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他去看齊東平。

方子明點燃三支香煙,恭恭敬敬放到墓碑頂部,再把小秀采來的一大束鮮花敬獻到墓碑前,拉著小秀一起跪下,喃喃絮語:“東平,我的好兄弟,我退伍了,以後不能經常來看你了。我們一起入伍,一批入黨,同年轉士官,我們朝夕相處了八年啊!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啊!可是,可是我卻做出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當我們成為提幹的競爭對手時,我起過壞心,給你使過絆子,我對不起你啊!我一直為這事良心不安心裏有愧,多少次我想當麵向你道歉,每回都是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樹要皮人要臉,我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後來我就想,等我離開部隊了,寫信給你時,一定向你道歉,向你賠罪。我怎麼能想得到,你竟然會撇下弟兄們就這麼走了。東平,我的好兄弟,我的親兄弟,你怎麼就不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呢?我這個愧悔,就這樣永遠留在了心裏,它一輩子都會揪我的心啊,東平!”

方子明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涕淚縱橫,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小秀流著淚水,默默地為他送上兩片紙巾。

方子明重重地磕頭,又讓小秀磕頭,繼續喃喃著:“東平,你肯定看到小秀了,當年,小秀是我們的小妹妹,管你管我都叫哥,現在,她是我的未婚妻了,是營長做的媒。東平,說給你聽這些,絕不是在你麵前顯擺,而是想告訴你:我和小秀決定想盡一切辦法生出雙胞胎兒子,老大算你的,姓齊。我會常來看你的,可我死了呢?就讓咱們的兒子來看你吧……”

一陣山風吹過,樹梢簌簌抖動。方子明抬起頭來,恍惚間,他似乎看到齊東平正端坐於雲端,寬厚悲憫地俯視著他。

老兵走了,新兵還沒到。

大功團一年一度人手最缺的特殊時期裏,鄭浩卻成了一個閑人。

與石萬山的競爭勝負已分。謝參謀長升任某基地副參謀長也已成定局。鄭浩自然明白,工程兵師參謀長的位置,即便不是非石萬山莫屬,自己也徹底與它無緣了。

受此打擊,鄭浩的心理開始發生變化,他甚至考慮過是否脫軍裝。老戰友鐵哥們金庭十二年前脫下了軍裝,結果呢?幾年前成了億萬富翁。論學識論智慧論綜合素質,自己都在金庭之上,他能在商界打出一片天地,自己也不至於一入商海就被嗆死吧?可究竟該何去何從,他感到很茫然。

連續幾天,每天日出時分,鄭浩都會佇立於百花嶺最高峰,鳥瞰自己命運的滑鐵盧——七星穀。自己這次敗走麥城,真是比拿破侖當年敗走滑鐵盧還要慘烈啊,在滑鐵盧失去權杖的拿破侖,至少還有四個親密接觸過的女人可以回憶,自己呢?正是自己真心癡愛苦心追求的女人林丹雁,為了解救她心中的愛人,才把自己推向了命運的深淵。一想到林丹雁,鄭浩心底就充滿了苦澀。他不恨她,平心而論,她並沒有做錯什麼。鄭浩隻是恨自己,恨命運的嘲弄,恨上天對他的不公。

七星穀已是一片傷心之地,可“龍頭”尚未竣工,師前指撤不了,自己就還得呆下去。鄭浩真正感受到了人們常說的“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苦悶之極,周末他驅車到漢江散心。黃白虹這個風情萬種性格開朗見多識廣善解人意的女人,會不會成為自己新生活的起點呢?從鄭浩決定要上漢江起,這個念頭就始終纏繞著他,揮之不去。車進漢江市區,在十字街口等候綠燈亮時,與黃白虹握別時那種奇特的感覺旋即冒了出來,鄭浩下意識把右手捂到胸口。

鄭浩馬上打開手機,撥通黃白虹的電話,他怕稍一遲疑,自己又會失去勇氣。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當晚,黃白虹帶著一臉的興奮,回到市郊歐式豪華別墅。

“看樣子,開篇不錯嘛。”孫丙乾探究地看著她,“說說感受。”

“談吐不俗,訓練有素,守口如瓶。”

“一個團職軍官,七星穀的前指總指揮,必須具備這種素質。我問的是別的。”

“我感覺到他似乎很失意,情緒很低落,他幾次把話題引到經商上,好像他有離開部隊的打算。”

“有點意思了。他作為一個男人呢?”

