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又一個盛夏。
盛夏時節,南方的陽光無比毒辣,地表溫度高居不下。官兵們在悶熱的坑道和洞庫裏,從泥水和石渣裏將不斷流淌出來的泥澤打包,然後一包一包往外背,衣服上的泥巴幹了還濕,濕了再幹,不多長時間,一身衣褲泥乎乎濕漉漉,貼到身上又濕又冷又粘又沉,幹活時十分礙手礙腳。後來,小夥子們幹脆把全身扒得隻剩下一條大軍褲衩幹活,渾身幹脆也被泥巴被覆,人被糊得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半天下來,粘在頭上身上的泥巴結成盔殼和鎧甲,蹭得全身奇癢難當。下工後,一點點一層層地“丟盔棄甲”,衝涼時,才發現泥巴和褐石中的有毒元素早已滲透到了皮膚毛孔中。
就這樣日複一日,幾乎沒有人身上不潰爛,而最讓他們難堪難言難受的則是爛襠,走路成了別扭難看的羅圈腿不說,別的地方奇癢潰爛流黃水還好辦,想抓想撓要治要曬,都不用避諱別人,可爛襠起來,誰好意思沒完沒了往那個地方抓抓撓撓的?治起來不方便,要曬時更麻煩,畢竟營區裏有女兵有家屬。
晚上,山溝裏吹不進一絲涼風,板房裏悶熱得像蒸籠,官兵們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尤其從北方來的小夥子,一個個熱得坐在床上伸長著脖子直喘氣。外麵雖然也不涼快,但至少不像板房裏那麼悶,因而,戰士們都穿著大褲衩出來,四處遊蕩。
這種情形,被由張中原陪同過來視察的石萬山洪東國盡收眼底。
“營區有女兵,誰讓你們穿著內褲出來的?你們自己看看,像個什麼樣子!”平常睜隻眼閉隻眼的張中原,當著團領導的麵自然要有態度。
魏光亮趕快說:“對不起營長,是我做主同意的。我們在路口放了女賓禁入的告示牌。這鬼天氣,一點風都沒有,隻穿個內褲還爛襠呢,要是再捂得嚴嚴實實,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行,反正七星穀裏女的少,少數服從多數。我特別批準:天黑後,你們隻穿內褲不犯忌,不過活動範圍隻限於一營營區,不得越雷池半步。”石萬山衝著魏光亮喊,“光亮,你聽見沒有?”
“報告團長,我聽見了。不過我要抗議,為什麼你隻點我的名字?好像我就會越雷池似的。”魏光亮不滿。
“這叫防患於未然,知道嗎?對了光亮,裸睡防爛襠,苦楝樹樹皮熬水再加上狼毒汁塗抹,對治爛襠有效果,你們不妨試一試。”石萬山拍拍他肩膀,以示撫慰。
“團長,政委,我們為什麼不能裝空調呢?現在咱們中國絕大多數城鎮居民都用上了空調,美國士兵幾十年前就在用空調、睡席夢思床,他們並沒有垮掉嘛。”魏光亮蹬鼻子上臉。
“裝空調的事情,我們正在搞調研,等調研結果出來再說。小魏,你們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辛勞呢。”洪東國笑眯眯。
張中原陪同石萬山和洪東國往坑道裏去,張中原倒是第一次發現,居然有十多個戰士坐在坑道內歇息,還有人躺在地上睡著了。
“起來!坑道裏睡覺,像話嗎?”張中原這回是真生氣。
坐著的早站起來了,睡著的被驚醒,都鯉魚打挺起來,一個一級士官囁嚅:“報告首長,宿舍太熱,我們實在睡不著,坑道裏涼快……”
“坑道是工作區域,而且要考慮安全因素,再涼快也不能睡覺,你們都回去,以後不能再來這兒休息了,聽見沒有?”張中原板著臉。
戰士們如獲大赦,爭先恐後朝外跑。
等戰士們都跑遠了,洪東國說:“看來這睡覺的問題不解決確實不行。戰士們勞動強度太大,長時間缺少睡眠,身體受不住。”
