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 / 3)

童參謀說:“軍部的倉庫裏還有幾桶汽油,空酒瓶也有的是,我馬上派人去取。”

蔡繼剛讚賞地看著弟弟說:“嗯,你這個飛行員從哪兒學會的反坦克戰術?想得很周到嘛。”

蔡繼恒得意地回答:“我認識駐重慶的蘇聯武官羅申[1]

,那老家夥在斯大林格勒打過仗,他管燃燒瓶叫‘莫洛托夫雞尾酒’,他說過在巷戰中用這玩意兒對付敵人坦克效果不錯。”

蔡繼剛對滿堂說:“敵人的九七式坦克車體和炮塔密封性很差,反坦克手要布置在街道兩側的房頂上,用燃燒瓶從高處向下砸,要盡量打在坦克的炮塔上部,這樣一些燃燒的汽油就會順著炮塔縫隙流進坦克內部,引發坦克內部的彈藥燃爆。”

副官沈光亞補充道:“敵人坦克的裝甲厚度隻有25毫米,多砸上幾個燃燒瓶,裝甲板會把高溫傳遞進去,坦克手就會變成悶爐烤鴨。如果坦克手鑽出座艙逃生,又會變成步機槍的活靶子。我看了你們設置的反坦克樁,那東西恐怕用處不大,街道兩側的建築對坦克來說,不過是一些紙盒子,他們隻需撞倒房屋就可以開出一條路來,所以我們要多準備一些四枚捆的集束手榴彈和5公斤的炸藥包,集束手榴彈可以炸斷坦克的履帶,5公斤的炸藥包可以徹底摧毀坦克。”

童參謀對蔡繼剛說:“長官,你身邊沒有衛士,我想抽出兩名士兵專門保護你。”

蔡繼剛搖搖頭拒絕道:“算了吧,就這幾十號人,打到最後我也得填進去,要衛士有什麼用?大家抓緊時間準備吧,戰鬥馬上要打響了。”

街道的拐角處傳來坦克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四輛九七式坦克小心翼翼地拐過街口,進入守軍視野,坦克後麵跟著大隊的日軍步兵。

守在路邊房頂上的滿堂心裏有些發毛,他扭頭看看蔡繼剛,隻見他沉靜如水,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敵人。

滿堂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緊張的情緒才有所緩解。他心想,蔡長官就在身後,就算天塌下來,也有蔡長官頂著呢,俺怕個啥?

蔡繼剛在計算日軍接近的距離,他要等日軍坦克行駛到預定位置後才開火。打巷戰不同於陣地戰,這裏沒有任何堅固的工事做依托,守軍隻能利用地形,在運動中阻擊敵人,這種戰術需要比較精確的計算與合理的運籌,才能最大地發揮火力效果。

第一輛坦克炮塔上的37毫米炮在作輕微的調整,炮口緩緩地下垂,“轟”的一聲,一發炮彈把十字路口上的環形沙包工事炸得四分五裂……

蔡繼剛輕輕笑了,這是他設置的假火力點,在於吸引對方的注意。對方的坦克已經到達預定位置,蔡繼剛猛地扣動扳機,一個長長的點射將坦克後麵的步兵打倒五六個……

這時街道兩側的房頂上、牆根下、圍牆後頓時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日軍步兵被打倒一片,坦克脫離了步兵的掩護。

守在街道東側房頂上的蔡繼恒點燃燃燒瓶的火撚,居高臨下,狠狠地將燃燒瓶砸在坦克炮塔上。隨著玻璃瓶的破碎聲,坦克炮塔上騰起了一團火焰。蔡繼恒沒有絲毫停頓,他一連摔下六個燃燒瓶,把坦克變成了一團熾熱的火球。坦克艙蓋“砰”的一聲被打開,一個全身是火的坦克手慘叫著跳出座艙,孫新倉一槍將他撂倒,蔡繼恒趁機將一顆手榴彈扔進座艙,一聲悶響,坦克不動了。

靠街道西側的一輛坦克也被沈光亞的燃燒瓶擊中,燃燒起來,一個國軍士兵勇敢地抱著炸藥包從正麵向坦克衝去……

蔡繼恒急紅了眼,他大喊道:“笨蛋!從側麵接近坦克……”