“你問哪方麵?我們並沒越界。他很矜持很拘謹,但對我試探性的親昵舉動好像感到很受用。可以斷定,他是個謹慎行事的男人,但不是柳下惠轉世,而且,怎麼說呢?他太壓抑自己了,實際上他渴望女人。”

“更有意思了。”孫丙乾的神情越發詭秘,“他什麼時候再來漢江?”

“你不是想用美人計吧?”黃白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具備了,為什麼不呢?”

黃白虹心裏一陣失意,一陣興奮,一陣難受,一陣憧憬,到底是什麼心境,她自己也說不清。半晌,她幽幽地問:“你真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直覺告訴我,危險正在一步步向我們逼近。白虹,我早對你說過,幹我們這一行,肉體的貞操可以忽略不計。我也告訴過你,幹我們這一行,異性同事之間不能保持永恒的感情,不能產生太深的愛情,即使產生了,它也得讓位於我們的事業,這是我們的職業要求。”

淚水湧出黃白虹的眼眶,她是真的傷心了,她為自己的感情遭到踐踏而悲哀。孫丙乾走過去,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對不起白虹,我說的是真話,真話往往會傷人。”

黃白虹撥開他的手,自己擦幹淚水,語調平靜地說:“你下命令吧。過兩天他還會來漢江。”

“好!坐標我們已經掌握,我們需要從他嘴裏知道七星穀導彈陣地的規模。征服他,這就是你的使命。如果他不聽話,那就采取別的辦法讓他屈服。”

鄭浩再次來到漢江時,黃白虹過分的主動熱情,主動熱情後麵隱隱透露出的急躁功利,使鄭浩開始警覺,他固有的理性力量和懷疑精神又占了上風。在燈光昏暗氛圍魅惑的酒吧裏,黃白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邀請他去參觀她的歐式別墅,黃白虹滿以為任誰也難以抗拒自己的魅力,不料卻遭到了鄭浩的堅決謝絕。

極度失望到近乎絕望的黃白虹,真正對男人產生了困惑。

告別了黃白虹,鄭浩徑直往大本營去。在大本營門口,他意外遇到薑柱國。

“鄭副參謀長,請留步,我有事要找你。”

“薑處長?找我有事?”鄭浩感到疑惑。

薑柱國取下手腕上的手表:“我新買了一款表,記得你好像也是戴這牌子的,想看看跟你的有什麼不同。”

鄭浩把手表取下來,遞給薑柱國。

薑柱國把兩塊表放入掌心,看了又看比了又比:“你這塊一萬幾?”

“一萬五千三。去年買的。”

“什麼狗屁朋友,狗日的殺熟,生生宰了我八千塊!”薑柱國氣得大罵,把手表還給鄭浩,仍餘怒未息,“買東西千萬別買熟人的,他把咱賣了還讓咱數錢,可惡!”

鄭浩剛進房間,黃白虹的電話打過來了,一通嬌嗔,一通幽怨,直到把鄭浩的手機電池耗了個幹淨。躺在床上,黃白虹的音容笑貌、今天發生的一切,全都曆曆在目,鄭浩怎麼能睡得著?輾轉反側到深夜,他忍無可忍,用房間的軍線電話給鍾懷國秘書小呂打電話,向他訴說失意聽取安慰,也意外地聽到了林丹雁明天由北京飛漢江的消息。

放下電話,一個念頭從鄭浩腦子裏突然冒出來:黃白虹不是老念叨著要請林丹雁打高爾夫球嗎?明天不就是個絕好的機會?對,明天去接林丹雁,然後一起去見黃白虹,這樣,既了了黃白虹急切見林丹雁之願,又無言地向她表明了自己與林丹雁仍有瓜葛。

