尉軍官和士兵都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們感到很委屈,對今後不可知的命運也感到恐懼。從會場內到會場外,多數人都沉浸在悲哀的氛圍中。
蔡繼恒冷眼看著哭泣的人群,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有什麼好哭的?城外一些高地還在激戰,城內離軍部僅僅300米的街道上也在進行殊死的巷戰,現在這個城市每一分鍾都有人死去,攻守雙方在重磅航空炸彈、大口徑炮彈甚至是集束手榴彈的相互轟擊下,到處是血肉橫飛、伏屍累累的場麵,雙方的軍人在逐街逐屋地爭奪,在瘋狂地廝殺……仗打到這個緊急關頭,哪還有時間傷感流淚?
蔡繼恒堅持認為,軍人不能有委屈情緒,因為這種情緒從來都是以個人感受出發的,而戰爭卻從不考慮個人情感。譬如為了掩護大兵團轉移,負責殿後的部隊全軍覆沒,這是戰場指揮官出於全局考慮,必須作出的斷腕之舉,這是起碼的軍事常識,是戰爭鐵一般的法則,付出犧牲的軍人不該有任何委屈情緒,否則就不要從事軍人這個職業。
蔡繼恒認為,一個優秀的軍人在任何險惡環境下都要保持冷靜,並且要以主動進取的精神與理性的運作方式去化解危機。抱怨與牢騷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最終會導致不作為,而不作為會給處於劣勢的一方帶來滅頂之災。
蔡繼恒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他不宜表態,這裏有這麼多綴著金色領章的將官,還輪不上一個小小的空軍上尉說話。況且大哥蔡繼剛也在,他別人可以不放在眼裏,但對大哥是絕對不敢放肆的。
蔡繼恒背起衝鋒槍,決定離開會場去院子裏透透空氣。
蔡繼剛正背著手站在巨大的城防圖前,似乎在研究地圖。當蔡繼恒走過他身邊時,蔡繼剛一動不動,眼睛仍然盯著地圖,嘴裏小聲說了句:“站住!回去旁聽會議!”
蔡繼恒停住腳步,湊到哥哥耳邊低語道:“哥,我算明白了,為什麼我們的陸軍打仗總是一敗塗地。”
“閉嘴!你懂什麼?對你不了解的事,千萬不要輕易下結論,你記住我的話!”蔡繼剛轉身走到會議桌前坐下。
蔡繼恒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周慶祥已經擦幹了眼淚,他站起來走到方先覺身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方先覺說:“慶祥,有什麼話你就說,這裏沒有秘密。”
周慶祥鼓足勇氣說:“軍座,我們還有一條路可走。”
方先覺盯著他:“說!”
周慶祥豁出去了:“與日軍談判,商議停火!”
方先覺臉色鐵青,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放下武器投降?”
周慶祥並不退縮:“不是投降,是詐降,給我們第10軍留點種子,一旦時機成熟,我們可以東山再起。當然,是打是談,軍座說了算,我堅決服從命令!”
葛先才吃驚地說:“周師長,這個主意我絕不同意,投降也罷,詐降也罷,我看都差不多,我是寧可戰死,也絕不投降!”
方先覺看看容有略問:“容師長,你的看法呢?”
容有略的回答堅決而簡潔:“別的人我管不了,我們第190師決不投降!”
饒少偉跨上一步說:“軍座,暫54師隻有一個營,部隊雖少,但我們的決心不變,抵抗到底,決不投降!”
方先覺看著蔡繼剛問:“督戰官,你的看法是什麼?”
蔡繼剛站起來立正道:“隻要第10軍在戰鬥,我蔡繼剛就會奉陪到底,決不退出戰鬥!”
周慶祥看著眾人,顯得有些尷尬地說:“好吧,既然大家都決定打到底,我收回剛才的建議。”
方先覺眯縫起眼睛盯著周慶祥說:“周師長,我問你,你怕死嗎?”
周慶祥仿佛受到極大的侮辱,他漲紅著臉大聲吼道:“軍座,我周慶祥跟隨你多年,別人不了解我,難道你還不了解?我什麼時候怕過死?軍座,我鬥膽再說一句,對我們這些帶兵的人來說,現在死是最容易、最省事的,可也是最不負責任的。我說句心裏話,看著這八千多傷員,我沒臉去死,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做了鬼,這些傷員的父母高堂、妻子兒女也會罵得我不得安生。”
方先覺的臉色漸漸柔和起來,他點點頭說:“慶祥,我相信你!我向你保證,隻要我方先覺在,這八千多傷員就不會被拋棄,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周慶祥回身抄起了衝鋒槍:“軍座,各位師長,我先走一步,青山街陣地還在戰鬥,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請軍座及各位同仁保重!”