“就是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所以我說必須盡快買空調。老洪,你那個調研就到此為止吧,期望你盡早投我一票。”石萬山說。
洪東國沒有回答,臉上依然笑眯眯。
三個人走了過去,誰也沒發現身旁的被覆模具裏有人在酣睡,他們的腳步聲談話聲也沒能吵醒他。模具裏的人是連日來勞累過度又嚴重缺乏睡眠的方子明。很快,過來十幾個戰士攪拌泥漿,駱玉中把拌漿機與管子接好,兩個戰士拿著灌漿大管子登上腳手架,把兩個噴頭塞進模具裏。自動化攪拌和灌漿設備啟動,冒著熱氣的水泥石子漿慢慢灌入,漸漸把方子明的雙腳埋住。
方子明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長出了兩個翅膀,往家裏飛去,卻因為雙腿灌了鉛般的沉重,怎麼也飛不動,他很惱火,拚命掙紮著縱身一躍,這一躍,沒有讓他飛上天空,卻讓他徹底醒了過來。他想翻身,雙腿卻怎麼也動不了,他半抬起身子一看,頓時毛骨悚然哭爹喊娘:“救命啊,我被活埋了,快來人啊——”
駱玉中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一個戰士豎起耳朵聽:“好像模具裏有人。”
“啊!”駱玉中大驚失色。
幾個人趕快爬上模具架子,果然見到方子明在裏麵拚命掙紮。
一見到他們,方子明哭了起來:“媽呀,我的腿完了,我完了……”
駱玉中和一個戰士架著方子明的胳膊,用力把他拽了出來,再抬到地麵,方子明把腿縮起來,用手摸著腿,哼哼唧唧:“老天保佑我,千萬別高位截癱啊……”
見他的腿能伸縮自如,駱玉中知道沒有問題,便在他腿上狠捶一拳,方子明疼得哇哇亂叫,駱玉中笑:“癱不了,照常能娶漂亮媳婦。”
方子明放心了,剛咧開嘴笑,一見石萬山他們過來了,馬上又把臉繃起來,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駱玉中暗自發笑。
“趕快帶他去處理一下。”石萬山吩咐。
駱玉中他們趕緊抬著方子明離開。
“老洪,買空調的事不能再拖了,咱們要是繼續調研下去,還不定要出什麼事呢。”石萬山神色憂慮。
“我現在就投你的票。搞調研不過是想找點實例,堵堵反對者的嘴。這樣吧,我提議明天召開黨委會,專門研究這個問題。”
洪東國說的反對者是鄭浩,石萬山心底湧上一股暖流:“謝謝政委!”
洪東國白他一眼:“你謝我幹什麼?難道他們就不是我的兵嗎?”
兩人相視而笑。
“張中原,馬上把你們營需要多少台空調統計出來,另外,裝空調前這幾天,讓下班回去的戰士住進多功能廳,那個地方電扇多,又寬暢。”石萬山吩咐。
“是!”
石萬山回到自己的板房,沒想到鄭浩正在門口等著他,詫異地連說“稀客”,鄭副參謀長有什麼重要指示?
鄭浩笑說我哪來的指示,是有事要請石兄幫忙,咱們去吃夜宵吧,一邊吃一邊聊。石萬山忙說不餓,還是請鄭副參謀長光臨寒舍吧。
“石兄,我想請你幫我做一回紅娘。”甫一坐定,鄭浩笑著開門見山。
實際上,為走不走這步棋,鄭浩猶豫過很久。石萬山在二炮係統的影響力和運作能力,自己以前都低估了。事到如今,自己如果繼續韜光養晦下去,肯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想來想去,鄭浩決定用林丹雁投石問路,看看石萬山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如果對方答應幫這個忙,至少說明他對自己還算光明磊落襟懷坦白,自己在七星穀再忍辱負重下去,也才有意義。
“要我做紅娘?你不是拿我開涮吧?”
“我哪敢拿石團長開涮呢?給你說實話吧,我現在有比較強烈的結婚衝動。”
“鄭副參謀長,你這個鑽石王老五不至於病急亂投醫吧?你找誰做紅娘也找不到我頭上啊,我上哪給你找姑娘去?”
