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的聲音尖酸刻薄:“他讓你找你就找,你傻不傻啊?”
“你怎麼這樣說,他是你表哥,能幫當然幫一把。”
“可是這得幫到什麼時候去?他要是在上海找到工作,不是還得住我們家?這房子本來就小,現在又多加一個他,在這兒白吃白喝還不交房租。你是打算養他一輩子啊?”
“你別這麼說,我看春風也不是久困之人,找到地方,他就會搬的。”
“你看?你什麼時候成了相麵的了?”
戴春風氣得轉身要走,但是想想自己無處可去,又停了腳步,屈辱地敲門。
屋裏安靜了一下,隻聽見表妹用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說:“我們可不是你的管家,每天還要等你回來,給你開門。”
戴春風已經覺得身上有些冷。他楚楚可憐地說:“表妹,求求你開開門吧。風這麼大,要凍死人的。”
他用耳朵湊在門上,依稀聽見張冠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連忙說:“表妹夫,你幫幫忙吧。你們對我的恩情,我將來一定答謝。”
他聽見屋裏一陣爭吵聲後,門還是打開了。張冠夫依然對他笑容滿麵,而表妹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沒有理表妹,回到牆角邊自己的鋪蓋上躺下,心裏想著的是明天去金園路交易所給人打雜的事情。
他今天在碼頭等貨的時候聽人說金園路開了一家規模很大的證券物品交易所。凡是去買股票、證券的股東,大多是有錢有勢的人。他想,如果能在那裏認識幾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說不定會對自己的前途有所幫助。
備受挫折的戴春風就抱著這樣美好的願望進入了夢鄉。他沒有預料到,明天人將見到影響自己一生的大人物。
一早起來,戴春風就對著鏡子又是梳頭又是洗臉,把昨晚換下來的髒衣服仔細的熨了熨,又穿上了身。他一向就是如此,雖然窮苦困窘,但是為了結交朋友,他又要維持自身的體麵。在杭州的時候,他不講究吃,最便宜的燒餅、油條亦可飽腹;也不需要找地方住,廟宇裏、屋簷下放條席子就能養足精神;唯獨在穿的方麵,他卻十分在意。當時他隻有一身陳舊的灰軍裝改成的便服和一雙白力士鞋。鞋穿髒了,花一個銅板買點兒白粉往上一塗,跟新的一樣。衣服穿髒了,他就找個僻靜的水邊去洗衣服,把衣服晾在岸邊的石頭上,再在水中順便洗個澡。等遊累了上岸,剛好衣服也被太陽烤幹了。在這個辦法下,他每天都保持得十分整潔,有點像個大學生,又像一個窮公職人員,至少讓人看了會有親近之心。現在他收拾幹淨,神采飛揚的從張冠夫家直奔金園路交易所。
一到門口,他就看見守門的幾個是他認識的朋友,於是連忙打起了招呼,遞上煙。原來這幾個人都是他在打流時認識的混混。在他們的指引下,戴春風順利找到了股東休息室。他明白這裏聚集的都是非富即貴的大人物,隻要能和他們攀上關係,那麼他的一切願望也都會成功實現了。
股東室和大廳那種混亂熱鬧的場麵不同,而是更像茶館或者賭館。房間裏擺著一排排的方桌,衣著整齊的股東圍坐在桌邊抽煙、喝茶、搓麻將或者聊天。在那些西裝革履或者長袍馬褂的股東中,也有不少身著粗布短衫的小夥計跑前跑後,為他們沏茶、倒水、遞熱毛巾。
戴春風剛走進去,就被一個人喊住:“小弟,幫我買包駱駝牌的煙。”
戴春風扭頭打量,說話的那個人身穿長綢衫,看似儒雅斯文,滿口是熟悉的江浙口音。他爽快地應了一聲,接過零錢,飛快地買了煙又回來,畢恭畢敬地用手絹拿著,故意用家鄉話大聲說:“先生,您的煙。”
那個男子正在和人談話,扭頭看見一個服裝整潔,麵容機靈的小夥計用手絹遞給他東西,而且說的還是他熟悉的鄉音,馬上來了興趣。他看了一眼找回的零錢,並沒有被這個小夥計私自扣下一兩枚,於是很大方地把零頭都給他:“這些你拿著吧。”
“我不要。”戴春風很誠懇地說。
“哦,為什麼?”長綢衫男子轉過來看著他。
戴春風歎口氣說:“跑腿打雜非我所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唯願能夠披掛上陣,為國殺敵。無奈報國無門,隻能在各處打流寄身。”
聽到這話,長綢衫男子立刻露出笑容,親切詢問他的姓名家鄉。
原來,這個儒雅男人正是上海《星期評論》的主編,後來成了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的戴季陶。當時為了給國民革命軍籌措經費,他和蔣介石、張靜江等人拉攏上海商界名人開辦了這個證券物品交易所,讓政客和上海流氓頭子從證券、股票、花紗價格的升降中大掙其錢。
戴春風善於察言觀色,馬上看出他不是一個普通商人,於是給他倒了茶水,和他攀談起來。他聽了對方的自我介紹,知道他也姓戴,馬上改口叫他阿叔。戴季陶很高興地把他介紹給周圍的人認識:“這個是我剛剛認識的小同鄉,也是我本家,姓戴。這位是蔣兆元,這位是陳果夫,都是我的朋友。”
戴春風看了看蔣兆元,他也不過三十歲的樣子,英俊端莊,氣宇不凡。戴春風不由得被他的神采震懾住,對他鞠了個躬。他又看了一下陳果夫,他正舉著一手牌,不耐煩地瞪著戴春風。他長得是麵黃肌瘦,十足一副癆病鬼的模樣。見戴春風在打量他,他大怒,罵道:“你這個小癟三,看什麼看!”
看他的年紀身份,料定他不會是一個大人物,於是也毫不客氣地回嘴:“我就看你這個大癟三。”
“你……”陳果夫扔了牌就要站起來揍他,被蔣兆元攔住了,“莫動怒,我看這位小老鄉也是知書達理之人,也是我們革命事業需要的人才啊。”
戴季陶又掏了一些錢,放到戴春風手上,和藹地說:“以後有需要還可以來這裏找我們,能幫你的地方,我一定幫忙。”
戴春風感激地跟戴季陶行了個禮,又特意跟蔣兆元行了個禮,拿著錢就出去了。
但是過幾天他再來的時候,卻發現這幾個闊氣的大人物不見了。他問了青幫的人,才知道原來蔣兆元就是蔣介石。他原先在粵軍中任職,但由於受到派係排擠,跑到上海一邊搞證券,一邊等時機東山再起。沒想到時局變化迅速,他們很快又離開上海回到廣州。這倒讓戴春風滿心的希望撲了個空。
回到表妹家的小閣樓之後,戴春風一直唉聲歎氣。表妹夫看到了問他:“怎麼?最近找活不順?”
戴春風答道:“我前一段一直在小東門的十六鋪混,雖然結識了幾個朋友,可是終不是我所喜歡的生活。等我好不容易在金園路的交易所結識了幾個搞革命的人,可是他們很快又走了,我又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