“等一下。”方先覺叫住周慶祥,轉過身來麵對大家,他臉色平靜,神態瞬間又恢複了以往的自信和霸氣,他聲音不高,卻表現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現在我宣布,國民革命軍第10軍決定死守衡陽,決不突圍,決不投降!從現在開始,每個將級軍官身邊隻準留衛士四人,其餘人員一律到前線作戰,如果查出多留一人者,嚴懲不貸!”
全體軍官向軍長立正敬禮,齊聲道:“是!”
周慶祥問:“軍座,所有的通訊聯絡已全部中斷,明天敵人會迅速分割各師團之間的陣地,到時候傳令兵恐怕也無法送達口信了,我們還是約定一下,最後的集合地點在哪裏?”
方先覺回答:“還在軍部,就在這裏!如果這裏也守不住,最後的時刻,我們都集中到天馬山去,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蔡繼剛和蔡繼恒、沈光亞從軍部出來時,附近的街區正在進行激烈的巷戰,槍炮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一兩發炮彈落在軍部大樓旁。他們拐過了兩個街口,被兩個憲兵攔住,其中一個憲兵中尉向蔡繼剛敬禮:“對不起,長官,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這一帶馬上就要發生戰鬥,很危險!”
蔡繼剛還禮道:“中尉,我是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我的職責就是在戰鬥爆發時進行督戰,你明白嗎?”
憲兵中尉看看蔡繼剛的少將領章,誠惶誠恐地點點頭:“明白,長官。”
蔡繼剛問:“這裏的指揮官是誰?是哪個部隊防守這一帶?”
“報告長官,這裏沒有完整建製的部隊,都是從城外二線陣地上撤下來的,隻有四十多人,有預10師的,有第3師的,還有一些軍部勤雜人員,指揮官是軍部作戰參謀童子良少校。”
蔡繼剛繼續向前走著:“中尉,你引路,帶我們去看看工事,一會兒把指揮官也叫來。”
街道的中間放著用鐵軌焊成的三角形防坦克樁,十字路口的中心有一座用沙包壘成的環形街壘,四麵都開出了射擊孔,工事裏麵配置了兩挺輕機槍。街道兩側的房頂上也設置了臨時火力點。一些士兵正在民房的院牆上掏可供單兵進出的洞,將一個個院子連通。
一個少校匆匆趕來向蔡繼剛敬禮:“蔡長官,我是軍部作戰參謀童子良,奉孫參謀長命令,負責防守這一帶街區,請長官訓示!”
蔡繼剛指著十字路口上的環型街壘說:“童參謀,這個火力點設計得有問題,它的正麵是直通通的街道,百米之內一覽無餘,對你的機槍火力來說,自然有個良好的射界。可你想過沒有?對於敵人的九二步兵炮來說,這個街壘工事也就是個擺設,把炮推到百米左右抵近射擊,一炮就可以解決問題。”
童參謀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承認:“長官說得對,我的確忽略了敵人炮兵的抵近射擊。您看,該如何改一下……”
蔡繼剛毫不客氣地說:“拆掉這個街壘,把所有正麵射向的火力點改成側射火力,你想想,這條百米長的街道,街道兩側全部是側射火力點,這樣,防禦縱深就有了,敵人炮兵也找不到一個用於抵近射擊的明顯目標,除非把這一帶的街道全部摧毀。”
“是!謝謝長官指導!”
“童參謀,你們打通所有院牆是個好辦法,要讓大部分士兵采用運動防守的方式,明白嗎?一定要運動起來,每次射擊後都要變換位置,盡量少設置固定火力點。記住,在巷戰中一旦出現固定火力點,那麼離被摧毀的時間就不遠了。”
蔡繼剛鑽過一個牆洞進入一座院落,看樣子這院子的主人很富裕,房子高大寬敞,客廳裏居然都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正房的後牆也被打了牆洞,這樣戰鬥中守軍士兵可以從容地穿堂而過。對於熟悉地形的守軍而言,每一座院落和每一間房屋都可以變成一座堡壘。
蔡繼恒看著這家的房子和家具,惋惜地歎道:“多好的院子,還有這麼貴重的家具,戰鬥一打響,這裏什麼也剩不下了。”
蔡繼剛摸了摸紫檀木家具說:“是啊,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過於戰爭;戰爭中最糟糕的事,莫過於在自己國土上打仗。你看這紫檀木,生長在亞熱帶森林地區,成材期高達數百年,常言說十檀九空,據說紫檀木最大的直徑不過20厘米左右,要做成較大型的家具相當耗費材料,這些家具可想其珍貴程度。可現在,這麼貴重的家具在戰爭中變得毫無用處,充其量隻當個障礙物,暴殄天物啊。這些貴重家具連同這些街道馬上就要變成一堆廢墟瓦礫了,唉!”