“我是真的需要你幫忙,隻有你才能幫這個忙。”
“什麼意思?你就直說了吧,我實在受不了你這彎彎繞。”
“好,我直說了。自從認識林丹雁女士以來,我始終認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一半,一直想向她求婚。可是我又怕貿然求婚會遭到拒絕,不瞞石兄說,我在這方麵臉皮太薄,心理承受力很差。萬一遭到她拒絕,我擔心自己這一輩子都會懼怕婚姻,所以想勞兄台大駕。”
石萬山緊盯著他眼鏡片後的眼睛:“林丹雁你又不是不認識,還需要紅娘嗎?再說,你為什麼會選擇我呢?做思想工作,洪政委比我強多了。”
鄭浩坦然迎著他逼人的目光:“我聽說她與你和嫂子的關係非同一般,而且看得出來,她比較聽你的。”
“你說的都是曆史了,林丹雁的脾氣,你也了解一些,什麼事她會聽別人的安排?我的話同樣不管用。對不起,我實在幫不了你這個忙。”
“石團長實在不肯幫這個忙,我也不能強人所難,算我打攪了。但關於安裝空調的事情,我還想說幾句。我不同意給戰士宿舍安空調。”鄭浩決定唱黑臉了——石萬山根本沒把我這個師前指總指揮放到過眼裏,自己不能一忍再忍。
“鄭副參謀長,天太熱了,戰士們都睡不好覺,而我們偏偏又在打惡仗。覺都睡不好,當然不會有戰鬥力,所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前天晚上,士官方子明因為長時間缺少睡眠,竟然在被覆模具裏睡著了,差一點……”
“這事我也聽說了,它與安不安空調沒有直接關係。我一直反對你們打疲勞戰,而方子明差點被被覆在坑道裏,恰恰是因為你們進行了長時間的疲勞戰,他們的身體承受不住造成的。我做了調查,這一個半月裏戰士們每天平均工作近十三個小時,他們是人,不是機器!我告訴你,你這麼做遲早會出事的,而且難免會出大事!”說著說著,鄭浩激動起來。
“現在是在打仗,而且,我們也注意到了戰士疲勞的問題,正在想辦法解決。給他們宿舍裝空調,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鄭副參謀長,在關心戰士的問題上,我們殊途同歸嘛。”
“石團長,我們部隊做事不能不算政治賬吧?我提醒你考慮一下這事的政治影響。我們所在的這個縣是國家級貧困縣,人均年收入不足一千元,我們駐紮在這樣的窮地方,幹部戰士都住裝有空調的房子,合適嗎?買個幾台櫃式機,給食堂和會議室安上,這個還說得過去。軍隊要忍耐,要吃苦,不能和別人攀比。”
“戰士們為國家付出了那麼多,我看也沒什麼不合適的。鄭副參謀長不是在下命令吧?”
“我在盡師前指總指揮的職責。組織上沒賦予我否決大功團黨委決議的權力,我沒資格下達這個命令,但是,駐大功團的師前指,有權監督大功團工程款的使用情況!”鄭浩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拉門出去。
就購買安裝空調的事情,第二天的團黨委會爭論激烈,支持者和反對者幾乎各占一半,勢均力敵。但在洪東國的支持下,在石萬山的力挺下,黨委會最後以四分之三的票數通過決議:裝空調,不裝進口的,裝國產名牌機,官兵一致一視同仁。根據統計,每個營共需三匹的櫃式空調十八台,一點五匹的壁掛式空調六十台,大功團共有三個建製營,另有團部和師前指,共計需要櫃式空調八十一台,壁掛式空調二百七十台;按國產名牌空調機的均價計算,每台環保健康型的櫃式空調大約需要七千到八千塊,每台一點五匹的環保健康型空調大約需要兩千塊。一次性裝備到位,大約需要一百萬出頭,加上線路改造等費用,總共需要一百二十萬左右。
石萬山作出闡釋:空調不是生活奢侈品,而是為了提高工程效率的基本生活用品:他提出建議: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咱們明天就去辦,每個營去三台車,把這一百多台空調一次性買回來。
沒人再提出反對意見。
團黨委會的最終決議,鄭浩是事後才得知的。這一次他幾近震怒:石萬山太不把他當回事了,他石萬山憑什麼不把他堂堂師副參謀長放在眼裏?這不僅僅是挑戰他鄭浩的個人尊嚴,簡直是無視師前指的存在,甚至是對師領導集體設置師前指決策權威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