世紀龍工程尚在緊張施工,規模更大的天網工程又已立項。林丹雁被任命為天網工程的副總設計師。在西北東北來回跑了一個來月,林丹雁瘦了不少,看上去略有些弱不禁風。她早已得知七星穀發生的變故,對於石萬山的官複原職,她感到很欣慰,可一想到鄭浩,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這裏麵又以內疚和憐憫為主要元素。她內疚,是因為鄭浩深愛自己,自己卻不但無情可報,某種意義上來說,還促成了他的下台石萬山的出山;她憐憫,是因為鄭浩是那麼的看重麵子愛惜羽毛,這樣一個表麵堅強內心脆弱的男人遭受到如此重挫,情何以堪?她真心希望鄭浩能從這段經曆中吸取教訓,迅速成熟起來大氣起來。如果鄭浩能朝這個方麵轉變,自己是不是可以考慮接受他呢?她想。

隨著年齡的增長,心無所屬的孤獨失落感無邊無垠,常常壓得林丹雁喘不過氣來。她讀大學期間,女同學間流傳著一句“座右銘”:與自己愛的男人談戀愛,與愛自己的男人結婚。是的,選擇愛自己的男人作為終身伴侶,才是人間正道,才能修成正果。林丹雁苦笑一下。

拎著密碼箱走下飛機舷梯時,林丹雁滿腦子都是對婚後生活的種種設計。機場出口處,猛然間看見懷抱鮮花笑吟吟向自己招手的鄭浩,她頓時心跳加速麵頰緋紅。也許是怕鄭浩窺破了自己的內心世界?

鄭浩的包容和癡心讓林丹雁很感動,也更為內疚。與自己對他的生硬態度相比,他對她依然保持著君子風度。她默默地想:這個世界的確沒有安排好,愛和被愛總是這般的陰差陽錯,這般的造化弄人。

汽車駛出機場高速,拐向通往漢江市區的道路,林丹雁疑惑地問:“這是去哪兒?怎麼不直接回七星穀?”

“跟你師妹說好了,她要為你接風洗塵,請你去打高爾夫球。”鄭浩衝她一笑。

林丹雁變了臉色和聲調:“黃白虹?你跟她有過單獨聯係?”

“有啊,但不多,也正常。”見林丹雁居然這樣失態,鄭浩以為她對他與黃白虹的“私相授受”心生醋意,不禁心下竊喜。

“我並不是吃醋。”話剛出口,林丹雁就感覺這話很不妥當很失水準,簡直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臉上立刻隱隱發燒,她趕快調整一下表情和語氣,“行,我也正想見見她。”

她掏出手機,給薑柱國撥電話:“你好。我回到了漢江,剛出了機場,我的朋友黃白虹小姐要請我打高爾夫球,我們現在正在往球場趕,沒問題吧?哦,鄭副參謀長接的我。好,我會的。再見。”

鄭浩感到奇怪:“誰呀?”

“一個朋友。”林丹雁從坤包裏取出胸花,別到左胸前。馬上就要與間諜短兵相接了,她的心髒“怦咚怦咚”劇烈跳動起來。

市郊歐式豪華別墅裏,黃白虹做好了一切準備:子彈上了槍膛,蒙藥入了小瓶。唯一讓她掃興的是,對她的孤注一擲計劃,孫丙乾始終不明確表態。

看著蹙眉坐在沙發裏不發一言隻猛抽古巴雪茄的孫丙乾,黃白虹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把雪茄從他嘴邊奪下:“你倒是說話啊!”

“別鬧,我再想想。”

“光是一個林丹雁就價值連城,何況還搭上一個解放軍堂堂大校師副參謀長。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這種事情可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意,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孫丙乾起身,不斷在客廳裏踱來踱去,突然一揮手,“好吧,你的方案我批準了,隻是我們還得周密部署,絕不允許有任何紕漏存在。我們先把他們拖住,曉白和黑子先假扮我的司機和秘書,晚上再下手。”

兩顆腦袋又湊到了一起。

一個多小時後,林丹雁鄭浩黃白虹孫丙乾的身影,先後出現在漢江唯一的高爾夫球場上。沒過多久,球場又進來一對戴著墨鏡拿著球杆的時尚男女,停留在距離他們的不遠不近處。藍天白雲下,芳草綠茵上,幾個氣質超拔的俊男美女談笑風生揮杆舞袖,這幅畫麵真令人賞心悅目。

小憩時,孫丙乾笑道:“林小姐悟性真好,才打了八個洞,差不多就算入門了。”

林丹雁也笑道:“慚愧,我還是第一次實地練習,獻醜了。不過高爾夫球還真有它的魅力,怪不得那些達官貴人都迷戀它。”