沈副官看到幾個士兵正在把一挺馬克沁重機槍遞送到房頂上,連忙喊道:“嗨!那幾位兄弟,你們把重機槍放在房頂上是找死,人家一炮連房子帶人都給你端了。”
一個士兵回答:“長官,這挺機槍隻有一條200發彈鏈,等不到鬼子炮兵瞄準,我們都打完跑了。”
蔡繼剛覺得這士兵的聲音有些耳熟,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佟滿堂。
蔡繼剛招呼道:“是滿堂啊,你怎麼在這裏?”
滿堂連忙敬禮:“蔡長官,俺剛從蕭家山陣地上撤下來,全團總共不到100人了,全讓團長派到這兒啦。”
滿堂等人是昨天撤進城內的,經過重新編組,原預10師30團殘餘士兵被編成了三個排,滿堂所在的一排是由原來一營殘餘的30名士兵組成,滿堂被指定為代理排長。這30個人中間,除了孫新倉、麻老五、李長順外他誰也不認識。李長順所在的迫擊炮連在炮戰中傷亡慘重,迫擊炮大部分被毀,炮彈全部告罄,根據師長葛先才的命令,迫擊炮連殘存的炮兵分別編入步兵投入戰鬥,所以李長順被編入滿堂排成了步兵。
麻老五討好地對蔡繼剛說:“長官,滿堂現在是俺排長,升了官可軍銜沒升,還是個二等兵。”
蔡繼剛笑道:“滿堂當排長了,軍齡還不到半年,幹得不錯嘛。”
滿堂不好意思地說:“是代理排長,眼下不是沒人嘛,等打完仗,新排長一來,就沒俺啥事啦。”
蔡繼剛看了看士兵們,突然想起什麼:“哎,滿堂,鐵柱呢?”
滿堂的眼圈紅了,他低聲回答:“蔡長官,鐵柱沒了。”
蔡繼剛渾身一震:“什麼?鐵柱犧牲了?什麼時候?”
“昨天,在蕭家山陣地,那是最後一仗,3連就剩下俺和孫新倉、麻老五三個人,其餘的弟兄還有孔連長都死了。”滿堂忍不住抽泣起來。
蔡繼剛心裏一陣酸楚,他喃喃自語道:“唉,鐵柱啊,就這麼走了,我忘不了你們兄弟跟我在崤山突圍時的情景,鐵柱是個多好的孩子……”
滿堂擦幹眼淚說:“長官,俺早想開了,打仗就得死人,鐵柱、孔連長、張寶旺他們是早走一步,指不定今天晚上,要不,就是明天,俺也得走,反正早晚還會見麵。”
蔡繼剛厲聲道:“住嘴!誰說早晚都得死?滿堂,你記住,我們不是為了死才打仗,打仗的目的是要讓敵人死,我們的人少死或者不死,否則打仗就沒有任何意義。”
“是!俺記住了。長官,剛才前邊的弟兄傳過話來,說鬼子已經打到前邊那條街了,這裏一會兒也要打起來了,蔡長官還是快走吧。”滿堂端起了步槍。
蔡繼剛笑笑:“我哪兒也不去,我們是來參加戰鬥的,你們聽著,戰鬥打響後,所有人聽我指揮!”
麻老五驚訝地說:“長官,你是……領子上掛金牌兒的,官銜兒比我們團長還大,咋能親自動手打仗啊?”
蔡繼恒冷笑道:“誰告訴你官兒大了就不用打仗了?現在就是蔣委員長來了,也照樣得端支槍參加戰鬥。”
蔡繼恒最喜歡說些離經叛道的話,這些在國外受過訓的飛行員說話容易口無遮攔,飛行員個個都是寶貝疙瘩,一般也沒人和他們計較,但滿堂和麻老五卻嚇得不輕,好家夥,這空軍上尉是啥來頭?連這話也敢說?竟然敢拿蔣委員長當大頭兵用,真吃了豹子膽啦!
蔡繼恒卻毫無察覺,仍大大咧咧地開始發號施令:“喂!這位排長,到哪兒能找到汽油和瓶子?我們要抓緊時間做一些燃燒瓶,好對付敵人的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