坦克炮塔上的並列機槍突然噴出火舌,那個國軍士兵身中數彈栽倒,炸藥包被甩出很遠,燃燒的坦克繼續向前猛衝。

蔡繼恒頓覺火撞腦門,他低吼一聲,縱身從三米高的房頂上跳下來,落地時順勢幾個側滾,隨手抱起炸藥包,一把拉開導火索,敏捷地從側後方追上坦克,使出全力將炸藥包甩在坦克車體下,並迅速撲倒……

一聲劇烈的爆炸,坦克平地跳起三尺多高,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火光一閃,又是一聲爆炸,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向前飛出幾十米,車體內的炮彈被引爆,這輛九七式坦克完全解體。

在房頂上的滿堂操縱著重機槍向日軍步兵猛烈掃射。這是在戰鬥打響之前計算好的,這挺馬克沁重機槍隻有一條彈帶,用不了一分鍾就可以打完,隻要彈藥打光,滿堂就可以從容轉移。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一條彈帶還沒來得及打完,走在最後的一輛坦克已經轉過炮塔,“轟”地射出一發炮彈,37毫米的炮彈威力雖然不大,但擊毀一幢民居卻綽綽有餘。滿堂見坦克的炮口噴出火光,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腳下的房屋便在爆炸中分崩離析,重機槍聲戛然而止,一股強勁的氣浪將滿堂連人帶機槍掀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又重重地落下……

沈光亞從一道臨街的院門裏跳出來,他貼著牆根急速向前飛跑,手中的衝鋒槍連連開火,灼熱的彈殼從槍身的拋殼窗裏迸濺到地上,發出叮當的金屬音。他跑到燃燒的坦克殘骸旁,找到了被爆炸震暈的蔡繼恒,他用殘疾的左手勉強拖著蔡繼恒,右臂單手持槍,一邊連連點射,一邊向後退去。麻老五和一個士兵衝上去,協助沈光亞把蔡繼恒拖到安全處。

滿堂從空中落下時正好砸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上,竹竿搭成的葡萄架和枝葉茂密的葡萄藤托住了他的身體,起到緩衝作用,滿堂隻摔了個鼻青臉腫,沒有受傷。等到他找回自己的步槍時,四五個日軍士兵已經衝進了院子。滿堂條件反射般甩出一顆手榴彈,趁著手榴彈爆炸他鑽過牆洞進入另一個院子,迎頭遇見麻老五,麻老五手裏拿著一支三八式步槍,腰帶上仍然插著他那兩支寶貝王八盒子。

麻老五一見滿堂便驚訝地喊道:“嘿!滿堂,你還活著?俺眼瞧著你讓炮彈崩到天上去啦,心說這貨算是死定了,沒想到你他娘的還活蹦亂跳的。”

滿堂顧不上和他閑扯,他端槍轉過身子,發現一個日本兵剛好從牆洞裏露出腦袋,滿堂抬手一槍擊中日本兵的腦門,那日本兵身子一軟,腦袋耷拉下去,他的屍體堵住了牆洞。

滿堂指指那邊:“快扔手榴彈,牆那邊有鬼子!”

麻老五反應很快,他掏出兩顆手榴彈隔著牆甩過去,爆炸過後,牆那邊傳來日本兵的慘叫聲。

日軍的坦克被擊毀兩輛,後麵的坦克慌忙退了回去,但日軍的步兵卻衝了上來,與守軍逐院逐屋展開爭奪,真正的巷戰拉開帷幕。

縱觀二次大戰的各個戰場,最殘酷的戰鬥往往發生在巷戰中。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毫無章法,沒有前方後方之分,也沒有進攻與防守之分,雙方在一片狹窄的區域內展開麵對麵的廝殺,從先進的自動火器到傳統的冷兵器,一切手段都無所不用其極。整個作戰區域變成了血肉磨坊,雙方不斷投入的有生力量轉眼便碾碎於其間。

一個提著擲彈筒的日本兵剛剛進入臨街的院子,即被藏在門後的李長順一刺刀捅了個透心涼,他身後的彈藥手扭頭就跑,李長順跳出院門將日軍彈藥手一槍打倒,然後解下屍體上的彈藥袋退回院子。

李長順檢查了一下剛剛繳獲的擲彈筒,這是一具八九式擲彈筒,有效射程500米,彈藥袋裏整整齊齊裝著八發榴彈,按日軍的規定,這是一具擲彈筒配置的彈藥基數。在李長順看來,這種擲彈筒就是一門微型迫擊炮,所使用的800克重量專用榴彈雖說威力小一些,但有總聊勝於無,李長順還是很滿意的。作為迫擊炮手,他已經習慣使用迫擊炮作戰,對步槍總是不大適應。

李長順拎著擲彈筒找到蔡繼剛,蔡繼剛正伏在一堵短牆後向敵人射擊。李長順舉起擲彈筒說:“長官,這是剛繳獲的,一共有八發榴彈,往哪打?我聽你的。”

蔡繼剛滿意地點點頭問:“你是迫擊炮手?幹幾年了?”