孫丙乾說:“林小姐喜歡,今天才算不枉此行。白虹,給你師姐和鄭先生辦兩張會員卡。林小姐,以後雙休日時,你們就可以來打球了。”

林丹雁鄭浩都趕緊謝絕:“不行不行,高爾夫會員卡太貴了。”

黃白虹粲然一笑:“唯其高貴,才與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二位跟我們就不要客氣了。”

不遠處的酷哥瀟灑地掄手揮杆,小白球一路蹦跳到林丹雁麵前,靚妹跟過來撿球時,一抬頭,突然失聲叫起來:“表姐,你怎麼在這兒啊!”

林丹雁也驚喜地叫起來:“是倩倩!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天下事怎麼就這麼巧呢!幾年沒見表姐,我都快想瘋了!我和老公還有我媽昨天從南京專程繞道漢江來看望你,真沒想到,還不用進山就遇到你了。”馮倩倩興奮不已,馬上撥手機,“媽,你猜我在高爾夫球場碰見誰了?表姐!好像還帶了個帥哥。您急著想見外甥女?好,我們就回去,您馬上就能見到她。”

她收好電話,對林丹雁說:“我媽有令,要我立刻押上你和帥哥去酒店,她在等我們。”

林丹雁露出很為難的表情:“倩倩,你看,我們都跟朋友有約在先了,晚上要一起吃飯,怎麼辦?”

“這倒也是的,親人固然重要,朋友也是無價之寶。”馮倩倩甜甜地對孫丙乾黃白虹笑:“這樣吧,這位先生,這位小姐,我代表我母親,邀請二位一起參加我們的家庭聚會,請你們一定賞臉。”

孫丙乾勉力笑笑:“謝謝,我們就不去了。長輩為尊,你們走吧。”

林丹雁隻好無奈而歉意地看看孫丙乾,又看看黃白虹:“孫總,白虹,謝謝你們的款待。再見。”

他們走後,黃白虹恨得咬牙切齒;孫丙乾狠命一揮杆,一個小球疼得跳起來,拚命往遠處逃竄。小白點很快不見了。“天不滅曹啊!”孫丙乾哀歎一聲。

鄭浩林丹雁出了球場,鄭浩疑惑地看著馮倩倩:“黃白虹有問題?”

馮倩倩麵無表情:“薑處會告訴你。丹雁姐,咱們走。”

鄭浩惴惴不安地朝不遠處的薑柱國走去。

上了車,林丹雁說:“倩倩,我手機一直開著,你為什麼不打電話?那個孫總可是個老狐狸,你就不怕他嗅出點什麼味道來?”

“博士就是博士,思維縝密。丹雁姐,你要是幹我們這一行,肯定也是高手。”

“別誇我了。打草驚蛇嗎?”

“猜對了。”

“鄭浩是不是……他是不是見過黃白虹多次了?”林丹雁心情灰暗下來,神情沮喪。

“你聽聽吧。”馮倩倩打開監聽裝置,“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想拉鄭浩下水。”

監聽器裏傳來鄭浩的聲音:“薑處長,你說話呀!”

薑柱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了:“鄭兄,有個段子不知你聽沒聽過,說的是當年我們一個地下情報人員,因叛徒出賣被捕了,他成功逃脫後這麼講述自己被捕後的經曆:他們給我上老虎凳,我沒說;給我灌辣椒水,我還是沒說。他們沒轍了,後來,他們給我用了美人計,我將計就計,最後還是沒說。”

“我聽不明白。”鄭浩的聲音有些虛,有些怯。

“黃白虹酒量驚人,昨天她喝四瓶嘉士伯不過是熱熱身,你沒送她回家,真是明智之舉。你們泡酒吧時,她的兩個住處全都做好了布置,布下了埋伏。前兩天,你們暢遊江邊公園時,你說了不少話,我難得見到鄭兄有這麼好的興致……”

林丹雁長歎一聲,痛苦地閉上眼睛:“又一出拙劣的英雄難過美人關!”

監聽器裏久久沒有動靜,想必鄭浩在那邊同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終於,林丹雁馮倩倩聽到鄭浩哀傷的聲音:“我這輩子,恐怕再也不敢接近女人了。”