“三年,長官。”

“嗯,老兵了,那就給我露一手,你向前看,那個街道拐角的地方,距離大約有200米,這夥鬼子的指揮官可能躲在那兒,那是個死角,如果你的榴彈從上往下掉,恐怕角度不對,隻能打在房頂上,你想想,該怎麼打?”

李長順目測了一下回答:“榴彈的落點應該落在那房子拐角處的地上,隻要榴彈爆炸,藏在拐角後麵的人至少要吃幾十塊彈片。”

蔡繼剛說:“那就試試,別緊張,打不著沒關係。”

李長順跪姿扶起擲彈筒,心裏測算著角度,他先拉動擲彈筒擊發杆,然後將榴彈從筒口裝入,他左手握住發射筒,根據目標距離轉動手柄上的調節杆,通過瞄準線進行概略瞄準後,拉動擊發機上的皮帶將榴彈射出……

榴彈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拋物線落在街道拐角的那間民居的房頂上,“轟”的一聲爆炸了。

李長順咬牙切齒地用拳頭捶了自己腦袋兩下。

蔡繼剛鼓勵道:“沒關係,再好的炮手也需要試射幾發,再來!”

李長順重新調整了調節杆,放入榴彈,他屏住呼吸猛拉擊發機皮帶,榴彈“通”地飛出去,這次的落點很準,榴彈擦著牆角落下,火光一閃爆炸了,隨即牆後傳來日軍的哀號聲。

“打得好!”蔡繼剛興奮地說。

李長順沒有停頓,又連續發射兩發榴彈,爆炸過後,那牆後麵徹底沒動靜了。

蔡繼剛拎起衝鋒槍,一把拉起李長順:“快!趕緊轉移!”

兩人一前一後鑽過牆洞竄到隔壁的院子裏,還沒容喘口氣,就聽見剛才待過的院子裏響起連續猛烈的爆炸聲。

“老天爺,好險啊!”李長順驚魂未定地說。

蔡繼剛拍拍軍裝上的塵土:“記住,每發射一兩發就要變換地點,鬼子的擲彈筒手反應很快,隻要發現目標,馬上就會進行壓製。”

正說著,童參謀匆匆趕來,向蔡繼剛報告:“長官,軍部來了一個傳令兵,趕到這裏的時候已經負了重傷,傳達完通知就死了,他說,軍座請蔡督戰官趕回軍部,有重要事商議。”

“知道了,童參謀,我們得放棄這條街道,敵人正在向我們後方迂回,你帶領弟兄們交替掩護,撤到第二道防線。滿堂,你再找兩三個人,一起跟我走!”

滿堂答應著:“是!長順,新倉,還有麻老五,跟我走!”

8月7日,日軍從城北突破了青山街陣地,國軍第3師7團的一個營全部陣亡。日軍大批步兵衝進城區,並沿著大街小巷迅速穿插分割,情況危急萬分。暫54師師長饒少偉親率一個連向日軍發動逆襲,雙方激戰兩個多小時,終因敵眾我寡,一個連的士兵傷亡殆盡。與此同時,臨近的演武坪陣地也被日軍突破,從兩個方向突入城區的日軍已經連成一片,沿司前街而下,戰線漸漸逼近第10軍軍部所在地——中央銀行。

至此,國軍第10軍城內外各個陣地與軍部的聯絡全部中斷,殘餘的部隊各自為戰,寸土必爭,竭盡全力在作最後的戰鬥。國軍第10軍已經山窮水盡,完全喪失了反擊能力。

下午3時,城外的日軍炮兵重新標定了射擊諸元,數百門重炮的炮口對準了一個新坐標,那就是衡陽市內中山南路與清泉路交會處的衡陽縣政府,第10軍的野戰醫院就設在縣政府附近。

在戰前,方先覺考慮到日軍進攻的重點在城西南,而城西北相對安全些,這裏靠近蒸水與湘江交彙處,地處江河下遊,野戰醫院取水也方便些。按照國際慣例,野戰醫院的房頂上設置了巨大的紅十字標識,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這裏是醫院,應該受到人道主義待遇。

事實上壞就壞在這個紅十字標識上,日本軍隊從來不是一支文明之師,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還停留在中世紀的野蠻狀態,在戰爭中虐殺俘虜和攻擊平民對日本軍隊來說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攻擊敵方的野戰醫院當然更不在話下。

在太平洋戰場上,美國軍隊最初還講究一些紳士風度,完全按照《日內瓦公約》和國際慣例行事,絕不向日軍醫院及傷兵船隻進行攻擊。但天真的美國佬很快發現,日軍完全沒有道德底線,日軍飛行員們竟然把攻擊敵方醫院當作狂歡的節日,這令美國人無比憤怒,這些黃皮膚的猴子簡直太不講規矩。既然如此,咱們就對著幹吧!於是氣急敗壞的美國軍人也開始了猛烈報複,把攻擊日軍醫院和傷兵船當成狩獵活動,對雙方而言,《日內瓦公約》已成茅廁手紙。

方先覺當然了解日軍的殘暴,他在戰前本來準備建一所地下醫院,但沒想到戰場形勢發展得如此之快,連防禦工事都是草草而就,哪還來得及修築地下醫院?因此,方先覺臨時征用了原衡陽縣醫院來做第10軍的野戰醫院。

下午3時整,日軍炮兵開始了集火射擊,市區上空出現密如蛛網的彈道,數百發大口徑炮彈呼嘯著落在醫院所在區域,日軍轟炸機編隊也臨空進行俯衝轟炸……

日軍的轟炸持續了30分鍾,轟炸過後,野戰醫院屋倒牆塌變成了屠宰廠,房頂上、樹梢上、牆壁上到處粘著人體的碎塊,醫院前的小廣場上血流成河,地麵上流淌的血漿竟達數寸厚,傷兵們的殘肢斷臂鋪滿了廣場。

一個隻剩上半截身子的傷兵竟然還活著,他拚命號叫著,拖著半截身子在地上爬行,身後留下一條滿是鮮血的爬痕……

第190師師長容有略帶著幾個衛士正巧從這裏路過,見此慘狀,衛士們嚇得臉色煞白,他們圍著這傷兵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他哀號著向前爬行,容有略咬牙掏出手槍,對準傷兵的頭部開了一槍,傷兵不動了。

容有略將手槍放回槍套抬起頭來,衛士們發現,他們的師長竟淚如雨下。

一個躺在擔架上,已經失去雙腿的重傷員掙紮著撐起身子大聲喊道:“長官,我有個要求……”

容有略轉過身問:“說,什麼要求?隻要是我能做的,我都答應!”

“長官,我求你了,給我留一顆手榴彈,就這個要求!”

容有略的眼淚不停地滾落下來,他咬牙低吼道:“好,我答應你,我給!”

一個衛士從手榴彈袋裏抽出一顆M24型手榴彈遞給傷員,那傷員接過手榴彈,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下,他大聲說:“謝長官啦,請長官趕快離開這裏。”

容有略的腳跟一碰,挺直身子向傷員鄭重行了個軍禮,遂轉身離開。

轉過一個街口,天空中洋洋灑灑落下無數傳單,一個衛士撿起一張遞給容有略。傳單的抬頭叫“歸來證”,上麵寫著日軍的勸降:

“能征善戰的第10軍諸將士,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這是湖南人固有的頑強性格。可惜你們的命運不好,援軍不能前進,諸君命在旦夕!但能加入和平軍,決不以敵對行動對待,皇軍誌在消滅美空軍!”

容有略苦笑道:“這是什麼人寫的?漢語水平一塌糊塗。”

按照事先的約定,第190師師長容有略、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暫54師師長饒少偉等人帶領少量的衛士邊打邊撤,都在向軍部靠攏,最後竟然奇跡般地在軍部集中起來。

蔡繼剛帶領蔡繼恒、沈光亞、滿堂等人,衝過幾條正在激烈交火的街道,回到軍部。

第10軍所有的將領都記得那個約定:“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隻有第3師師長周慶祥還沒有趕到。

[1]

羅申,即尼古拉·瓦西裏耶維奇·羅申,於1943年至1945年曾任蘇聯駐重慶武官。1949年至1952年任蘇聯駐華全權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